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根刺 第三章

  莫鋮跑了出去,邊跑邊給許諾打電話。

  他要告訴她,他錯了,他騙她的,他後悔了,他一直想她,他是愛她的,一直愛的只有她。

  手機傳來熟悉的女聲:「對不起,您撥叫的用戶不在服務區……」

  莫鋮火急火燎,開著車去614室。車駛向公路時,他踩著油門,加速前進時,一輛救護車響著警鳴聲從另一側的車道飛快開過。兩輛車交錯而過,各自匯入車流,就像兩個人不再交匯的人生。

  到了小區,莫鋮去找物業拿備用鑰匙。

  那一天,他強迫自己不要回頭,不留一點兒餘地,他也沒鑰匙。

  他急忙拿著鑰匙就走,也不管工作人員在後面喊:「莫先生!莫先生!」

  他聽不見,他心裡只有一個想法,找到許諾!他不能再離開她了,他會好好跟她解釋的!

  莫鋮料不到的是,房子空空,許諾不在,所有家具都被細心地罩好,像打掃的人很愛惜這裡,容不得一點點灰塵落在上面,可沒有一絲生活的痕跡,什麼都很新,毫無生氣。

  「阿諾!阿諾!」

  回答他的是空蕩蕩的回音,就像那幾天,陪伴許諾的只有哭泣的回音。

  她走了,走了,不會再回來了……

  莫鋮心裡冒出一個不祥的預感,心臟像被人猛地擊打了一下,疼得他有些窒息。

  不會的,不會的,莫鋮安慰自己,可他清楚,許諾走了,依她的性格是不會留下來的。

  怎麼會這樣,才幾天,她就走了,莫鋮頹廢地坐在床上,抬頭看到桌上放著的房產證、鑲鑽的心形盒子,還有那枚戒指。

  莫鋮拿過來仔細看,沒錯,是那枚他重新戴在許諾無名指的戒指,他們的信物。

  她又把它還給他了,莫鋮心一痛,桌上還有一封信,寫著「莫鋮親啟」。

  莫鋮顫抖地打開信,不是薄薄的一張,很厚,展開可以看到一些字有些模糊,像有人邊寫邊哭,眼淚也打濕了字。

  莫鋮,我是愛你的。

  就算現在,你留我一個人在這裡,我也一點兒都不想承認,但我還是愛你的。

  我也不知道怎麼了,我們又走到如今這地步。

  這幾天,我總在想,如果我們一開始就沒有遇見,彼此或許都過著平靜的生活,特別是你,應該會有你的燦爛人生。

  然而命運就是讓我們遇見了,命中注定我們成為彼此的劫難。

  如今你走了,我也找不到留下來的理由。

  莫鋮,我走了,去一個沒有你的地方。

  我想,沒有彼此,我們都能活得輕鬆一些吧。

  走之前,莫鋮,有些事,我還是想讓你知道。

  十三歲那年,我爸媽離婚了。爸爸變成別人家的,媽媽總想利用我得到一些爸爸的消息,所以總是讓我去找他討要生活費。而這對於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來說,每一次去都是一種羞辱,面對自己曾經最親的人卻要像個乞丐一樣地乞討,還有個不諳世事的弟弟會笑我是鄉下來要錢的窮親戚。

  日積月累,這所有的羞辱變成一種深深的仇恨。

  終於有一天,我抱著弟弟想一起從樓上跳下。可那小傢伙抓住我,可憐地望著我,他可能知道我要做什麼,我又突然心軟了。我跑出來,卻不知道要去哪兒,就沿著一條路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天黑,走到溜冰場,看見了你。

  你在溜冰,你就像一陣微風吹到我這陰暗的角落,你不會注意到我,但我卻看到你全身閃著光,耳朵上還戴著一個很特別的耳鑽,很亮。看著你,我忘了自己剛經歷的悲傷,也打消了死的念頭。

  後來,我們無意中重逢了,我從來沒跟你說過這件事,其實我早就認出了你。

  趙亦樹說,你救了我一命。

  我一直覺得你是與眾不同的,我很渴望別人對我好,又很怕別人對我好。唯有你,莫鋮,無論你對我多好,我覺得都是理所當然的,大概潛意識就覺得,你是不一樣的,你不同於我生命中的任何一個人,你是屬於我的。

  你說你名字有鋮,我名字有諾,我們念起來是「承諾」。你來,是要給我一個愛的承諾。我相信了,我一直沒說的是,我們的名字念起來不是「承諾」,而是「莫許承諾」。

  我不相信命,不相信愛情,但我想相信你。

  莫鋮,我十三歲就記住你,十八歲我們相遇,到現在,幾乎快夠上一個輪迴了。

  這麼多年,你怎麼會覺得,我對你沒有丁點兒情義?

