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根刺 第六章

  許諾坐在派出所里,神色如常。閱讀

  不時有警察對她投來好奇的眼光,大概鮮少有一個報警的人這麼平淡,就像過來等朋友吃飯。警察已經出警了,說會帶莫鋮過來調查。

  許諾在等,她想到那場鋪滿白玫瑰的盛大訂婚宴。

  那天莫鋮問她用什麼花,她說白玫瑰吧,別拔刺。

  過去他送她花,都拔了刺,怕傷到她,現在她要靠那些刺活下去。阿公走了,帶走了她生命中大半的生氣,只有疼痛能讓她鮮明地感到自己還活著。人人都愛花兒,那為什麼不能愛它身上的刺?

  她的訂婚宴應當很隆重,場面很大,來的人也多,大多是白城有頭有臉的人,會場也會很漂亮,香檳氣球,鋪滿白玫瑰。純白如雪的世界,長長的紅地毯,莫鋮挽著她,萬眾矚目地走過。

  那畫面應當挺美的,許諾正想著,門口一陣喧囂,一個人被一大群人簇擁著走進來。

  許諾抬頭,第一眼看到銬住雙手的手銬。

  那雙手養尊處優,戴名表,戴佛珠,有時也會像明星一樣,戴些裝飾的手鍊什麼的,但有生之年,他沒想到有一天,會被銬上手銬吧。

  許諾視線往上移,她以為會看到一雙憤怒仇恨的眼睛,但沒有,莫鋮很平靜,黑色的眸子靜靜地望著她,似乎在說,就知道你會在這兒,我知道你會這樣做,這樣才是我認識的阿諾。

  與周邊憤怒失控的人比,他仿佛早就料到會有今天這一出,純白玫瑰,等君入局。

  別拔刺,你不是說喜歡我嗎,愛我嗎?那你能愛我身上的刺嗎?

  許諾坐著沒動,押著莫鋮的警察指向她,似乎跟莫鋮說什麼。莫鋮點頭,又說了什麼,朝許諾徑直走過來。他走得不快不慢,像平常一樣,可越來越靠近時,許諾剛才還平靜的心揪了起來,有點兒疼,還有些不安,她會毀了他。

  莫鋮走到許諾面前,他穿著黑色西裝,那天他跪下來許下承諾時穿的那套,很帥也很英俊。

  許諾沒有逃避,平靜地看著他。

  莫鋮也看著她,深邃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情深,他說:「阿諾啊。」

  嘆息般的一聲,他喜歡叫她的名字,聽起來也總和別人不同,像情人的呢喃。

  他問:「這樣做,你會原諒我嗎?」

  許諾沒回答,心一震,那晚過後,他從沒求她原諒,他也說過叫她不要原諒,他會讓時間來證明。

  莫鋮見她低垂著眉眼不說話,今天所發生的事,留給她的是千夫所指吧。可惜他沒法站在阿諾身邊,為她擋住這一切,他忍不住伸出手,要摸摸她。

  許諾沒躲,仍眼神清明地望著莫鋮。

  莫鋮的手卻在半空停下了,戴著手銬的手有些沉重,提醒著他,他不能戴著手銬去碰她。

  會髒了她的,他不能再髒了她。

  莫鋮收回手,他跪了下來,直直地跪下來,對著許諾,也對著四周的警察:「她說的沒錯,我認罪,我強暴了我女朋友!」

  一瞬間,許諾猛地睜大眼睛,她站了起來。

  莫鋮看著她,一字一頓:「你們不用調查了,我認罪,我全部認罪!」

  整個派出所都騷動了,莫永業大喊:「莫鋮你瘋了嗎?」

  莫永業急急對警察解釋道:「這不是真的,我兒子現在腦袋不清醒,你別聽他胡說,律師正趕過來!」

  莫鋮轉過頭,對莫永業說:「爸,你別說了,是我對不起阿諾。」

  他又深深地看了許諾一眼,站了起來:「爸,你別再白費力氣了,你以前教我,做錯了事就要去承擔,這是我犯下的錯,我本該承受。」

  莫永業怒不可遏:「你現在鬼迷心竅,頭腦不清醒,我不跟你說!」

  「我很清醒。」莫鋮說,他又看了一眼許諾,「爸,你要真替我著想,真為我好,我進去以後,就別為難阿諾。如果你傷害她,我絕對不會原諒你的。」

  「絕對!」他被警察帶走之前,又加了一句。

  莫永業火冒三丈,真不知許諾對兒子下了什麼藥,把他迷成這樣,她都害他被捕了,他還替她說話。什麼叫進去,他的人生才剛剛開始,進去了大半人生都毀了。整個過程,從兒子下跪到被警察帶走,這個女人沒有一點兒表情,根本不在乎他。瘋了,這世界真是瘋了,他指著許諾,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你、你……」

