「李老爺,這裡是一處福地,你看中間低,四邊高,活脫脫就是一個盆子,什麼盆?聚寶盆啊!」
「三十年?不,不用!只要二十年,再過二十年,你們李氏一族必定是大富大貴,長命百歲啊。
讀書的就出人頭地,做大官,經商的便富甲一方,名滿天下。
習武?嚯,這年頭練了拳腳功夫難免要招麻煩,等你們有錢了什麼高手不能請來看家護院啊?何苦自己練武功呢?」
「錢?我不要錢,我奎神算一生苦修風水堪輿,為的就不是發財致富。
錢財於我只是身外之物而已,您要答謝我也很簡單,我惟獨只有一個願望,還請老爺成全。
前幾天我給自己算了一卦,發現我的壽元已所剩無幾,大限近了,最遲也不過是一個月左右了,這是天定的,人力不能違,閻王要你三更死,哪會留人到五更?
我的願望也很簡單,那就是在我死後,請將我葬在村子的東南角上,就是那處高地,不立碑,不起墳包,逢年過節也不要祭掃,只當那裡什麼都沒有,埋了只貓狗就是了。
對了,棺材我已備好了,就我房間裡那副柳木棺材,記得下葬的時候要選個雨天,倒著葬。
先人倒著葬,後人一定棒。
我已經算好了時辰,一個月後的今天,必然有雨,趁著雨勢最大的時候趕緊下葬,什麼儀式都不需要,抓緊時間葬下就行。
如此的話,我這一生也算是功德圓滿,成仙了。
我成仙以後必定會保佑李氏一族順風順水,長盛不衰,這是我跟您約好了的,李老爺您是個大好人,您對我有恩情在,就是我死了也得報答您,生生!世世!」
隨著一陣細細碎碎的呢喃,尹秀睜開眼睛,發現周圍的環境已然發生了變化。
這會兒暴雨如注,天空中烏雲密布,雷電在雲層中時隱時現,好像一條條鎖鏈,又像一條條咆哮的蛟龍,看的人心裡發慌。
在這樣極端的天氣里,仍有一隻送葬的隊伍冒著雨爬上高坡。
事實上,於其說是送葬,不如說是搬運什麼東西。
因為既沒有儀仗,也沒有鼓樂和吹打的人,只有幾個苦力和打著傘的零星幾人。
其中一人衣著頗為講究,手上有好幾個翡翠戒指,粗大的脖子上也有一條金項鍊。
甚至他自己都不用打傘,自有下人替他打傘,而他只是手裡拿著一個鼻煙壺,走一會兒便將粉末倒在虎口上,再往鼻子裡抹,以此驅寒。
在雨中艱難地掘開一個坑後,不管是苦力,還是看客,都已被這雨澆的又冷又乏。
顧不上什麼儀式了,這些人將棺木頭尾顛倒,匆匆葬下後便開始一鍬鍬混合著泥水往坑裡倒土,直到將那坑填滿後,連象徵性的鞠躬都不做便匆匆離開。
「看吧,我辛苦一輩子,為人著想一輩子,最後就是這麼一個下場,這樣的隨意,不值一文。」
尹秀的耳後傳來聲聲嘆息。
「確實跟埋一條狗一樣。」
尹秀轉過頭去,一個面白無須的人正站在自己的身邊,臉上憤憤不平。
這人雖然面容看著年輕,看身上看著卻是老氣沉沉,像極了之前薛安所說的夢裡見到的那個人。
「你就是奎老爺?」
那人沒有承認,也不否認,只是在那裡自說自話。
「其實他也算不上什麼老爺不老爺的,就是一個靠祖上田產耀武揚威的暴發戶而已,祖上積德又如何?還不是富不過三代,不對,他們家那大宅子啊,沒過三代便被村民你一磚頭,我一門板的搬完了。
如今村裡有些鋪路的地方,還是用他們家的石台階呢。」
說著他似乎感到頗為得意,又自顧自笑了起來。
「很好笑嗎?」尹秀問道。
「不好笑嗎?」
他反問道:「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遺骸。世間的事情,向來如此殘酷,怪誕,又跟公平這回事沾不上邊兒。
你以為他是什麼好人嗎?只是一句話,便要別人把祖墳遷出去,給他老爹騰位置,他老爹,一個短命鬼,又是陰時陰命,葬下去也是遺禍無窮。
照我說不如就地火化,以免將來變了殭屍,害人害己。」
「可那李老爺沒按你說的,對吧?」
「他當然沒有,因為我根本就沒提。」
他吃吃笑了起來,「我跟他提這個做什麼?只會給自己找不痛快而已。而且我也樂於見那個老混蛋變殭屍,遺臭萬年。」
「我看不止是這樣而已吧。」尹秀說道。
「你在說什麼?」
「聽不明白?」
尹秀看他一眼,「我是說,只是占了你們家的祖墳,又不是把你們祖墳挖了,即便道理上說不過去,但我看得出,你壓根就不是那種會在意這些東西的人。」
「你以為自己很了解我?」
他冷笑一聲,頗為不屑。
「初次見面,我要是說自己很了解你,那不是在騙你嗎?
