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雲出岫心中存在多少猜測，至少在關中一路前往江南花家的路上，原隨雲都表現得十分正常。他原本就是世家出身，儀態不凡，偏偏又平易近人，絲毫不顯傲慢，很快就和花滿樓與陸小鳳親近起來。
雲出岫：「……」這種只有自己長了眼睛的感覺真是一言難盡啊。
至於他們為什麼會突然決定去花家，卻是因為原隨雲說，自己見到雲出岫之後，便將此事飛鴿傳書給了父親，原老莊主又親自寫信告知了花老先生，於是花老先生又急急給他們寫了信來，叫他們帶著神醫回花家去治療，不僅因為家裡藥材、人手更齊全，事後也好一家人一起感謝一下神醫。
父親既然有令，花滿樓自然無有不從，雲出岫也沒有反對。他自有自己的心思，也並不意外原隨雲找了個賀喜的藉口加入了隊伍，只是四下無人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你不用管你的蝙蝠島了嗎？」
「就是尋常人做生意，主家有喜事的時候，也是要關門歇業的啊。」原隨雲悠然搖著扇子，一副出遊的閒散模樣，光看其外表，實在難以想像他已是武林最頂尖的高手之一。「更何況蝙蝠島閉門謝客，著急的人也不會是我。」
而是那些想要花錢走捷徑，卻又找不到門路的人。想到這裡，原隨雲的嘴角閃過一絲輕蔑的微笑。
雲出岫就很看不慣他這副既要利用人們的欲望，卻又分外看不起人們的欲望的態度：「你設立蝙蝠島，不就是仗著有人會為此著急嗎？商家雖然可以通過適當自矜來抬高身價，可要小心矜持太過，引發不好的結果哦。」
原隨雲卻沒接他的話：「想不到你對做生意也有心得。」
雲出岫暗暗翻了個白眼：「我是沒做過生意，但是每年都會收到很多金子打造的扁擔和碗筷，勉強也能有些心得吧！」
原隨云：「……？」
他們剛進入江南地界，就受到了花家人的熱烈歡迎。花家大少親自在驛站接到了弟弟一行人，不免同雲出岫熱情的寒暄了一番，還為他換了一輛更寬敞、更舒適的馬車，一路護送他回到花家。花如令花老爺子領著其餘五個兒子一齊在大廳接見了這位年輕又漂亮的「神醫」，順便真摯感謝了同行的原隨雲一番，等到喝過一輪茶後，才小心翼翼的詢問雲出岫，需要為花滿樓的治療做哪些準備。
「請您放寬心，其實，也沒有您想像中那麼複雜。」雲出岫一路上已經做好了準備，此時十分鎮定的回答道。「不過最重要的是，我需要一雙完好無損的眼睛，給他換上。」
「這……」花滿樓側過耳朵，臉上頓時流露出憐憫又抗拒的表情來。陸小鳳欲言又止，但很快，他的表情就變得堅定起來，將一隻手輕輕放在了花滿樓的手背上。
他顯然是要力挺自己朋友的選擇了。
但，雲出岫嘴角含著淡淡的笑意，卻根本沒有看向他們，而是對花老爺子繼續說道：「完好無損的意思，就是它本身沒什麼問題，至於是從活人身上取下，還是從死人身上取下，其實並沒有太大的差異，因為人死去以後，身體的器官，其實並不會馬上跟著死去。」
他輕輕嘆了口氣：「這個世上，總是有各式各樣的意外，有些人昨日還是好好的，今日卻已經沒了命，留下一些孤兒寡母孤苦無依……希望老爺子你選好眼睛之後，能為此支付足夠的報酬，也算是對他們的幫助了。」
雲出岫有些壞心眼的補充道：「——畢竟當初，原少莊主就是這樣做的。」
「是啊。」被他毫不客氣的拆了台，原隨雲的表情卻半點都沒變。「還要多謝雲姑娘，為我選定了這樣一雙如此合適的眼睛呢！」
他們互相向對方看了一眼，眼神有一瞬間的交鋒，卻又很快若無其事的各自移開。花家大少摸了摸自己嘴上的鬍子，探過頭去看了看花滿樓臉上的表情，忽而笑著打了個圓場：「爹，你瞧，雲姑娘一路舟車勞頓，好不容易來到這裡，你也不讓人家修整修整，就忙著問這麼多事。我已經準備好了房間，請諸位入住吧，至於治病的事……大夫都有了，七童也回來了，難道還急於一時嗎？」
「這……說的也是，雲姑娘，你先回房休息，有什麼需要的，盡可跟我家大郎說。」花如令一想也是，十分溫和的同雲出岫交代了一番，這才由花大少親自送他去了客房。雲出岫知道他們需要一家人一起商量一下這個出乎意料的治療方式，便也微笑著點了點頭，順從的站起身來。
——直到走出老遠，他才回過神，離開大廳的根本只有他和原隨雲一行人，而直到他們離開以後，陸小鳳也一動沒動的坐在座位上。
