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4、不容有任何差錯的人生

  病人是否會接受『無管化』的經皮腎鏡手術?

  山下織田的問題讓蘇傑和竇主任都有些啞口無言。

  換作別的病人,讓日本專家給他用最先進的技術手術,這當然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但如果是剛剛那個極有『主見』的病人,這事兒還真不好說……

  竇主任忍不住皺起眉頭說道:「現在我們科至少有十幾個病人剛剛做完經皮腎鏡手術,他們個個都帶著造瘺管、尿道里留置著雙J管,這些情況許令東應該都看在眼裡的。」

  「他看不到,不了解的是『無管化』的優勢,能看的卻是其他病人留置造瘺管、雙J管後情況良好的預後。」

  「想讓他接受無管化手術,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山下織田似乎早就想到了這一層問題,笑著說道:「常規經皮腎鏡手術也不是不能做,如果病人堅決的拒絕『無管化』,我可以用普通的術式來給他手術。」

  蘇傑疑惑道:「出血沒辦法解決,微創效果也還維持普通術式的水平,孤立腎的特殊情況能經受得了這樣的手術嗎?」

  「大概可以。」山下織田給出了一個十分模糊的答案。

  對於山下織田來說,他只是想要主刀這台孤立腎手術而已。

  成功能汲取成功的經驗,但失敗,也可以吸取失敗的教訓。

  是否用『無管化』,他其實並不關心。

  不,最好還是不要用『無管化』。

  山下織田看著蘇傑,心裡默默想著這個年輕人上次的鹿角形結石手術,自己直到今天也沒有想明白。

  萬一自己主刀了『無管化』手術,被他看懂了,那自己不是虧大了?

  賠本的買賣,自己可從來都沒有做過。

  ……

  關於病人是否同意『無管化』手術的事情,也只能等到病人辦完住院手續之後再說。

  蘇傑先一步回急診科了,但心裡對於許令東這個病人卻始終放不下。

  「我的人生,是積木搭起的高塔,不能,絕對不能有任何的差錯……」

  病人低沉的聲音總是在蘇傑的耳邊響起,那聲音死寂而沉悶,一點也不像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說出來的話,更像是一個暮暮垂已,渾濁的眼睛裡已經看不到未來的老人說的話。

  蘇傑在急診科一直忙到夜幕降臨,時間接近六點多,此時收費處已經關門,如果還沒有辦理完入院手續的話,常規病人就要等到明天起早才能住院了。

  和晚班的醫生交接班完,蘇傑並沒有脫下白大褂,而是直接去往了泌外科。

  這段時間蘇傑在泌外科也算混了個臉熟,找到正在治療室配藥的護士,稍加詢問,就得知了許令東已經住進了病房,床位在十二床。

  推門,進入。

  不大的病房裡,牆角立著一個半人高的巨大行李箱,許令東坐的輪椅被摺疊好,靠在了行李箱的最外面。

  乾乾淨淨,整整齊齊。

  這似乎就是許令東所有的家當了,而他此時則坐在病床的床沿旁邊,小心翼翼的在床頭柜上拼湊著積木。

  黑色厚重的底座壓在藍色的床頭柜上,上面的黃色的木質積木塊已經壘的很高了,也不知道許令東是怎麼做到的,看起來搖搖欲墜的積木,卻能保持著相當不錯的穩定性,互相支撐,壘成高塔。