  我曾常住孤單里,是你出手相救,我生命中只有一個你,照亮著我。

  莫鋮,你的愛是熱烈燃燒的火,我的愛卻是無法說出口的白玫瑰,我刺痛你,是我愛你的方式。你鮮艷的紅色,是我灰白生命的唯一色彩。我不懂愛,也很怕你離開,我想抱著你,又怕刺得你一身傷。所以,我從來不說愛。

  我清楚,你恨我,一直都恨我,恨我報警害你進監獄,恨我打掉孩子。可是莫鋮,我每晚都做夢,夢見阿公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沒人去救他。

  莫鋮,沒人去救阿公,沒有人,他死了,就這樣死了。

  所以,我也無法忘記這一切,去坦然接受你的愛。

  仿佛我的幸福都會被詛咒,我最愛的阿公是我害死的,他會在天上看著我。

  莫鋮的淚落在紙上,直到現在,她還是不肯說實話,還是一個人去承受,替母親扛下所有的錯。

  他知道她恨他,所以他入獄,也是真心想贖罪的,他想置之死地而後生,給彼此一次機會。可沒想到,她來找他,說那樣的話,他崩潰了……他們最後還是走到如今這地步,眼淚一滴滴落在紙上,莫鋮哭得不能自已,到底哪裡錯了,哪裡錯了?

  最初的最初,他跟阿諾在一起,也只想好好愛她,對她好,可為什麼全變了,所有的好,最後全變成傷害。

  莫鋮,你在獄中的每一天,我都很不好受。

  但我回不了頭,我只能咬牙去承受,說句可能你不相信的話,我留在白城的每一天,都想著有一天你會來找我。我覺得,我們還沒結束,我好想你,我相信你也是,相信你還記得許諾。

  媽媽罵我蠢,說我天真,可我就是相信,莫鋮會回來找我的!

  你答應過我,會給我一個承諾。

  我唯一擔心的是,莫鋮會不會原諒我。

  我就這樣等了三年,沒有離開過這座城市一天。

  你來找我的那天,下著雪,我見到你,覺得世界一瞬間從黑白的變成彩色的,你來了,來找我了。

  你不知道那天,我見到你有多高興,感覺天都亮了。其實你不用做什麼,我都會跟你走。

  我只怕你不原諒我,我一次次問你,你望向我的雙眸,一次次讓我安心。

  我們重逢的那一刻,我就想,我們到底是絕處逢生,還是狹路相逢?

  我生命中的冷暖都來自你,你來了,我想緊緊抱著你;你要走了,我都來不及挽留。

  三天,我在這套房子安靜地等了三天,想了很多事,流光了我這輩子所有的眼淚。

  我這輩子最快樂和最悲傷的事情,就是遇見你和失去你。

  我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和你在一起,和你只有死別,不再生離。可是這些,都過去了。

  對不起,讓你的人生徒添了這麼多波折,還是沒能在一起。

  對不起,想說愛你時,你已不相信愛情。

  對不起,我讓你失望了。

  信已被眼淚打濕了,莫鋮站起來,身體一晃,差點兒站不住。

  他伸手,把那枚戒指握在手中,他要去找阿諾,說他錯了,說他沒有和杜藝靈訂婚,說他還想著她,他會求她,求她和他在一起,求她原諒。如果她不原諒他,他就向她下跪,他會死纏著她,反正一直以來,他在她面前就是個死纏爛打的無賴。

  對,他要找到阿諾,他一定要找到許諾!莫鋮這樣想,心裡卻有一個可怕的念頭冒出來,他的心臟撲通撲通地跳著,從剛才就一直跳個不停,跳得他很痛很痛,好像有一個莫名的聲音在耳邊說:她不在了,許諾不在了……