然而我會看相,我一看你的面相,三眼白,山根高聳,唇薄而扁,我就知道你是個情種,而且是用情極深之人,所以我猜,其實墳地什麼的說小不小,說大不大。
你之所以恨毒了小李莊,是因為李老爺搶了你的女人,而你又沒辦法,所以你便用自己最擅長的風水堪輿算計了他,不止是李老爺一家子,整個李氏一族,你都一併算計了。
男子漢大丈夫,能伸能屈,唯獨女人被搶這回事兒,最叫人不能忍。」
聽著尹秀的分析,那人頓了頓,表情痛苦,隨後又突然咧嘴道:「你根本不會看相,如果你真的是個風水先生的話,你就得跟我說事情會有轉機,冥冥之中天註定。
然而你不是風水先生,又算得比風水先生還准,所以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在問別人之前,先把自己的名號報上,這是常識吧?」
「好好好,倒是我失禮了。」
那人止住笑,「鄙人奎青山,生前是青衣派風水先生,如今是小李莊的一方土地。」
「土地?」
「怎麼?」
奎青山轉了一圈,「不像?」
「冒充神仙可是會遭雷劈的。」尹秀認真道。
「好吧,其實我不是什麼土地,土地也不長我這樣,其實我已是仙人了。」奎青山認真道。
儘管過於匪夷所思,然而尹秀卻不懷疑。
能在此地以魂魄的狀態布下這樣一個大局,叫裡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來了也出不去,不是神仙還能是什麼?
說是神仙,但其實奎青山應該是鬼仙才對。
神天地人鬼,鬼仙是五種神仙里最低級的一種,甚至在一些道教修士的眼裡,這一類根本算不上仙人。
一般來說,成就鬼仙都要經歷兵解這一步,然而刀兵加身本就是不祥之召,因此也只有走邪道,不修正法的人最後才會修成鬼仙。
儘管對於修道者來說,修成鬼仙便意味著再難往上走一步,與神話傳說中真正的位列仙班無緣了。
但是,鬼仙也是仙,多少人修道的終點,不就是「成仙」?