  今天本該是訂婚宴,他請了全白城有頭有臉的人來,可他眼睜睜地看著兒子以嫌疑犯的身份被帶走,還是那麼可恥的罪名!他臉都丟盡了,以後白城人會怎麼看他,他就是個笑話!還有,他的兒子還可能要吃牢飯。

  許諾還是面無表情,仿佛發生的事,與她無關。

  蘭清秋也趕過來了,一看到這架勢,也是怒火中燒,完了,完了,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這個許諾,腦子怎麼就轉不過彎,她們不是說好了,忍一忍,過去就讓它過去,這樣魚死網破,最後還不是自己吃虧。她衝過來,氣急敗壞:「阿諾,你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做,媽不是讓你……」

  「因為疼的人是我,不是你。」許諾冷冷地打斷母親的話。

  蘭清秋生生被堵住,聲音戛然而止,不敢相信地望著許諾。

  許諾不再看她,她問還在看熱鬧的警察:「我可以走了嗎?」

  「啊?」警察一時沒反應過來,又馬上擺手,「可以了,有需要我們會給你打電話的。」

  「那麻煩你們了。」

  許諾站起來,看也沒看身邊的人一眼,包括她的母親。

  她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就算聽到蘭清秋大吼著「許諾」,她也沒有回頭。

  她聽到莫永業在後面咬牙切齒:「蘭總,我以前只知道你厲害,沒想到你女兒更厲害,真是佩服!」

  厲害?許諾走出去,外面的陽光有點兒刺眼,亮晃晃地照得她頭有些暈,她幾乎站不住,可她還是堅定地走下去,因為她清楚,再也不會有一雙有力的手臂扶著她,她得走下去,靠自己走下去。

  人這麼多,車這麼多,世界這麼吵,那些怒吼仿佛還在耳邊繼續指責她。許諾隨便上了輛車,司機在前面問:「小姐,去哪兒?」

  去哪兒?她能去哪兒?許諾也問自己,她現在很不舒服,該回家的,可她不想回家。就在剛剛,蘭清秋在後面沖她悽厲地大喊,許諾知道,她又一次把家變成寒冷的冰窟。她閉上眼睛,報了個地址。

  許諾來到她第一次和莫鋮相遇的那個溜冰場。

  那時,她十來歲,來找爸爸要生活費,發現自己一年生活費比不上弟弟一件玩具,被弟弟嘲笑是鄉下來要錢的,滿心是陰暗的想法,甚至想抱著弟弟一起死,後來害怕地跑下來,就在溜冰場看到莫鋮。

  他那時候像會發光,吸引她所有的注意力,讓她忘了死。

  他救她一命,誰也沒想到,他們會再相遇,糾纏,到變成如今的局面。

  許諾站在相同的地點,但溜冰場早已不見,那裡變成一家很大的飯店,皇城食府。

  才幾年,又變了個樣,城市總會讓人深刻地明白,什麼叫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許諾站在門口,站了很久,想了她和莫鋮很多事,最後停留在他問,這樣做,你原諒我嗎?他跪在她面前,向全世界認罪,許諾以為她很了解莫鋮,卻沒料到,他會這樣乾脆地承認,她真的料不到……

