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仔,這回你是撞上殺星了,還是求祖師爺保佑吧。」
藍婆呢喃著,又想起遇上那個玄關九重高手的往昔,不過那已是一甲子前的事情了。
當時她雖已是個半大不小的姑娘,但年代畢竟久遠,許多事情都已模糊了。
惟一清楚記得的,就是那個俠客身形挺拔,著一身青衫,戴一頂斗笠,活脫脫像是從武俠小說里走出來的。
當時整個南方,不管是十三太保還是粵省五虎,他們聯合起來似乎也碰不到那個青衫客一根手指頭。
青衫客姓陳還是姓李,她也忘了。
她只記得,自從這青衫客離去後,整個江湖便迅速從她的世界裡退卻,消失,一去不復返。
就像是嶺南短暫的春秋,眨眼而逝。
除了這襲青衫外,另一件她還記得的事情,就是那個青衫客便是玄關九重!
也有人說他其實已摸到了三大秘藏,但更多的宗師認為那人並沒有達到那樣的境界,畢竟照一些遺老的說法,解鎖了三大秘藏的人,頭頂都是有華光生成的。
關於達成三大秘藏的特徵,眾說紛紜,就連他們頭上的光圈,也有人說是紅橙黃綠青藍紫,各有爭議。
但關於玄關九重,卻有一個定論,那就是達到玄關九重境界的高手,早渾身勁力通透,一氣能在瞬間循環反覆多次。
比如剛才,摩空通背拳連續變換三次節奏與軌跡,力道,正是他已能完美駕馭血氣的力證。
藍婆雖未曾習武,但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見識過了海洋,便再也不會被湖泊嚇到。
玄關九重的境界,是騙不了人,也藏不住的。
藍婆看著這場激戰,思緒萬千,但一切對於尹秀來說,只是發生在短短几個呼吸間的事情而已。
他從被撞爛的門板碎塊中起身,揉了揉完全麻木,幾乎碎掉的肩膀,長出一口氣。
只要沒有在那個瞬間被摩空一巴掌拍死,尹秀便覺得這似乎也不算什麼大事,只是被他拍了一掌而已。
打架嘛,不是你拍我就是我拍你的了,沒什麼好奇怪的了。
只是尹秀也已察覺到,兩人之間似乎存在著一道明顯的鴻溝,以至於這不是靠拼命,或者某些小伎倆便能彌補的了。
既然如此,那接下來要倚靠的,唯獨只有身為人類的勇氣了。
摩空還是無話,緩步向前走來,他此刻連走路的步伐也是那樣淺薄,像是鄉間散步的老農,卻帶有某種壓迫感。
對於尹秀,摩空懷著一種深沉的憐憫,只希望能快些用這對拳頭送他上西天,好讓這個作惡多端的道士早登極樂,免去許多的痛苦。
可眼下很明顯,儘管摩空一片好心,尹秀卻是全然不打算領情,只想著跟他死斗到底。
既然如此,那就別怪他行金剛手段了!
腳下猛地一踩,摩空腳下青石板陷下去一個深坑,整個人飛躍而出,帶起連串殘影,胸前凶獸仿佛也在這瞬間活了過來,變成張牙舞爪,露出血盆大口的猛獸,直向尹秀撲來。
尹秀眼中戾氣暴起,左手上火焰煙霧洶湧噴出,在黑夜裡仿若一顆小小的太陽,放射出熾光。
等到摩空開始甩出一掌時,尹秀也終於行動。
左拳赤鱗伸出,擋住摩空一掌,頓時火光四濺,噼里啪啦作響。
於此同時,尹秀的右拳也探向摩空的喉嚨,游龍勁發動,他的手掌猶如憑空長出一截,猛地增長。
摩空周身氣勁鼓盪,與尹秀碰了一拳的同時,在火光之中,他躲過尹秀的右拳,另一隻手閃電般拍出,正正對向的天靈感,迅雷不及掩耳。
游龍勁再起!
尹秀右拳猛地收回,同時整個人快速轉身,一肘掛向摩空的太陽穴。
老猿掛印回首望!
