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9章 泉州往事(下)
為防止陳洪進報復,張漢思調集了幾乎能調動的全部牙兵,守衛帥府,「常嚴兵以備洪進」。既然暗殺失敗,那就明殺。
陳洪進的兩個兒子陳文顯、陳文顥全是高級軍官(指揮使),聽說此事後憤憤不平,立刻調動本部兵馬,想衝進帥府與之火併,卻被陳洪進厲聲喝止。
陳洪進是老油條,只要他帶兵衝擊帥府,就是造反叛亂,這是性質問題。你說人家擺鴻門宴,你有證據嗎?再說了,即便真是鴻門宴,你可以尋求合法途徑來解決矛盾呀,你可以打市政熱線呀,你可以上訪舉報呀,還可以走法律程序呀……不能還手呀,還手就是互毆,什么正當防衛?不存在滴!
這也是張漢思為何只是「嚴兵以備洪進」,採取守勢而非主動帶兵抄家。
陳洪進膽略過人,他選擇獨闖龍潭。陳洪進只帶著兩個兒子,光明正大地從正門進入帥府,府中有牙兵數百人,還沒等他們有所反應,陳洪進就瞪眼大罵,「你瞅啥?」
數百牙兵愣住了……陳氏父子是軍隊高層,到帥府打卡上班是再正常不過的了,憑什麼攔人家?人家沒帶軍隊、警衛員,甚至連武器都沒帶,父子三人赤手空拳來上班,保安憑什麼攔人家?
就在牙兵不知所措的時候,陳洪進瞪眼罵道:「再瞅一個試試,還不快滾!」
幾百牙兵應聲而去。就這樣,陳洪進就像在自己家客廳一樣,大步流星地進入到帥府內部。
張漢思正在裡屋休息,陳洪進順手就把房門關上,將張漢思反鎖在裡面,隨後讓人叩門喊話,說將士們一致請陳洪進同志主持軍務,眾情不可違,請張漢思同志交出印信吧。
張漢思不知道陳洪進是如何悄無聲息地解決掉數百牙兵的,蒙在鼓裡的張漢思惶恐不安,只得按照命令透過門縫把印信交出。
隨後,陳洪進將張漢思轉移到別處關押,派親信到南唐匯報工作。南唐後主李煜當即任命陳洪進為泉州清源軍節度使、泉州漳州觀察使,認可了陳洪進對泉州、漳州的合法統治地位。
經過短暫的混亂之後,泉州、漳州的控制權從留從效手裡轉移到了陳洪進手中。
時間不長,大宋揮師南下,收復兩湖地區。陳洪進大為恐懼,於是派心腹向大宋進貢了白金一千兩、乳香茶葉皆以萬計,奉表稱臣。
此前,泉州方面多次向中原奉表稱臣,均被婉拒。如今,趙匡胤志平天下,且南唐就是他下一步的打擊目標,於是欣然接納,並轉告南唐:泉州、漳州已經是我大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以後你就不要再糾纏她了。
南唐後主李煜不敢有意見,乖乖聽命。
趙匡胤遂改泉州清源軍為泉州平海軍,以陳洪進為節度使,並賜檢校太傅、賜「推誠順化功臣」榮譽稱號;以其子陳文顯為節度副使,陳文顥為漳州刺史。承認了陳氏對泉州、漳州的合法統治。
至此,「泉州事變」終於告一段落,陳洪進接替了留從效,並獲得國際社會廣泛認可。但是陳洪進的口碑相較於留從效相差甚遠,史書說他厚斂於民。
其實二人政聲不同是有很重要的客觀原因的。
留從效所處的時期是南唐開始衰落而中原開始壯大的時期,來自北方的威脅和自身實力的衰落使得南唐無力經營閩南地區,只能放任泉州割據勢力,而中原雖然強大卻對閩南地區鞭長莫及。故而留從效可以靈活地遊走在兩個大國之間,享盡地緣政治的紅利,也就可以全身心投入到閩南的建設中來,這段時期可以說是閩南的黃金時期。
再看陳洪進,他上位時,南唐已經朝不慮夕,而大宋的觸角也伸入到了南方腹地,兩湖、川蜀、嶺南……閩南地區已經與大宋接壤,除了泉州陳洪進之外,就剩下半截身子入棺木的南唐和大宋的親兒子——吳越國了,趙匡胤把寒意傳遞給了每個人。陳洪進不得不傾盡全力向大宋進貢,每年都要有大量進獻,這是留從效時期所沒有的一筆巨大開支。這筆開支只能取之於民,所以陳洪進不得不厚斂於民,搜刮民脂民膏以貢天朝大國。
話又說回來,陳洪進的「厚斂」還算溫和,比如他規定「民資百萬以上者,令為試協律、奉禮郎,蠲其丁役」,花一百萬就能進入體制內,同時免除丁役,明碼標價、價格公道、童叟無欺,陳洪進是所有橫徵暴斂裡面最眉清目秀的了。
歷史的車輪勢不可擋,碾碎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兩湖兩廣、川蜀南唐,泥沙俱下,消逝於滾滾洪流。
無論是留從效還是陳洪進,均對自身實力有著清醒的認識,絕不會螳臂當車。隨著大宋車輪滾滾南下,陳洪進的進獻日益增多,卻沒想到錢弘俶來了個親自入覲,無意間拋給泉州一個嚴肅的送命題:跟不跟?