  自己做錯了嗎?許諾捂著胸口蹲下來,她沒哭。她被千夫所指,她親手送他進去,她流什麼淚,她只是感到痛苦,愛一場恨一場,竟是這般累,她和莫鋮就不該認識。

  直到那一刻,她才發現,原不原諒,是非曲直都不那麼重要了。

  許諾在地上蹲了很久,直到天黑了。

  到了吃飯高峰期,飯店門口人來人往。許諾站起來,腦袋一陣發黑,天昏地暗,就要向前傾,被人扶住,那人驚訝道:「阿諾?」

  好一會兒,許諾才緩過來,看清扶她的人,果然是許淮安,剛才一聽聲音就認出來了。

  許淮安身後跟著一幫人,他笑著解釋:「這是我女兒。」

  接下來就是一片讚美之聲,誇她漂亮,估計是許淮安公司的員工。

  許淮安沒留意到許諾的反常,提議道:「好不容易見一次,跟爸爸一起去吃飯吧。」

  要放在從前,許諾是不肯的,今天卻不知為何,想了想,點頭跟許淮安進去。

  包廂早訂好了,許諾坐在父親旁邊,許淮安讓他們先點菜,然後又加了好幾道菜,笑著說:「這都是我女兒愛吃的。」

  他倒沒記錯,都是許諾愛吃的菜。

  飯桌又是捧場誇獎的聲音,許諾沒說話,心裡感嘆,爸爸還是這麼會做人。

  一頓飯吃下來,許淮安還是同從前一樣,能說會道,幽默風趣,細心地照顧到每個人,特別是對許諾,給她夾菜,幫她擋酒,說女兒還小,還是個學生,像個全天下最稱職的父親,引得大家不斷稱讚,許總真是好父親。

  許諾沒點破,她只要問一句,爸爸你知道我上哪所學校嗎?許淮安就答不出來,這和睦的假象就會被撕碎。

  可她今天實在沒力氣,她笑,點頭,沒說一句話,仿佛她真有一個把她當情人來寵的爸爸。

  吃完飯,他們還要去KTV唱歌,許諾說要先回去,許淮安送她。

  一路上,許淮安很高興,說了很多關心許諾的話。許諾有一句沒一句地應著,她很多次想打斷他說,爸爸,今天本來我要訂婚的,可她看著意氣風發的許淮安,終是沒說出口。

  車駛到小區門口,許諾叫他停車,下車前,她望著幾乎沒什麼變化的許淮安,輕聲問:「爸爸,你這麼成功,從來沒人說你做錯了吧?」

  「啊?」許淮安有些不明所以,「我有什麼錯?」

  「對,你沒錯。可你毀了兩個人。」

  許諾說完就下車,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許淮安沒錯,可他毀了兩個人,一個是媽媽,他讓媽媽變成一個拼命想用事業成功來掩飾婚姻失敗,引起前夫注意的可憐女人。一個是許諾,他讓她變成一個冷心冷麵不要愛的人。

  莫鋮說得對,她就是個多看他一眼都是施捨的人,怎麼能愛人?

  莫鋮的案子立案了。

  許諾後來又去過派出所幾次,配合他們的調查,還做了羊水穿刺,取了羊水做鑑定,孩子是莫鋮的。莫永業請了律師團,都是赫赫有名的律師,有的是把黑說成白的能力,要推翻罪名並不難,可莫鋮鐵了心,就是不鬆口,說是自己強暴了女朋友。

  許諾再次見到莫鋮,是在法庭上,他穿著橘紅色的囚服,隔得遠遠的,看著許諾。

  他只說了三個字:「我認罪。」

  被帶走前,他說要向受害者認錯,法官允許了。

  他被帶到許諾面前,沒說對不起,也沒再說原諒,對不起,他已經說過太多,原諒要交給時間去撫平。他看著臉色灰白的許諾,她穿著平底鞋,寬大的裙子,又瘦了些,腹部卻有鼓起的弧度。莫鋮神色也不好,漂亮的眼睛凹陷下去,唇邊冒出些胡楂,他說:「阿諾,你會好好的,對吧?」

  許諾下意識把手放在小腹上,現在的她,不單單只有自己,他是想自己好好對這個孩子吧。

  她嘴唇動了動,最終什麼都沒說。她轉身離開時,碰上橫眉冷對的莫永業。

  莫永業冷冷看了她一眼,視線放在跟在後面的蘭清秋,冷笑道:「蘭總,這事沒完!」

  蘭清秋低著頭,扶著許諾,匆匆從他面前經過,幾乎是落荒而逃。

  結果很快就下來了,強姦罪成立,莫鋮被判有期徒刑三年。

  莫鋮一入獄,兩家就徹底撕破臉。莫永業從來不是善茬,蘭清秋在白城多年的心血付諸流水,路被堵得死死的。樹倒猢猻散,牆倒眾人推。別說發展事業,連立足之地都難,就連許諾也收到了F大的退學通知,說她敗壞校風。