因此,尹秀對待奎青山的態度也不由地少了幾分輕視和戲謔。
「所以,你到底是何方神聖?」奎青山問道。
「不是神,也不是聖,一個過路的普通人而已。」
「過路的普通人?如果你是一個普通人的話,你這會兒已經死了,而不是處於離魂的狀態里。
你此刻跟那些肉體在原地,元神卻能千里雲遊的道人沒什麼差別,這可不是普通人能有的本事。」
奎青山繞著尹秀轉圈,不住地打量著他。
「讓我猜猜,是有人托你來對付我?」
「沒有這種人,」尹秀微笑,「我的價錢很高的,一般人請不起,而且,你都是仙人了,什麼事情還需要猜和推斷嗎?」
「全知但是不全能是一種痛苦,全知全能又是一種空虛。」
奎青山神神叨叨。
「我只是一介鬼仙,並不能做到全知,所以我得問你,來此地的目的。」
「真就是路過而已。」
尹秀撓了撓頭,「不如,我們別糾結我到此處來是什麼目的,我們談談你吧?」
「我?我有什麼好談的?」
奎青山轉了一圈,「我已經成仙了,世俗於我而言沒有什麼意義。」
「是嗎?一個神格未齊,根腳孱弱的鬼仙,真的不需要探尋意義了嗎?」尹秀問道。
聽到尹秀這樣說,奎青山原本輕鬆的神色轉而變得凝重,眼睛直勾勾盯著尹秀。
「你到底知道關於我的多少事情?」
奎青山認真道:「從我生前的感情糾葛,再到我根腳不穩這種事情你都知曉,你到底是什麼人?」
「都說了,普通人而已,而且正如你所說,我也不是算命先生,推測不出來。」
「那你到底是如何?」
「直覺!」尹秀伸出兩根手指,「野獸一般的直覺!」
「原來是靠猜的。」
奎青山嘆了口氣,「害我還緊張了一下,以為遇到煞星了。」
頓了頓,他又問道:「說吧,你們到底想怎麼樣?」
「不怎麼樣!」
尹秀已有些煩了,就好像一個人訓狗,對它說「坐下」,「握手」,然而那條狗只是在原地站著,不時哼唧幾聲,對這些指令既聽不明白,也沒有照做。
「你別攔我,我也不管你要做什麼,成仙也好,做土地也罷,都不關我的事,我們眼下只想離開。」
「離開?」
奎青山冷冷一笑,「進了此地的,就沒有離開這一說,你還不明白嗎?這裡就是一個大牢籠,所有進了此地的人,都被我關起來,終生不得離開。
在這裡,你們就是牢獄裡的犯人。」
「大牢籠?大監獄」尹秀重複一遍。
「沒錯,」奎青山點頭,「進了這裡,就得被困在這裡一輩子,生是小李莊的人,死是小李莊的鬼,永生永世都在此地,做我修煉的材料,助我修行。」
「原來如此,」尹秀點頭,「然而有件事你似乎搞錯了。」
「唔?我能搞錯什麼?」
奎青山歪著頭,滿臉的不可置信。
「我的意思是,有沒有可能,你也被困在這牢籠里,是眾多犯人中的一個?」尹秀笑道。
「怎麼可能!」
奎青山瞪大了眼睛,「這裡是我生前花了許多心血布局,謀劃的,為了養成此地的地氣和格局,我花了多少心思,你到底知道嗎?哪有人建一個籠子,是為了將自己關進去?」
「當然有,」尹秀指向他,「比如你咯。」
「先別著急,你聽我講一個故事,那是我家鄉那邊的,你當個笑話聽也好,誌異故事看也罷,反正不耽誤你多少時間。
說是在一個四面都是海,任何儀器都探測不到的孤島上,有一座大監獄,裡面有許多犯人和幾個負責管理他們的獄警。
獄警們自然是高高在上了,大魚大肉,隔三差五再喝頓酒,也不用擔心犯人逃跑,因為那裡四面都是海,即使這些犯人翻閱了高牆,也絕對不可能逃出去,所以獄警們的工作很輕鬆,寫意。
而犯人們每天只有蘿蔔和土豆吃,一年到頭都見不到一點油星子。
有一位獄警,他是頗為好人的,時常覺得這些犯人的境遇可憐。
有一天,一個在這裡被關了好久的犯人終於挨滿了刑期,可以出去了。
獄警在一邊給他開門,對囚犯感嘆道:唉,你真可憐,在這裡被關了這麼久。
沒想到那囚犯聽到這話,反而是笑了起來,對那獄警說:其實我被關在這裡的時候,便已經發現,你們是更可憐的人。
【為什麼?】
那獄警很不服氣,他天天大魚大肉,而這些囚犯飯都吃不飽,如今一個囚犯竟然可憐起了自己,這不是天下成了天下間最好笑的事情嗎?
於是他氣憤道:我有什麼好可憐的?我在這裡過的很舒服,而你卻過的跟狗一樣,究竟誰更可憐?
說到這裡獄警又笑了起來,原先對囚犯的那股可憐也蕩然無存了。
可是那囚犯卻慢悠悠說道:您誤會了,獄警先生,我是說,儘管在這裡關了這麼久,可我已經要被放出去了,而你還必須留在這裡。」
奎青山原本臉上還有些笑容,在聽到這話以後,終於徹底冷了下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