他們果然是最好的朋友。
雲出岫心中大定，當天夜裡就隻身一人去了花滿樓住的小院尋他。才剛進門，他就聽到了一陣得意的笑聲，卻是陸小鳳支著腳坐在小院的石亭欄杆上，對端坐在亭中石桌旁的花滿樓說道：「如何，還是我猜得對吧？」
花滿樓微微側著臉，含笑說道：「是是是，不愧是陸小鳳。」
他端起酒杯來自罰了三杯，隨後才溫言同雲出岫說道：「雲姑娘，請進來坐吧。」
雲出岫瞪大了眼睛，款款走進了石亭：「好啊！你們倆個，居然拿我打賭？」
陸花二人聞言，不約而同的笑出聲來。陸小鳳道：「雲姑娘這麼坦然的人，對於換眼這件事，一路上卻連半點風聲都沒有向我們透露，實在有些不合常理。如今已經到了花家，該談的事，該說的話，想必不吐不快，我白日裡就跟花滿樓說，今夜，你必然會來尋他！」
花滿樓則溫和說道：「我是覺得，雲姑娘舟車勞頓，今夜應該好好休息，等到了明日再見，一切自當分曉。」
陸小鳳從欄杆上跳下來，端起桌子上的酒杯給雲出岫倒了杯酒：「花滿樓，一看你就是不懂女孩子。有些女孩子一旦決定要做什麼事，總是立刻就要去做的。所以男人很多時候，只需要等待就是了。」
雲出岫端起酒杯來喝了一口，卻是當即反駁道：「可有些女孩子，就是想要男人主動的，要是男人太自矜身份，不肯主動的話，錯過，也就是錯過了。」
陸小鳳端著酒杯，站在他的身後問道：「那……雲姑娘你是哪一種呢？」
「我既然都主動來了，還需要再問嗎？」雲出岫放下酒杯，正色對花滿樓道：「花公子，之所以沒有提前告訴你換眼睛的事，是因為我覺得，你會拒絕用活人的眼睛。但事實上，雖然白天我說，用死人的眼睛也是一樣的，但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試過把死人的眼睛，裝在活人的臉上，也不知道這麼做，究竟會是怎樣的結果。」
「我知道。」面對他的說法，花滿樓並不顯得驚訝。「但還是要多謝你，白日裡那樣告知了我的父親和兄長。」這樣，他便不用費心勸說他們，也不必為此左右為難了。
「花公子，你真是個很偉大的人。平常人瞎了以後，都難免憤世嫉俗，生出很多痛苦的妄念來，但你卻完全不是那樣。我看得出來，你的爹爹和哥哥們，都非常疼愛、在意你，讓你恢復光明，是他們最想要做到的事，所以，才會那樣告訴他們。」雲出岫輕輕笑了笑。
「雖然白日裡，我沒有說實話，但也並非全部都是假話。已經死去多年的人，頭髮和指甲仍然會像活人一樣生長，人在死了以後，器官的確不會在第一時間死去，我想，用死人的眼睛，和活人的差別並不大。而人死不能復生，自然也不會成為瞎子——或者說，死人豈不都是看不見的瞎子？能夠用死者的眼睛，為活著的人換取一份能用的補償的話，總是會有人心甘情願，甚至感激涕零的。」
「……原來，雲姑娘是來當說客的。」不知不覺之間，陸小鳳的語氣變得輕柔了許多。「我方才也正同他說起此事，伯父與哥哥們一派拳拳關愛之心，總是不應該被辜負，放心吧，我們打算明日便告訴大哥，請他尋找願意的人。」
見他語調輕快，此前還有心情和花滿樓一起飲酒打賭，雲出岫頓時恍然大悟：「看來，是我多此一舉了，你們已經談好了啊！」
「不，你一片好心，永遠不是多此一舉。」花滿樓的表情很平靜、愉快。「我雖然看不見，卻能聽見、感覺得到世間的一切，甚至比許多人更能體會其中的樂趣，所以，就算這個辦法事後會有所缺憾，或者並不能治好我的話，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他的臉上滿是真摯的謝意：「能遇到你這樣的神醫，我豈不是已經比世上的大部分瞎子都要幸運了？」
雲出岫明明是準備來安慰他的，誰知道卻倒回來被他安慰了一番，頓時有些哭笑不得，但他不得不承認，此時此刻，自己的心中充滿了溫暖的情緒，讓他覺得很舒服，很滿足。
花滿樓就是有這樣奇特的魔力。似乎只要是認識他的人，都能在他身上見識到生命真正的意義！
但隨後，在沉默片刻之後，他還是不得不說出了一句非常煞風景的話：「那麼現在，我們可以來談談報酬的事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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