  莫鋮入獄後,許諾去看他,如果按她懷孕的時間算,她該大腹便便,但她看起來,就跟正常的女孩兒一樣,就是瘦得厲害。

  莫鋮被帶過來,看到她的第一句是:「阿諾,你怎麼瘦了?」

  她是孕婦,該好湯好水伺候著,養得圓潤可愛才對,怎麼瘦成這樣?他下意識望向她的腹部,那裡很平坦,一點兒都不像懷孕的人。

  莫鋮面色一凝,遲疑道:「你……」

  許諾平靜地坐下來,無波無瀾:「我打掉了。」

  「什麼?」莫鋮根本不相信他聽到的。

  「我打掉了。」許諾又重複了一遍。

  「你……」莫鋮猛地站起來,握緊拳頭,強壓著情緒問,「為什麼?」

  他以為他是了解她的,他的諾雖然看起來冷漠,但比誰都善良。她不會的,她怎麼會去害一個生命,何況那是他和她的孩子?不!他不相信!莫鋮搖頭,眼睛充血得厲害:「是不是有人逼你?我爸爸?你媽媽?」

  「沒有,」許諾搖頭,相比他的震驚憤怒,她看起來安之若素,就像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我自己打掉的。」

  她看著莫鋮,那麼平淡的語氣:「我不能讓孩子有一個強姦犯的父親。」

  我不能讓孩子有一個強姦犯的父親,我不能讓孩子有一個強姦犯的父親……強姦犯三個字不斷在腦中盤旋,莫鋮的思緒很亂,簡直天崩地裂,他有些失控地大喊:「阿諾,你怎麼能那麼做?那是我們的孩子!」

  「為什麼不能?那是我的孩子,我有權決定他的生死。」許諾嘲諷道,她坐著不動,「我就是在單親家庭長大的,單親的痛苦我比誰都清楚。人言可畏,與其讓他飽受冷言冷語長大,還不如不讓他出生。」

  「你怎麼能這麼想?不是還有我!」

  「你?」許諾可笑地看他,「莫鋮,你以為發生這麼多事,我們還能在一起?別天真了!」

  「那你也不能打掉,你怎麼能這麼殘酷?」

  「我為什麼不能?」許諾也有些控制不住,她猛地站起來,握緊拳頭,「一開始我就說了,對我仁慈點兒,可你怎麼對我?你強暴了我,我阿公死了,你讓我二十歲生日還沒過就背負未婚先孕的惡名!你怪我殘酷,那你好好看看,我就是這樣一個殘酷的人!」

  莫鋮簡直要崩潰了,他心甘情願進來,拿自由去賭自己在她心裡有沒有一絲情義,想去化解許諾的仇恨,可他輸了,輸得一敗塗地,她不愛他,一點兒都不愛他。不然為什麼他都做到這地步,她還是不放過他,那是他們的孩子……

  他望著面前的女孩兒,瘦弱纖細,一陣風就能吹倒似的,可她打掉他們的孩子,毫不留情。這麼陌生的許諾是莫鋮沒見過的,原來他從沒有看透她。莫鋮握著拳頭,死死地盯著她:「許諾,如果我是個強姦犯,你也比我高尚不了多少,你這個殺人犯!」

  說最後幾個字時,莫鋮幾乎是咬牙切齒的,簡直要把許諾撕碎吞進去。

  許諾一震,面色一白,她沉默了一會兒,抬頭又是一張嘲諷的臉:「生命?那對你來說是生命,對我來說,不過是恥辱!莫鋮,別再說冠冕堂皇的話,我要生下來,給他一個強姦犯的父親,給他一個不完整的家,那才是殘酷!就算我是殺人犯,我殺了他,也是恩賜!」

  「你……」莫鋮怒火攻心,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指著許諾全身發抖,他怎麼也沒想到許諾會說出這樣的話。

