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6章 風華大陸圖

  威海衛,差不多是整個東邊最突出的一段,過了這裡,船隻也就從黃海一頭扎入了渤海里,朝著津門前進。♘🐺 ➅9s𝕙ⓤx.ᶜ𝕠M ඏ🐉

  因此,這裡也成了一個交匯地,南來北往的船隻來這裡聚合,補給或者卸了貨,裝滿了船艙之後,又噴吐著煤煙往別處航行。

  這地方,說起來是帝國的疆土,但實際上則是被克虜伯公司所「租用」。

  這個巨大的工業托拉斯來自萊茵河畔,創始人克虜伯出生於一個古老的容克地主家庭,後來憑藉著膽魄與運氣,還有超人一般的手腕成就了今天的事業。

  在克虜伯公司進駐了這裡之後,教堂,工廠,巨大的煙囪,蜿蜒的鐵路,隨處可聞到的煤煙味,叫這裡和九州的全然不同,充斥著一種叫人窒息的衝突感。

  老學究丁金群提著酒壺,晃悠悠地走在路上,叫不少人一見到他便嫌棄地躲開,畢竟沒有誰一大早就想被一個老酒鬼撞上,沾染一身的酒氣。

  他自己倒是不在意,只是繼續走他的路,沒人擋路便不用繞道,反而舒坦。

  直到他被人撞上,這種閒適的感覺才終於消失。

  「喂,你沒長眼睛嗎?」

  「不好意思,天太黑了,看不清楚。」對面那人扶了扶墨鏡,嬉皮笑臉。

  「天黑?」

  丁金群抬頭,太陽正大的不得了,看一眼就要叫人流眼淚出來。

  「好吧,就當做是天黑好了,反正我看什麼都是黑蒙蒙一片的,沒差,下次小心點。」

  「等等老兄,撞到你是我的不對,要不我請你喝頓酒,賠罪?」

  「我早上就已經喝過了。」丁金群舉起手上的酒囊。

  「那是早上的事情,我要請你喝的是中午的酒,隔著頓兒呢。」

  「隔著頓兒?」丁金群摸了摸下巴,「好像也是,但……」

  他雙眼轉悠,打量著眼前這個戴墨鏡,穿著綢緞馬褂,打扮頗為體面的人,「我好像不認識你。」

  「喝頓酒就認識了,對了我是個算命先生,別人都叫我劉半仙。」

  「那他呢?」

  丁金群顯然更在意劉半仙身後,那個背著劍,一臉兇相的男人。

  他剛抬頭與對方對視,便立即被一個兇狠的眼神壓回來,好像看到了一頭兇惡的獅子。

  「他啊?是我的保鑣,叫做任七。」

  劉半仙沖後面打了個手勢,示意任七將殺氣收斂一些。

  直到任七不再看他,丁金群身上感受到的那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才迅速消失。

  「嚯,還有保鏢?看來你這個算命先生挺有錢的。」

  「有錢?談不上!只是仇家多而已,帶個保鏢防身,走江湖的,難免得罪人啊。」

  「聽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丁金群仍有些警惕。

  「當然不是!」

  啪一下,劉半仙將紙扇打開,氣勢磅礴的山水圖出現在扇面上。

  「我要是在本地的話,你就不會說沒聽過我的名號了。

  因為我鐵口直斷,不管是陽宅風水,陰宅福祉,都算的精準,沒有差錯,任何人只要找我算上一卦,便已知曉我的本事,還會滿大街傳頌,以至於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啊!」

  丁金群眯著眼睛看他,顯然是未曾聽聞過這樣豪邁的自誇自賣。

  頓了頓,他問道:「那先生,你看我的面相,像是能飛黃騰達的人嗎?」

  啪嗒!

  劉半仙將紙扇收回,捏在手裡,慢悠悠道:「飛黃騰達,有很多種,並不一定是有了錢,才算是飛黃騰達。

  比如武人,疆場立功,得了大賞賜,成了將軍,一方的封疆大吏,這算不算是飛黃騰達?」

  「沒有比這更算飛黃騰達的事跡了!」丁金群應和道。

  「還有這個商業家,生意人,做生意,販米賣布,做到十三省流通,算不算是飛黃騰達?」

  「唔,」丁金群摸了摸下巴,「商人之流,終究是差點意思,名聲不好!」

  「還有這個文人墨客啊,古來聖賢皆寂寞,可他們苦心孤詣,寫了一首詞,做了一篇好文章,千古留名,算不算是飛黃騰達?」

  「算!這怎麼能不算呢!」

  丁金群瞪大了眼睛,「我想向先生問的就是這個!