  莫鋮帶著戒指,頭重腳輕地走出去,他還穿著訂婚的西裝,襯得他修長挺拔,可他卻滿臉憔悴。

  他邊走邊想,阿諾可能會去哪裡,他要去找她,他想馬上見到她,可能在公司,可能去找蘭清秋了,可能……

  他不知道的是,剛才和他擦肩而過的救護車裡,醫生邊搶救邊說:「你們要做好準備,傷得這麼重,撐到醫院都難。」

  許淮安面如死灰地坐在一旁:「求求你,醫生,救救她,我女兒二十四歲生日都還沒過。」

  他記得許諾的生日,那是個下雪的日子。

  妻子突然臨產,他趕到醫院時,已經生了,那個小小的生命就依偎在妻子身邊。

  母女平安,一大一小都睡著了,睡得很安詳,許淮安就坐在床邊,靜靜地等著,不時站起來,看那小小肉肉粉紅色的臉。他還記得,妻子後來醒來,臉色有些白,但笑得很溫柔:「你看,像你。」

  原來他忘了這麼多事,許淮安望著許諾蒼白的臉,已找不到當年小肉團的痕跡,可仔細看她的五官,還是看得出是他的女兒,他們多像。許淮安抹著眼淚:「求求你,醫生,我女兒不能死,不能死。」

  而莫鋮開著車行駛在雪中,他還在瘋狂地打電話,滿世界找她。

  許諾無聲無息地躺在救護車上,當你睡了,世界也安靜了。

  一星期後。

  莫鋮頹廢地坐在趙亦樹面前,不過七天,他卻像老了十歲,年輕的眼睛裡全是滄桑。

  他找不到許諾,她辭職了,他在垃圾桶找到了被她摔碎的手機和卡,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裡。他找遍白城,去了每個她可能去的地方,還是沒找到。他打電話給蘭清秋,她直接掛掉,說和他沒什麼好說的,再後來就打不通了。他也去找許諾的父親,只得到一句「許諾和你沒關係」。

  三天,他不眠不休,快把白城翻了個遍。

  這也不知是他第幾次來找趙亦樹。

  「她來向我告別,說要離開白城,至於去哪兒了,我也不清楚。莫鋮,你和杜小姐的訂婚照片翻張報紙就能看到,你還找許諾幹嗎?」

  莫鋮痛苦地皺眉:「亦哥,我沒時間解釋,你相信我,我要找阿諾。」

  他找遍了全世界也沒找到她。他沒有辦法,只能來找趙亦樹,整個白城,她就這一個朋友。

  趙亦樹冷冷地看著他,手在桌底握緊又鬆開,鬆開又握緊。他看起來也不好,眼底布滿紅血絲,眉皺得緊緊的,一向平和的眸子此時也帶著少有的戾氣,他厭惡地看著莫鋮,冷冷地說:「我不知道。」

  「亦哥!」莫鋮喊了一聲,聲音里全是痛苦,「求你了,求你告訴我。」

  趙亦樹完全不想理莫鋮,他站起來,就要離開。莫鋮拉住他,紅著眼圈:「亦哥,求你了,我錯了,我向你保證,我不會再傷害她……」

  莫鋮差點兒給他跪下了,趙亦樹不為所動,冷冷地說:「你再也傷害不到她。」

  「什麼?」莫鋮有些不明白。

  趙亦樹眼圈一紅,終於還是緩緩地說:「她死了。」

  這三個字一說出口,趙亦樹胸口竟有些喘不過氣,她死了,許諾竟這樣死了。

  他對許諾說,你要習慣,習慣傷害,習慣世間的種種無常,可這一次,他也接受不了。

  「怎麼可能?」莫鋮瞪大眼睛,搖頭,後退了一步,「亦哥,不要開這種玩笑。」

  阿諾怎麼可能會死?他走時,她還好好的,她留給他的那封信,雖然傷心,但也沒有任何消極的自殺傾向。

  「我沒開玩笑,許諾死了,她真的死了。」

  趙亦樹把一份報紙扔給他,在他和杜藝靈訂婚的頭條,再過去幾頁的社會新聞版面,有一則小新聞,一個女孩兒被壓在巨大的GG牌下,露出大衣的衣角。

  莫鋮眼前一黑,幾乎要倒下去了,他認得那件衣服,是許諾常穿的一件米白色大衣。

  可這也不代表那人就是許諾,莫鋮拿著報紙,瞪大眼睛,喃喃自語,不可置信:「不可能,這不是阿諾!」

  阿諾怎麼可能死了?一個人怎麼幾天不見就死了呢?明明她之前還好好的,他不過離開幾天,她怎麼就死了?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莫鋮緊緊捏著報紙,不斷搖頭:「這不可能,我不相信!」