  許諾不再看他,她坐下來,緩緩地把戴在無名指的戒指摘下:「我來不是和你爭吵這些的。」

  她把戒指取下來:「我是來還你這個的。」

  這枚戒指,是他們第一次接吻,他跪下來戴在她手上,說是他的承諾。

  那天,她一時衝動拿刀要砍他,沒想脫下來;阿公去世,她在墓地見到他,沒想脫下來;她發現懷孕,想要打掉被他帶走,也沒想脫下來……她有很多脫下戒指甩他臉上的理由,可她一次都沒有,如今,她要把它還給他了。

  莫鋮看到戒指,額頭的青筋突起:「你什麼意思?」

  「你不是愚笨的人,」許諾站了起來,還是無波無瀾的樣子,該和他說再見,可他們大概不會再見。她最後看了一眼這個快崩潰的男人,像要把他看進眼裡,刻進心裡,她深吸了一口氣,儘量心平氣和地說,「莫鋮,我們……不再見。」

  不再見,再也不見。

  說完,許諾轉身就走,後面傳來莫鋮的大喊,他用力敲打隔離窗。

  「許諾!許諾!

  「你這樣恨我,到底有沒有對我心動過?」

  許諾身體一滯,停下腳步,她看著無名指上淡淡的痕跡,清晰地說道:「沒有,一點兒都沒有!」

  「很好,許諾,你夠狠,是我瞎了眼愛上你。我都進了監獄,還想著我的諾在外面一個人會不會孤單,會不會太辛苦。」莫鋮在後面哈哈大笑,他已經崩潰了,邊哭邊笑,「你說得對,一開始我就該離你遠遠的,你不愛任何人,你沒有心。難怪我第一次見你,你就沒人疼沒人愛的樣子,像你這麼惡毒的女人根本沒一個人會愛你!」

  「那也是我的事,」許諾回頭,她昂頭挺胸,那麼驕傲,「一定會有人愛我的!」

  說完,她就走了,這一次她沒再回頭。莫鋮在後面詛咒般地大吼:「不會有人愛你的,不會的,許諾,除了我,誰會像我這樣愛你……」

  許諾往前走,直到出了監獄大門,仍覺得莫鋮在耳邊怒吼,詛咒般地大喊。

  走出監獄,她幾乎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她扶著門才沒倒下,衣服濕濕地貼在身上,全是冷汗,掌心血跡斑斑,全是指甲劃傷的。

  門衛看到她沒有一絲血色的臉,好心地問:「小姐,你沒事吧?」

  「我沒事,謝謝。」許諾擺手,沖他虛弱地笑,卻比哭還難看。

  傻瓜,有什麼好難過的。

  他們本該如此,各自遠離,不再見,唯一的羈絆也沒了,現在更了無牽掛了。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那些被剪去刺的純白時光,最終還是逃脫不了命運,全部變成灰暗。

  許諾休息了一會兒,繼續往前走,她走得很慢,邊走邊想,她再也不要跟莫鋮見面,一次都不要了,死也不要了。

  她沒走多久,就看到趙亦樹在前方,神色哀傷地望著她。

  許諾路過他,聽到趙亦樹在身邊問:「為什麼一定要這麼做?阿諾,你怎麼這麼傻,世間那麼多條路可以走,你偏偏選了最難走的那條。」

  許諾沒有停下,她往前走,喃喃自語,神經質般重複道:「因為我不愛他,我一點兒都不愛他,連喜歡都沒有,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他……」

  趙亦樹默默地跟在她身後,直到她崩潰後蹲下來,大喊:「因為我恨他,我恨他!」

  她抱著膝蹲在地上,把臉埋在膝蓋上,不泄露一點兒表情,可聲音卻是哽咽痛苦的:「我說了,我不要愛情,我不要愛人,他還要過來,就那樣一點兒預兆都沒有就過來,他說來告訴我什麼叫他喜歡我……

  「幫我辦入學手續,給我扛行李,買早餐,夏天天氣熱,怕我中暑買涼茶,怕我不喝,還一買就是買整個班的,軍訓才幾天連教官都請了好幾次飯。後面更神經,一聲不吭就跑到我家,說要看看我怎麼長成這麼鐵石心腸的樣子,走了好多地方,拍了好多照片,每張都給我留了位置,說要帶我一起走……」