  如今雖已不流行科舉了,但我自覺自身十年寒窗,二十載遊學所學的東西,絕不可能只是一堆陳舊紙張而已,它們必然是有用處的,只是還未被深挖,得人賞識而已。」

  「這個好說。」

  劉半仙用紙扇點了點丁金群的鼻子,又橫過來測量了他臉的長度,五官的位置,然後說道:「我看先生你這面相,不似常人。」

  「當然不是!」

  丁金群連連點頭,「我祖父說過,我出生時,家裡百年不曾開放的鐵樹也開了幾朵奇葩!」

  「這自然是好兆頭的證明了!」

  劉半仙親昵地攔住他的肩膀,「我看跟先生有緣,不如我們去酒樓一敘,把酒言歡啊?」

  「甚好!我知道有一家酒樓價錢公道,美味至極啊,特別是他家的燒刀子,整個威海衛獨一絕!有勁!我前頭帶路?」

  「煩請先生帶路!」劉半仙向前伸出手。

  於是丁金群便興高采烈地在前頭帶路,全然沒注意背後兩人的竊竊私語。

  「你不是說在相命這一回事上,算命先生是不騙人的嗎?」任七問道。

  「我也沒騙人啊。」劉半仙答道。

  「可你剛才說這人面相【不似常人】,這不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而已嗎?難不成每個人都像劉玄德一樣手長過膝,或者跟黃裳一樣,目生重瞳?」

  「一定要目生重瞳才算是不似常人?」

  劉半仙笑笑,「西洋有位哲學家說過,世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葉子,我說他不似常人,是說他跟別人長得不一樣而已,就算是親兄弟親姐妹,你說他們長得像,其實也沒有相像到認不出來的吧?」

  「好像也是。」

  儘管還是覺得哪裡有說不通的地方,但任七還是放下糾結,專心地在劉半仙身後,當起了保鏢的職責。

  「夥計,三個燒餅,兩壺燒刀子,一碟花生米!」

  丁金群一進門便興高采烈地喊了起來。

  但那夥計只是冷冷走上前來,沖丁金群伸出手。

  「什麼意思?」他問道。

  「先給錢,再上酒。」夥計晃了晃手心。

  「什麼時候改成這樣的規矩了?」丁金群皺起眉頭。

  「特意為您老改的!」

  夥計指了指牆上的黑板,「從端午到現在,十六個大子,你一個都未還,能讓你坐下來點菜,便已經算是我們掌柜的好心,尊重你了。」

  「這也叫尊重?」丁金群手指在桌上煩躁地敲了敲。

  「好了,之前的帳我幫他結了。」

  劉半仙拿出三個銀元,拍在桌上,「剩下的幫我上點菜吧,燒餅是正餐吃的,這時候只能算點心,先別上,給我改成燒雞,蒸一條魚,再上幾個肘子,這錢夠嗎?」

  「夠!富裕著呢,三位稍等!」夥計將錢掃進圍裙里。

  「還有豬頭肉,豬頭肉別忘了上!」丁金群扯著嗓子喊道。

  然後他才轉過頭來,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您是外地來的客人,還讓您請,多不好意思啊?」

  「不算什麼!」

  劉半仙擺擺手,「錢財是身外之物,本就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不趁著能享受的時候花,留著做什麼?」

  「唔?」

  丁金群神色里有些驚訝,「您這話,說的好像我之前的一位故人說的。」

  「故人?」劉半仙拿酒杯的手頓了一下。

  「嗨,其實也不算是故人,就是有一面之緣而已,那人……」

  「他是不是賣給了你一副山水畫?」

  「不是山水畫,」丁金群搖頭,「是《風華大陸圖》。」

  「沒錯,《風華大陸圖》!」劉半仙的聲音也提高了一截。

  「咦?」丁金群這時候才感覺不對,「老兄,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這幅圖當年就是我賣給你的。」

