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咱上面有人

  第206章 咱上面有人

  大明朝鼎鼎有名的火炮專家、西洋文翻譯學者、兵部員外郎孫元化,竟然在慶陽府的董志塬上當村長?

  孫傳庭瞬間石化。

  在大明學堂成立以前,大明朝幾乎所有的新式火炮、火槍的設計鑄造,主要由徐光啟、孫元化等人主持。

  在大明朝,無論是皇帝還是文武大臣,見了他們這種『國寶級』人才是,哪一個不是禮賢下士、親厚有加?

  甚至,就連當年的建奴大汗皇太極,都曾放出話來,若孫元化能去遼東之地,他許諾一個親王,並願將自己的親生女兒下嫁給他……

  熟料,就是這樣一個大人物,竟然心甘情願在這裡當反賊?

  「孫…大人,你在這裡,身居何職?」

  孫傳庭有些結巴的問道。

  「村長啊,對了,在軍中我也有職務,是咱義軍中的軍械官,負責測試新式火器的性能,不是什麼重要職位,關鍵是心裡舒坦。」

  孫元化笑道:「孫先生是帶兵打仗之人,是我大明的人才。

  所以,茅大先生叮囑過,不必遵循先種田、後當官的規矩,直接升任為村長。」

  孫傳庭嘆一口氣,道:「不過一個練了半年新兵的念書人,哪裡是什麼人才!

  孫大人……村長過謙了。」

  他終於意識到,茅元儀所說的,要幫草包皇帝藏一支秘密大軍,必要時清君側、殺貪官、馬踏豪門世族之事,是真的。

  並非茅剃頭信口開河。

  讓孫傳庭汗顏的,是他當自己是個人物,在與茅元儀之間的對抗時,免不了有些矯情,一時間有些托大。

  結果,與村長孫元化見面後,他才發現自己根本上什麼都不是。

  充其量,不過是帶兵半年的小小縣令罷了……

  「可是,我初來乍到,不會當村長啊……」

  孫傳庭苦笑道:「茅元儀雲裡霧裡的,話也沒說清楚就把我綁到這裡來,說實話,對於如何耕作稼穡,我是真的一竅不通。」

  「這個不要緊,」孫元化爽朗的笑道:「咱上面還有人。

  欽天監和大明學堂的人,會推演出大致的農時指導,隨時會傳下各項指令,你負責落實下去就行了。

  至於具體的農耕下種,村里那些老農比咱們這些人在行多了,你需要多聽少說。

  對了,這當村長啊,還有一項難處,那就是說話要硬氣,要占理,要一碗水端平,要理論水平高。

  同時,還要拳腳功夫好。

  否則,你會被人打成豬頭。」

  孫傳庭:「……」

  這一段時間的經歷,讓他這位讀書人徹底無語了。

  這陝甘三府之地,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怪地方,咋聽著就如此不靠譜呢……

  ……

  一日一夜後,村長孫元化走了。

  清水村換了新村長。

  孫傳庭。

  兩任村長都姓孫,村民們調侃,要不咱清水村改個名兒,乾脆就叫孫子村算了。

  孫傳庭忍了。

  這地方的百姓人不好惹,男人們動手能力較差,但嘴刁的很,基本上人人槓精,一言不合就會讓你噎個半死。

  婆姨們動手能力卻比較強。

  這一點,孫傳庭深刻的領教過。

  所以,他上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扛了半袋子『土特產』,挨家挨戶去『拜訪』。

  這是上任村長孫元化教他的。

  聽說,這種傳統的來頭還挺大,是茅元儀在草包皇帝那裡學來的一招,說什麼『治國理政不是打打殺殺、而是人情世故』。

  反正就挺玄乎的。

  「哎呀,那天把村長您當成奸細給捆綁起來,實在是不好意思,您千萬別見怪喲。」

  「村長,家裡有婆姨沒?沒有的話給嫂子說一聲,我給你物色一個。」

  「對對對,聽說鄰村有個秦寡婦,剋死三個男人了,要不村長考慮一下?我看你這人丑笨丑笨的,應該是個命硬之人……」

  ……

  好不容易脫身,回到小庭院時,孫傳庭的一張臉,因為長時間保持微笑,都快僵硬了。

  他蹲在水井旁洗臉。

  瞅著水面上映照出來的老臉,生了一會兒悶氣。

  明明挺帥氣的!