  「我也想告訴你,這是假的。」趙亦樹紅著眼睛,有些哽咽地說,「你既然說愛她,為什麼要讓她走?」

  莫鋮無法回答,他也不相信這一事實,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他不相信,他無法相信,她不會死的,他的阿諾不會死的。

  這一定是哪裡弄錯了,他認得那個地方,是一所挺有名的國際學校。莫鋮瘋了一樣開車過去,很快找到報紙上發生事故的地方。

  下車時,天又下起了雪,身邊全是穿著校服的小女孩兒,驚喜地叫著「啊,下雪了」,還有幾個女孩兒對他指指點點:「看,那個人好奇怪。」

  莫鋮定了一下神才敢走過去,一個環衛工正在那裡打掃衛生。

  莫鋮也不知道自己鼓起多少勇氣,才開口問:「你、你好,一個禮拜前這裡是不是發生過一起事故?」

  環衛工是個老人,他想了想:「你是說GG牌砸死人的事嗎?」

  死?莫鋮的心臟仿佛被什麼狠狠地撞擊了一下,眼前發黑,幾乎要倒下去,他扶住身邊的牆。

  「知道,知道。」老人繼續說,像講一則離奇的社會新聞,「整條街的人都看到了,記者都來了,你說現在多不安全,走在路上,GG牌都能掉下來砸死人。」

  「那你記得那個女孩兒叫什麼名字嗎?」莫鋮感覺自己快要崩潰。

  「我想想,他們說過,當時女孩兒的爸爸也在,叫什麼來著……」老人想了半天,叫了起來,「我想起來了,叫許諾,她爸爸叫她阿諾!」

  那個名字一出來,莫鋮就覺得腦中緊繃的神經斷了,自己的心臟也像被捏碎了。

  老人還在絮絮叨叨:「可憐啊,很漂亮的一個小姑娘,這麼年輕,聽說還沒送到醫院就死了,血流了一地,那天也下著雪,把雪都染紅了,我洗了半天……」

  老人再說什麼,莫鋮已聽不見了,他呆呆地站著,腦中一片空白。漫天的飛雪紛紛揚揚,落在肩頭,化了水滲到衣服里,他也沒覺得冷。他只覺得寒意從心底散發出來,和這漫天飛雪構成一個天寒地凍的世界,將他凍住。

  他一動不動地站著,四周人來人往,有人走過來,不小心撞到他,他也毫無知覺。

  那人卻停下來,是物業的工作人員,他看到莫鋮很高興,興奮地問道:「莫先生?你是住在614室的莫先生?」

  他很開心地說:「我一直在找你,之前和你在一起的許小姐走之前給你留了口信。」

  莫鋮猛地驚醒,他緊緊地抓著物業人員的手臂,像抓住生命最後一根稻草:「她說了什麼,阿諾說了什麼?」

  物業人員的手被抓得有些疼,不過他還是說出來,他還很年輕,對別人的愛恨痴纏充滿興趣,也很欣喜能替別人傳口信,他臉有點兒紅,但還是很大聲地說:「她說……」

  要是莫先生問我有沒有留下什麼口信,你跟他說,我愛他,許諾愛他。

  「我愛你,許諾愛你。」

  物業人員很大聲地說,說完他臉也熱了,這三個字真像有神奇的魔力,把人的心都焐熱了。

  他卻看到面前的男人,直直地跪在地上,眼淚從眼角滑過,一滴又一滴,最後變成淚如雨下。

  我愛你,許諾愛你。

  莫鋮跪倒在雪地里,周圍的行人好奇地看著他,有人指指點點:「是不是瘋了?」

  他看起來真像個瘋子,跪在雪地里,流著淚哽咽:「不,我不相信,她不會死,她不會這樣就死了,她肯定還活著……」

  到處都是星星點點的雪花,世界一片白。

  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走,有人留,有人不再來。

  大雪下個不停,仿佛永遠不會停歇,仿佛要將這個傷心的男人連同整個世界埋葬。

  我終於失去了你,可我從來沒想過會真的失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