  原來她都記得,莫鋮為她做的每一件事她都記得,深深地刻在腦海里,怎麼都忘不了。

  「我煩他,超煩他,連我阿公都以為我交了男朋友,說不擔心我了,我真是討厭死他,可是我長這麼大,從來沒有一個人這樣對我,一個都沒有。真的,誰都沒有他對我好。他從不沖我生氣,我再怎麼氣他,他也是不說話,第二天又跑過來找我。我喜歡的討厭的他全都記得清清楚楚,他討厭上圖書館,可每天提早替我占位置,我故意到關門才肯走,他也不會讓我一個人走……

  「大學兩年,宿舍的白玫瑰就沒斷過,很多都是他去摘的,說阿諾要擁有最好的。還給我宿舍的姑娘們送禮物,送得比她們男朋友還勤,說要討好娘家人……我對他做了很多壞事,可他還是對我好。他這樣好,我已經習慣他對我好,習慣他替我安排了一切,習慣他說什麼我就相信他能做到,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他說要和我來日方長,可現在在哪裡,在哪裡?」

  許諾哭得聲嘶力竭,哭得幾乎要把血淚流盡。她就這樣放肆地哭,直到嗓子啞了,直到眼淚快流干,袖子都濕了,她夢囈般:「我恨他,我恨我愛他。」

  她最後還是愛上他了……

  他說,你能讓雲不動嗎,不能就不能阻擋我愛你,她也一樣。

  一旁的趙亦樹聽到,心一震,他覺得要說什麼,又覺得什麼都沒必要說,他沉默地陪著她。直到許諾站起來,她眼睛哭腫了,頭髮亂了,但卻比剛才萬念俱灰的樣子多了些生氣。

  她站起來,腿很麻,一瞬間幾乎站不住,趙亦樹扶住她,好一會兒,她才緩過來:「謝謝你,我要回去了。」

  他倆何時需要說謝謝,趙亦樹望著許諾,真誠地說:「阿諾,無論什麼時候,如果你需要幫助,都可以找我。」

  趙亦樹的話,從來不是客套,也不是敷衍。

  許諾點頭,慢慢往前走,她感激他,但現在誰也救不了她,這是她選的。

  趙亦樹說得對,那麼多條路,她偏偏選了最難走的路。這完全是她自找的,但再難走她也要走下去。

  許諾回到家,媽媽在收拾行李,收拾得差不多了。

  莫永業步步緊逼,蘭清秋一敗塗地,資金被套牢,就連這套房,也得賣了。

  蘭清秋沒辦法,在白城待下去,只有山窮水盡的一天,她趁著還有一點點本金,去別的地方發展,帶許諾一起走,反正許諾學業也沒了。母女倆一起,她就不信,莫永業再厲害,出了白城,還能這樣打壓她。

  接二連三的事,讓蘭清秋神色也不好,眼底全是疲倦。

  她看女兒進門,淡淡問了一句:「回來了,去哪兒了?」

  許諾沒回答,她哭了那麼久,口乾了,想喝點兒水,可房間收拾好了,連口水都沒有。

  蘭清秋早就習慣許諾的冷淡,這兩天母女倆就是這樣,許諾一句話也不同她說。

  蘭清秋繼續說:「阿諾,你看下有沒有落了什麼東西,車票媽媽買好了,下午就走。」

  終於要離開了,許諾環視房間,阿公的照片還掛在牆上。

  她搬了椅子將它取下來,撫摸著老人的臉,說:「你走吧,我不跟你走。」

  「許諾你什麼意思?」蘭清秋急了,嗓音很尖厲,「你還真和媽媽記恨上了?你不走,你一個沒文憑沒學歷沒社會經驗的學生要到哪裡去?」

  「現在只要不懶就不會餓死。」許諾淡淡道。

  「許諾!」蘭清秋大吼一聲,她真心累了,也很煩。如今的局面讓她煩,女兒讓她煩,她怎麼這麼命苦,就沒一個能讓她省心的,老公被小三搶了,事業毀了,就連許諾,簡直生來跟她作對的,她冷漠道,「許諾,你這是在恨我嗎?」