不跟,下一個就是你,妥妥的;跟,有可能是自投羅網。
陳洪進毫不猶豫地排除了前者,稍微猶豫後選擇了後者,跟!人家錢弘俶家大業大,我才幾斤幾兩,他都去了,我有什麼好怕的?
陳洪進派兒子向趙匡胤進貢,並請求入覲。趙匡胤非常高興,不錯嘛,這位小同志覺悟很高嘛,那就來吧,「下詔召之」。
打點好行囊,備好「厚斂於民」的厚禮,陳洪進邁著沉重的步伐踏上了通往北方的旅途。走到半路途中,忽聞噩耗:太祖駕崩!
陳洪進馬不停蹄地回到泉州,史書說他是為趙匡胤發哀,其實就是心懷觀望,看一看大宋會不會因趙匡胤的駕崩而陷入混亂,如果天下再次四分五裂呢。
這就接上了前文節點,太宗即位後,錢弘俶二次入覲拜碼頭,陳洪進則要更積極一些,太祖時已經落後於吳越國了,太宗時豈能再落於人後?這讓大宋怎麼看待泉州,怎麼評價我陳洪進的忠心?
太宗登基次年(太平興國二年,977)5月,就收到泉州方面的奏報:陳洪進同志要來覲見,當您看到這封奏章的時候,陳洪進同志已經在半路上了。
這是最有誠意的表現,不等詔書就上路,意思是鐵了心要來,您就算「優詔不允」也不行,俺死乞白賴地非得來。
閏7月,陳洪進已經渡過淮河,即將抵達宿州,朝廷派高官前往迎接,給出的禮數與錢弘俶類似。畢竟都是自己家孩子,手心手背都是中國的領土。
8月,陳洪進抵達汴州,趙光義接待於崇德殿。趙光義對於遠道而來的陳洪進非常熱情,「禮遇優渥」,賜錢千萬、白金萬兩、絹萬匹。
9月,錢弘俶先派兒子錢惟浚入貢,順便為他打前站。朝廷同樣派高官前往泗州迎勞,錢惟浚到汴州後,賞賜同樣優厚。
等到第二年(太平興國三年,978)2月,錢弘俶才正式動身,大宋得到消息後,立刻派高官前往迎接;3月,又派錢惟浚前往宋州迎接,讓他們父子提前團聚,讓錢弘俶消除疑慮。
不知是大宋對錢弘俶太重視,還是錢弘俶架子太大,從去年(977)9月開始,史籍就記載錢弘俶「將入朝」,發朋友圈「去朝覲嘍,好激動呀」;直到今年2月,史籍又載「吳越王俶將至」,錢弘俶又在朋友圈發了九連拍,「杭州,再見啦,汴州等我喲」;到了3月,仍然是「吳越王俶將至」,遣其子錢惟浚往宋州迎接,錢弘俶又發朋友圈,「見到大寶啦,孩兒他媽不在,哦耶!」
真可謂千呼萬喚始出來,到了3月底,趙光義才在崇德殿見到了朝思暮想的錢弘俶同志。
整整半年,從揚言覲見到正式抵京,錢弘俶花了足足半年的時間。陳洪進路途更遙遠,用時卻更少。另外需要強調的是,在這半年多的時間裡,陳洪進一直都受到趙光義的優厚關照。
陳洪進於977年8月抵京,截止到978年4月,在汴州逗留了8個月之久,在這漫長的8個月裡,陳洪進受到了高規格接待,宴請、賜禮、封賞無計其數,兒子們也獲封團練使、刺史等,禮數周全、恩寵優渥,但就有一個問題:沒正事兒。
無論是在酒席宴上還是後花園遊玩,聊得全是不痛不癢的閒天兒,對於關鍵問題絕口不提。
什麼「正事兒」、關鍵問題?陳洪進與趙光義的理解不太一樣。
陳洪進認為歸藩是正事兒,就像錢弘俶初次入覲一樣,進貢稱臣,互贈厚禮,然後「大爺常來玩兒呀」,各回各家各找各媽。錢弘俶上次只逗留了一個來月就灑淚分別了,陳洪進已經住了8個月,趙光義卻對歸藩一事絕口不提。
趙光義則認為納土歸降才是正事兒。泉州與吳越國有本質的不同,泉州的割據並不具備法律效力,法理上泉州從始至終都是中原王朝的領土,所謂的割據是非法割據,沒房產證的那種;而吳越國自後唐以來就獲得封邦建國之特權,享有國中之國的政治地位,是合法割據。你陳洪進能跟錢弘俶比嗎?心裡就沒點兒數嗎?
按道理講,大宋無論是讓陳洪進移鎮、還是召他入朝為官(明升暗降),都是一紙調令的事,只不過真要那樣的話,就有點兒不給陳洪進面子了,不體面。那怎樣才叫體面?當然就是陳洪進主動提出要移鎮啦、要退休啦……總之,主動獻出泉州、漳州,這樣大家都體面。
陳洪進與趙光義都認為對方是在裝傻充愣,揣著明白裝糊塗,用我們北方話說就是「顛兒憨兒」。國宴上,皇家樂團演奏的應該是《紅莓花兒開》,「沒有勇氣訴說盡在彷徨,讓我的心上人自己去猜想。」
雙方都認為是自己在給對方留機會,讓對方可以體面地結束這次裝腔作勢而又纏纏綿綿地線下約會,彼此暗嘆對方是裝糊塗的高手。
裝到978年4月,陳洪進崩潰了,「不裝了,我攤牌了,我認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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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