  茅剃頭那老小子有什麼好的,怎麼村里人都說人家茅大先生如何如何,你看你們這些男人如何如何,簡直就……

  「孫先生回來了?」

  正在自怨自艾時,顧亭林、黃梨洲二人推著雞公車回來了。

  「孫先生一過來就當村長,實在令人羨慕啊,」黃梨洲一邊洗臉,一邊感慨不已,「咱在江東也算是有點名堂,覺得讀了幾本聖賢書,會寫幾首歪詩,便覺得放眼天下,空無一人。

  不曾想,一到這董志塬上,咋冒出來的人物,一個比一個令人敬服!」

  顧亭林也是感慨不已。

  他們二人在江東的讀書人中間,聲名顯赫,本想著尋到茅元儀這裡來,怎麼也能混一個『狗頭軍師』。

  最不濟,也該是臥龍雛鳳般的人物。

  結果,連個村長都混不上。

  「整日躲在書齋里,能有什麼出息?」

  「行萬里路,破萬卷書,古人誠不我欺也!」

  聽著兩個風流才子在一旁自怨自艾,孫傳庭的心情方才漸漸好轉起來。

  他都有些奇怪,以他的年齡、閱歷,怎的如一個少年人那般,開始計較起這些有用沒用的來了?

  「我這個村長當的莫名其妙,今後還有很多事情要向兩位請教呢!」

  孫傳庭躬身就是一禮。

  黃梨洲、顧亭林二人趕緊還禮,道:「不敢當。」

  三人開始動手做飯。

  兩位年輕人輕車熟路、刀法嫻熟的擀麵、切面,不到一盞茶工夫,一大盆雞絲炒麵就出鍋了。

  這一點,讓孫傳庭再一次感嘆,他這個曾經的『榆林鎮都指揮使』,簡直就是一個廢物。

  「對了村長,洪老夫人那邊你去過了沒有?」

  吃飯時,顧亭林突然問道。

  「洪老夫人?」孫傳庭一愣,「哪一家?」

  「就是洪承疇老娘的家裡啊,」黃梨洲笑道:「就在村後面的山坡上,最高的那一戶人家。

  聽人說,她是陝西三邊總督洪承疇的老娘;

  當初,因為看不慣兒子的混帳樣子,苦口婆心的說教後,卻絲毫不見悔改,一怒之下,乾脆搬來董志塬上了。」

  「老夫人多好的一個人,都是讓那混帳兒子給氣壞了!」

  顧亭林補充一句。

  孫傳庭再一次無語了。

  此事,在外面傳的有些玄乎,大明官場上多以為飯桌上的談資,孫傳庭一直以為是官場上諷刺挖苦洪承疇的,想不到確有此事。

  而且,洪承疇的老娘,就住在這清水村?

  「吃過午飯後,我便去拜訪她老人家。」

  孫傳庭正色說道:「如此深明大義的老母,咱們絕對不能讓她老人家吃苦受累啊。」

  說著說著,想起自己的老娘。

  孫傳庭虎目之中,沁出兩顆清亮亮的淚珠子:「洪承疇身為陝西三邊總督,怎的如此不濟,難道,他就沒想過要接老夫人回西安府?」

  顧亭林、黃梨洲哈哈大笑。

  孫傳庭不明覺厲,只好老老實實的問道:「二位為何發笑啊?」

  「不是洪承疇不想接回去,而是他根本就沒本事接啊,」顧亭林哈哈大笑道:「前後三四次,牛皮吹的震天響,三四萬大軍浩浩蕩蕩開赴過來;

  然後,被茅止生一頓捶,屎都快打出來了。

  前後幾次,損失兵力超過五萬人。」

  孫傳庭默然不語。

  他是榆林鎮都指揮使,從軍事指揮權屬上來說,還歸人家陝西三邊總督節制,統一調撥指揮。

  當初,洪承疇也曾幾次三番下令,讓他從側翼後方,對延安府、慶陽府發動剿賊行動。

  結果,他只是試探著進攻一次,便被打了個屁滾尿流,乾脆不再考慮剿賊,而是一心一意以訓練新兵為主……

  想不到,自己的頂頭上司,神不知鬼不覺的,被人給打的滿地找牙?

  感情是,當初將他孫傳庭打的找不著北的,便是茅剃頭那廝……

  ……

  吃過午飯,孫傳庭心情複雜的向村後的山坡上走去。

  恍惚間,他甚至覺得有些荒誕。

  十幾天前,他還是榆林鎮都指揮使,人前人後的,被尊稱為『孫大帥』、『孫總兵』,再不濟也是一位『孫大人』。

  世事難料。

  讓茅剃頭硬生生綁過來後,搖身一變,竟成了反賊窩裡的『孫村長』!