  「對,我在恨你!」許諾也按捺不住。

  「恨?你有什麼資格說恨我?」蘭清秋反問,冷哼一聲,「要不是你報警,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你把你未婚夫弄到監獄,害得你媽媽快破產了。媽媽沒有扔下你,還要帶你走,已經仁至義盡,你還想怎樣?早知道你這樣,我就不該生下你。也對,許淮安這顆壞種,能生出什麼好東西,有你這樣的女兒還不如沒有!」

  「你不想要我這個女兒,我也不想要你這個媽媽!」

  「許諾!」蘭清秋大吼一聲,一怒之下,手狠狠甩過去。

  許諾沒躲,她生生受了這巴掌,她盯著母親:「難道不是嗎?有哪個媽媽會像你這樣做,先是逼我嫁給他,後來……」

  許諾說不下去,她抱著相片:「要不是阿公不在,他會讓你這樣做?」

  「你還有臉提你阿公,阿公就是你害死的!」蘭清秋受不了地大喊。

  霎時,許諾的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媽媽說得對,阿公確實是她害死的。

  蘭清秋也恍然意識到這句話說得太重了,她走過來,試圖解釋:「不是的,阿諾,媽媽不是這個意思……」

  許諾往後退了一步,眼裡有淚:「對,你說得對,我害死了阿公。可是媽媽,你做的一切真的是為我好嗎?你是為我好,還是想我為你鋪路?」

  眼淚落下,許諾終究是把這句最傷人的話說出來。

  蘭清秋滿臉的難以置信,女兒竟然這樣看她,她頹廢地坐下:「阿諾,你要這樣想,媽媽也沒辦法,但沒有一個做父母的會想害自己的子女。」

  「可你毀了我,」許諾打斷她,她看著母親,全是絕望,「媽,你走吧,我是不會跟你走的,你說得沒錯,我恨你,我一看你,就想到……」

  許諾不想再提,她痛苦地別開臉:「這樣子,我們怎麼可能共處一室?你走吧,你放心,我二十歲了,能夠好好照顧自己。」

  許諾最後還是沒跟蘭清秋走。

  母女倆像世仇,帶著各自的行李,搭上了不同的車,背道而馳。

  許諾沒什麼行李,就一個箱子,還有阿公的照片。

  她對司機說去火車站,可下了車,她去售票處買票,看著大屏幕。去往天南地北的火車會把這裡的人帶到全國各地,他們有可能去見他們的親人,有可能去找他的戀人,有的只是去出差,那她呢,她又何去何從?

  天下這麼大,屏幕上那麼多地名,許諾竟不知道選哪個地方。

  哪個地方都沒有她的親人,她的戀人,她到哪兒都是一個人。

  「你到底要去哪兒?」售票員不耐煩地催她。

  「我、我……」許諾張了張嘴,還是走開了。

  她在火車站坐了很久,想了很多事。其實也沒想什麼,無非是她生命中來來去去少得可憐的幾個人。莫鋮說她沒人愛,許諾不信,她不信她一輩子都沒人愛。

  天沒黑,許諾做了個決定,她走出火車站,坐公交車去白城最破舊的老城區崇明。

  從公交車上走下來,天已黑了,許諾在街上走了一會兒,看到一家房產中介。她進門,對裡面正打呵欠的工作人員說:「我要租房。」

  工作人員熱情地介紹起來,問許諾有沒有什麼要求。

  許諾抱緊懷中的照片,啞著嗓子說:「沒什麼,便宜就行。」

  幾天後,她把阿公的照片掛在小得可憐的出租房牆上。

  她看著上面永遠笑得和藹可親的老人,微笑地說:「阿公,你放心,我會好好的。我不會像媽媽,總讓你擔心,我會愛人,也會有人愛。」

  她是笑著的,可心卻空蕩蕩的,很苦,苦得荒無生息。

  白城,她終究還是留在這裡,留在有他的城市。

  可又能怎樣,他們完了。她沒有留下莫鋮給她的任何東西,除了小木塊,一面刻有後會無期,一面是來日方長。許諾把木塊掛起來,對著她的總是後會無期那一面,後來她看得心煩,收起來放在抽屜里,扔進去她假裝無意讓來日方長那一面朝上。

  但他們沒有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