摩空此前已領會過尹秀那奇怪,收放自如手段的厲害,只是沒想到,在此時此刻,尹秀竟能在一氣之外再生一氣,全然調轉進攻的方向。
他當即也毫不猶豫地後仰下去躲開肘擊,玄關九重驅馭血氣的本領發動,第二次流轉,一個鐵山靠頂向尹秀的側面。
尹秀雙手收回,腳踝擰動,踏出半步,在電光火石間第三次轉變步法和架勢,讓過摩空力可摧山的鐵山靠,使他一擊落空。
但尹秀這半步,不是為了躲避,而是為了回擊。
幾乎是腳步剛剛落下,任摩空帶起的勁風從他身邊堪堪擦過的時候,尹秀再次轉身,一記後蹬踏踢向摩空的後心。
摩空剛一錯過尹秀,便已感覺後背傳來涼意,還有那恐怖的破風聲。
他此時已招式,氣勁用老,又沒有命中目標,不由地重心往前傾倒。
在這時,尹秀一記蹬踏已離他極近,摩空體內氣機再次流轉。
一而再,再而三,摩空的身形和步伐再生變化,硬生生扭開尹秀的蹬踏,同時迴轉過身形,雙拳向前探出,去夠尹秀的面門。
第三次氣機流轉,是摩空渾身氣勁的巔峰,也已是一個武者的極致爆發,升華!
此時已無所謂什麼招式功法,通背拳「冷彈脆快硬」那些要訣也已變得不再重要,此時,只有拳頭才是實實在在的!隨心所欲!
「啊呀呀呀!」
摩空難得大喝出聲,面容猙獰著打向尹秀。
尹秀這會兒已是一腳踢空,中門大開,只有挨打的份。
摩空的視線與尹秀的眼睛在某個瞬間對上,就在這時,他從那眼睛裡只瞥見堅毅,勇敢,以及毫不退縮的勇氣!
怎麼可能?這是一個人即將被對手了結時應該有的眼神,應該出現的光芒嗎?
全然不是!
尹秀氣血鼓盪,游龍勁喚起,渾身氣血第四次極致流轉!
他扭動腰肢,將踢出去的一腳收回,在半截的時候卻又再次彈出,以三分力道在摩空腋下頂了一下。
這一下不為殺傷摩空,卻是實實在在遲滯了他的身形與速度,讓他攻向尹秀面門的雙拳慢了下來。
但是,那對拳頭依然在奔向尹秀的面門,雖比原來慢了半拍,可還是快如流火。
尹秀自然也知道,但他全然不在乎,而是兩手化爪,不看那對拳頭,而是雙手齊出,拍向摩空的太陽穴。
【這傢伙想與我同歸於盡!?】
此時此刻,尹秀在摩空的眼中,已不再是那個乳臭未乾的浪蕩青年,也不是那個被他狠狠教訓的無知道士。
在這個老和尚的眼中,尹秀仿若蛟龍化形,全身散發出肉眼可見的白色麟氣!
【不能與他一塊死在這裡呀!!】
摩空雙拳分開,改變軌跡就要去擋尹秀的雙爪。
可他的氣勁已攀升到了頂端,很多時候,好風光只在山頂,過了峰頂,剩下的便已索然無味。
摩空再次流轉氣機,這一次他體內那磅礴的血氣卻已出現枯竭的跡象,渾身好像一根繃緊了的鋼絲,突然斷開,失去連接。
就在他心裡感覺不妙時,尹秀雙爪卻是毫不猶豫拍下,已快過他的拳頭,一下砸在摩空的太陽穴上。
鮮血迸濺!
摩空身體下意識連退幾步,即將逃開時,尹秀使出最後力氣,奮起一腳,一下將他踢飛出去。
摩空飛出,尹秀半跪在地……
這個可怕而又陌生,意想不到的場景一下將藍婆和眾武僧鎮住。
這是任何人都想不到的結果,你叫這裡的人即便做一百次噩夢也不會夢見。
可它又確確實實在這個瞬間發生了。
在這死一般的沉寂中,終於有幾個稍微成熟,冷酷的聲音在眾武僧之中傳了出來,雖只是竊竊私語,但在夜風中卻顯得格外清晰,大聲。
摩空大師,死了?
不清楚,但他還喘著氣,應該沒死。
那摩空大師,他輸了?
是輸了,但除了寺里的僧人,不會有人知道。
你的意思是?
我沒什麼都沒說。
但你已經打算做了,不是嗎?
反正是很簡單的事情,試試也無妨,一個高手,但已力竭,一個阿婆,一隻腳踩在棺材裡,這樣的兩個人,是再好殺不過的了。
殺了他們,你不怕有人來報仇?
我不如地獄,誰入地獄?