  這種蒙在鼓裡的感覺,讓他很不爽。

  『下次見了茅剃頭……算了,那廝的拳腳功夫不錯,咱好像還打不過。』

  半山坡上,是一個人工挖出來的平台,有三間泥皮茅草屋,用一些木樁圍攏一圈,便是一個小小的庭院。

  庭院的柴門邊,有一棵碗口粗細的榆樹,枝繁葉茂,遮出一小片陰涼。

  一名老嫗正在庭院晾曬豆子。

  一名丫鬟坐在樹蔭下做針線活兒,一針一線,看上去就十分認真。

  「請問,這裡便是洪老夫人家嗎?」

  來到柴門口,孫傳庭拱手抱拳,溫言說道:「我是清水村新任村長孫傳庭,特來拜訪洪老夫人。」

  那丫鬟趕緊站起身,朝著老嫗喊道:「老夫人,有客來訪。」

  老嫗應了一聲,轉頭笑道:「是買豆乾還是買豆腐?」

  「如果買豆乾,有現貨,豆腐沒有啦,您只能等到明天早上來。」

  孫傳庭躬身說道:「不是來買豆乾豆腐的,小生孫傳庭,聽聞老夫人在此隱居,特來拜訪。」

  洪老夫人站起身,揉著腰走過來:「我一個做豆乾、磨豆腐的老太婆,不敢勞駕孫村長啦。

  咦,不對。

  你不是孫村長啊。」

  孫傳庭笑道:「我是新任村長,也姓孫。」

  洪老夫人點點頭,上下打量幾眼孫傳庭,頗有深意的溫言道:「又是一個有出息的後生,不像我那不爭氣的混帳兒子,當官都當成畜生了。

  進來喝口水吧。

  丫頭子,去給客人倒一碗清水。」

  丫鬟應一聲,進屋去倒水。

  「坐吧,孫村長,」洪老夫人指了指樹蔭下的小凳子,「條件簡陋,不過這地方視野開闊,能看到很遠很遠,倒也算是一件美事。」

  孫傳庭心頭一驚。

  這位洪老夫人,不簡單啊。

  幾句簡簡單單的話里,卻飽含深意,普通中不乏豁達之感,不愧是能教養出陝西三邊總督的老娘。

  「多謝老夫人。」孫傳庭規規矩矩的躬身施禮,這才落座。

  「你應該是剛來的吧?外面情況如何?」洪老夫人突然問道。

  「是剛來幾日,外面情況……比較糟心,不知老夫人詢問哪一方面的?」孫傳庭大大方方的說道。

  他還就不信,洪承疇的老娘不願呆在西安府里,巴巴的跑到這鄉下地方『隱居』。

  『估計,這洪老夫人跟我一樣,也是被綁來的吧?』

  「外面糟心,那都是向來如此的,也沒什麼大驚小怪,」洪老夫人坐在小凳上,神情有些黯然,「一個讓老百姓吃不飽飯的世道,能好到哪裡去。

  我就經常教導我兒洪承疇,如果大家都吃不飽飯,不要緊,想辦法大家一起努力,就算是開荒種地,也能慢慢好起來。

  可是,如果一部分人吃不飽飯,甚至吃不上飯,動不動出現餓死人的情況;

  而另一部分人卻頓頓大魚大肉,那就是咱們這個大明朝,出問題了。

  你們這些當官的,就要想辦法平衡一下。

  無論如何,總不該讓人活活餓死啊。

  憑什麼啊?

  這是罪,就連上天都不可饒恕的滔天大罪!

  我兒不聽話,還說什麼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的混帳話,我老太婆覺得,這是不對的……」

  孫傳庭端端正正的坐在小凳子上,被洪老夫人『教訓』了足足有大半個時辰。

  他終於明白,顧亭林、黃梨洲兩位讀書人,為何一定要他過來拜訪洪老夫人。

  這分明就是洗腦……

  「對了,還沒請教孫村長尊姓大名?」洪老夫人突然問道。

  「晚生孫傳庭。」

  「哦,我觀你相貌堂堂,又有幾分書生意氣,就不免多說了幾句,孫村長不要見怪。」洪老夫人滿是歉意的說道:

  「當初,我教訓兒子讀書成才,日日絮叨,結果卻教養出一個沒骨頭的東西,此刻想來,這人吶,學識、見識、才能什麼的,都可以後天培養。

  唯有這骨氣,和對百姓人家的憐憫之心,卻是天生的。

  你這後生很不錯,比我兒子略強一二分。」

  孫傳庭漲紅了臉,連稱不敢。

  「好好干吧,爭取將洪承疇那個混帳打趴下,給老身綁來,幫他老娘再磨幾年豆子。」

  洪老夫人溫言笑道:「這人吶,在高位時渾然不覺自己是個什麼東西,要想讓他回心轉意,唯一的辦法,就是打回原形,讓他將往日的百姓生計,再體味一遍。

  如果磨幾年豆子,都不能令他洪承疇清醒過來……

  老身,情願一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