  不過最後一塊積木快的放置似乎難倒了許令東,他此時正捏著黃色積木塊,望著積木高塔發呆。

  蘇傑輕輕咳嗽了一聲,示意自己進來了。

  許令東回頭看了一眼蘇傑,稍稍回憶了片刻,想起了眼前這位年輕醫生應該是下午辦公室內的醫生之一。

  「蘇傑,你可以叫我蘇醫生。」蘇傑主動打招呼道。

  「蘇醫生,怎麼了?有事嗎?」此時的許令東完全沒有一絲下午偏執的模樣,表現的十分斯文有禮,如果不是枯槁的病容拖累,蘇傑覺得他應該還蠻有氣質的。

  「你住進病房了,那『無管化』手術的事情,竇主任應該也和你談過了吧。」蘇傑問到。

  「談過了。」

  許令東點點頭:「但我拒絕了,山下織田醫生說了,普通的經皮腎鏡手術也可以。」

  蘇傑沉吟了片刻,說道:「竇主任肯定也和你說了,『無管化』更適合你現在的情況,留置造瘺管會增加出血的風險,你的孤立腎經不起折騰了。」

  「但我看了病房裡很多的病人,他們都留置了造瘺管,我……我覺得我還是和他們一樣比較好,我心裡踏實。」許令東又表現出了他偏執的一面。

  不得不說,山下織田對於許令東這樣的孤立腎患者的判斷還是很準的,蘇傑懷疑山下織田是不是以前就治療過類似的病人,所以才會把他們的心理摸得這麼透?

  許令東內心應該也知道『無管化』更適合他,畢竟竇主任之前肯定給他做了不少的思想工作,緊接著蘇傑又過來繼續遊說。

  但他看不到無管化的優勢,他能看到的,是許許多多拎著個腎造瘺管,就像拎著鳥籠遛彎一樣的大爺、大媽……

  肉眼可見的成效,讓他內心深處對於普通術式更有信心,他甚至會幻想,自己如果也和其他病人一樣手術完,是不是也會拎著根腎造瘺管,在走廊里閒逛?

  孤立腎的情況讓許令東拒絕一切不穩定的因素,他只相信自己,只相信自己的親眼所見。

  他沒有賭的資格,因為賭桌上的籌碼,就是他的一切。

  蘇傑看出了許令東的想法,也就沒有繼續勸說了,竇主任早就和許令東談過,該說的話肯定都說過了,自己再重複一遍,也沒有什麼意義。

  蘇傑轉而把目光投向了積木。

  「你喜歡搭積木?這積木怎麼搭的,這麼高都能不倒嗎?」

  許令東有些奇怪蘇傑為什麼會突然問這個,不過他確實很喜歡積木,不,準確來說應該是建築。

  這麼多年住院,這也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了,平時總是他拉著別人聊,今天有人主動說起這個,許令東當然願意多說點。

  「我是建築系畢業的,畢業後一直都在做建築設計,積木是我最喜歡使用的一種元素。」

  許令東憔悴的眼神中閃爍著某種光芒,他繼續說道:「用最少的材料,卻能實現最藝術性的建築成果。」

  「互相沒有任何緊密的聯繫,搖搖欲墜,但又能不斷向上,向上。」

  「每一塊積木堆疊上去時,都是一種挑戰,讓建造者膽戰心驚,但又同時期待下一塊,永遠期待著下一塊……」

  在許令東的眼裡,這堆高高壘起的積木,似乎成為了某種具有旺盛生命力的事物,而他的精神則附著在上面,不斷汲取力量。

  蘇傑默默地看著有些痴迷的許令東,沉默了片刻,然後說道:「但如果一塊積木錯了,整個構造不就會瞬間崩塌嗎?」

  許令東的表情頓時有些僵硬,努了努嘴唇,但卻沒有說出話來。

  蘇傑似乎沒有察覺到許令東的表情,接著笑道:「這麼說起來,這還真是一種容不得任何差錯的建築啊。」

  不容任何差錯的建築……

  許令東眼神閃動了片刻,隨即沉默著將最後一塊積木放到了床頭桌上。

  他轉頭看著蘇傑,面無表情的說道:「蘇醫生,你說的沒錯。」

  「這確實是一種不容任何差錯的建築,任何一塊積木的錯位,都會導致整個建築的轟然傾倒。」

  「巧的是,我的人生也是這樣……一段不容有任何差錯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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