輕微,細碎的呢喃之後,有幾個武僧從人群中站了出來,隨後是更多的人,也同他們並肩站到一起。
很明顯,他們都在向彼此傳達一個信息,那就是人是非殺不可的,不管是為了活下去,還是為了洪德寺的名聲。
至於之後的罪孽,自然也是要一起承擔,一個都不能少。
他們往前走出一步,又一步,漸漸逼近尹秀。
藍婆站在藏經閣上,此時倒沒有多少感覺,說不上有多少絕望還是無奈。
對她來說,死亡是某種已經預先訂好了時日,只等著它發生,並且迫在眉睫的事項。
早幾日晚幾日,怎麼死,壽終正寢還是發一場大病,落水或者燒死,抑或者死在這幫和尚手裡,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唯一叫她感到可惜的是,尹秀也要受自己的連累,死在這裡了。
但藍婆又確實無力做些什麼,她與死人打交道很多,那些叫人別說看一眼,就是聽到些傳說和故事的牛頭馬面,勾魂使者她都已經看膩了。
但對付活人,特別是上百個武僧,她又沒什麼辦法,不然也不會那麼輕易被綁來了。
「臨死還要讓我不能安心走,摩空,你真是個正兒八經的混蛋。」
藍婆嘆息的時候,尹秀已轉過頭來,沖她搖手,微笑。
那眼神,那表情,分明就是將「無所謂」三個字寫在了臉上。
安慰完藍婆後,尹秀轉過頭去,正打算看看那些武僧時,眼前卻被一襲破舊的藍色僧袍擋住。
沿著那髒兮兮的腳踝往上看,他看見,阿癲正在回頭沖自己憨笑。
「阿癲?」
「沒錯,是我,剛剛和尚才帶你來的藏經閣,這麼快便不認識和尚了?」他問道。
「那倒不至於。」尹秀搖頭,「我是在問,你想幹什麼?」
阿癲咧嘴,「很明顯,和尚是想幫你擋住這些人,不叫他們來殺你,還有殺那個阿婆,你說過,你的朋友也就是和尚的朋友。」
尹秀不由地有些錯愕,「你會打架?」
「不會。」
阿癲搖頭,「我在這寺里,從來就只有被人打的份,沒打過人。」
這樣一說,他好像也終於發現了問題,頓了頓,他又問道:「那尹秀,你眼下教我還來得及嗎?」
噗嗤!
尹秀不由地笑了起來,張口噴出一蓬血霧。
在阿癲不解的眼神中,尹秀這才說道:「你想學啊?我教你,不過不是現在,得等以後。」
聽到尹秀的話,阿癲的臉一下拉了下來,他又黑著臉思索了一會兒,隨後認真道:「尹秀,我倒是想到了一個辦法。」
「哦?」
「等下,我會拖住這幫傢伙,不管是跟他們講道理也好,辯經也罷,就是拳打腳踢,用牙齒咬都行,反正和尚會盡力拖住這些人,讓你和阿婆有機會逃跑。」
尹秀愣了一下,「一百多個人?他們跟你的感情又不好,你要是跟他們作對,這些人會放過你?」
阿癲搖頭,「不會的,和尚我死定了。」
尹秀不由又愣住,「阿癲,你傻了啊?」
阿癲回過頭來,黑漆漆的臉上有些不高興,「阿癲只是瘋子,不是傻子。」
隨後他又顧不上說話,轉過身軀,用身體儘量將尹秀藏在身後,張大眼睛,瞪著那些逐漸逼近的武僧。
「我知道,我知道,我沒有說你傻,而且做個顛佬也不是什麼壞事,這世上不癲的有幾個,我就覺得我不太正常。」
尹秀扶著阿癲的肩膀起身,臉上依舊是平靜的笑容。
「只是啊,這一次還真用不上你為我拼命。」
阿癲聽到這話,回過頭來,「尹秀,你還有花招?」
「最後一招了。」
尹秀伸手指指天上,阿癲抬頭望去,只見天上這時候正掛著一個大的不得了,圓的不得了的白玉盤。
他起初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以為尹秀真的跟他一樣發癲了,死到臨頭了還想著看月亮。
過了一會兒,他才明白過來,今天不是十五。
「是偷天換日,是偷天換日!」阿癲鼓起掌來。
話音剛落,一股連綿不絕的氣泡聲便在這肅殺的廣場上響起,好像有人開了一瓶汽水,沁透人心。(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