  劉半仙摘下墨鏡,雙眼泛著水光。

  丁金群瞪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好半天才把劉半仙給認出來。

  「真是你!」

  丁金群嘖嘖稱奇,「我還以為,跟你見了一面之後,再沒有重逢的機會了,數一數,我們也已有十年時間未見了吧?」

  「嗨!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劉半仙舉起酒杯。

  丁金群也是頗為感慨,「來,喝!」

  杯子相撞,情誼隨之搖晃一下,再入喉時只剩下滿嘴的心酸苦楚。

  「老兄,你怎麼落到如此地步了?以前,你可是這地方知名的人物。」

  「知名?」丁金群搖搖頭,「稱不上知名,頂多只是體面而已,比現在要體面的多。」

  事實上,這也有些謙虛了。

  在以前,丁金群是威海衛一帶出了名的秀才。

  使他出名的是年紀輕輕了便成了秀才這回事,雖說這個奇蹟也只在他成為秀才以後便戛然而止了。

  往後的幾十年裡,他屢試不中,終於還是沒有做官員候補的資格,只留下一個「神童」的稱呼。

  一個人年紀小的時候,被人稱作「神童」,是一種榮譽,而且是不可多得的那種,因為這個稱號限定在一定的歲數,超過了便不可能再被稱作神童。

  可要是一個人三四十歲了,人們提起他,還是只稱他做神童,那這就是一種悲哀。

  無論怎樣,雖然做不了官,但一個讀書人,在商人和手工業者雲集的威海衛,還是頗為體面的。

  畢竟「士農工商」雖不是明面上嚴格的階級劃分,可在傳統的思想中,依舊有它的痕跡,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可是,你怎麼就淪落到了如此地步呢,朋友?」劉半仙問道。

  「唉,孩子沒娘,說來話長。以前我搞個小私塾,靠著家裡的產業和學生的學費過活,還教出過幾個舉人,既有錢又有地位。

  逢年過節,那些舉人老爺還要送幾掛豬肉到我的家裡來道賀呢。

  可自從科舉沒了以後,天地好像一下子就翻轉了,沒人讀那些聖賢書了,都去學算數,外文,什麼科技,那些是讀書人該讀的書嗎?誤人子弟!

  然而時代大勢如此,不是你我憑一己之力能改變的,既然沒人讀書,都跑去學生意,做生意去了。

  那我既然如此的聰明,別人能發財,我又憑什麼發不了財?唔?

  所以我也學著去跟那些洋人做買賣,玩股票,期貨。

  有個叫富蘭克的美洲人,我從他那裡買了一船的威士忌,那東西在美洲不值錢,一桶玉米能釀好幾斤酒,可要是運到遠東,它就能翻十幾倍,論兩來賣的。

  我原本是跟他做這門生意的,指著靠它發財,結果路上船遇到風暴,沉了。

  不止是我的本錢賠裡面了,就是那些水手的撫恤金也得我出。

  我問他,船沒到岸,我憑什麼賠付?而且我自己的本錢也折裡面了。

  那混蛋卻是跟我說,我們做的不是一錘子的買賣,在之前我簽的幾分契約里,已註明我成了這艘船的股東了,還是最大的那個。

  所以我不僅是把家裡的宅子賠了,還欠了一身的債,從此人家見了我都像見了瘟神一樣。

  呵,見鬼的世道!」

  丁金群憤憤飲下一口酒,嗆的胸口起伏。

  劉半仙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道:「就是漢高祖,也有被項羽打的落荒而逃的時候呢。」

  「我們是什麼人,能跟漢高祖比?」丁金群憤憤不平。

  「都差不多的,都是人,他難不成比我們多兩個腦袋不成,有什麼不能比的。」

  劉半仙繼續安慰他,然後終於講到正題。

  「朋友,我以前賣給你的那幅《風華大陸圖》,如今我想贖回來,價格不成問題。」

  「價格當然不是什麼問題。」

  丁金群有些酒勁上頭,懶洋洋地擺手,「問題是,那幅畫現在不在我的手裡了。」

  「什麼!?」

  劉半仙頓時緊張了起來,一把揪住丁金群衣領,「可不能開玩笑啊,這是要命的!沒了《風華大陸圖》,我去了長白山不等於也是大海撈針!?」

  「沒開玩笑。」

  丁金群打了個酒嗝,「我把它賣給了克虜伯先生,抵債!」(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