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懷疑的出血部位嗎？」孟醫生邊洗手，邊問道。
「沒有，只是腹腔抽出了10ml的不凝血，大量的溶液、膠體輸進去就像是進了無底洞一樣，血壓怎麼都拉不起來，迫不得已，只能剖腹探查。」江武沉聲道。
「沒毛病。」孟醫生點點頭，把濕漉漉的雙手舉在胸前，走進了手術間。
蘇傑已經開始做準備工作了，經過了將近半個月的MDT和骨科的特訓，他現在已經完全熟悉了手術室的流程，初步展露出了一名成熟外科醫生的氣質。
擺體位。
消毒。
鋪巾。
十分幹練，讓人挑不出毛病。
三人一同上台，破腹探查，只為尋找造成病人休克無法逆轉的關鍵出血點。
孟醫生看了一眼江武，江武則微微搖了搖頭，似乎知道某些隱情的孟醫生隨即無聲的站到了主刀位置上。
蘇傑習慣性的站到了二助的位置上。
江武則站在了三助的位置，邊緣OB。
蘇傑、江武、孟醫生都明白這台手術的風險，因此無影燈剛剛亮起，尖刀划過病人的腹部，絲絲的鮮血溢出，三個人的注意力便集中到了極致。
此時此刻，三人的眼裡，就只有術野，只有病人。
自然的，二樓觀摩室里的燈突然亮了起來，巨大的落地窗前出現四個身影，這些他們都沒有注意到。
「這台手術是哪個科的？」
魏老站在玻璃窗前，身子微微向下探去，當他看到蘇傑時，眼中不由得閃過一絲疑惑。
這人怎麼看起來如此眼熟？
李建國走過來說道：「急診科MDT聯合骨科手術，剖腹探查，金茂大廈有人墜樓，我們急診科的一個年輕人剛好遇見，直接聯繫救護車把人拉回來了。」
「多發傷，嚴重休克，腹腔抽出10ml不凝血，考慮腹腔臟器出血。」
這時候，跟在魏老身後的年輕人突然驚詫道：「是他？！我剛剛一進來就覺得他看起來挺眼熟的，魏老這不就是之前差點把你撞倒的傢伙嗎。」
雖然穿著洗手衣，臉上全副武裝只露出一雙眼睛，但就像杜安楠當初第一次看到蘇傑時驚嘆的那樣，這是一雙只要看一眼就無法忘記的澄澈眼眸，僅僅是匆匆一督，也足夠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魏老點點頭，低聲道：「看起來，當時他確實有急事。」
趙群安也順著眾人的目光看向手術台上的蘇傑，一瞬間，差點沒嚇尿了。
他趕緊把李建國拉到角落，盡力壓低嗓音，語氣急迫道：「李建國！你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明明知道蘇傑在這裡做手術，還把魏老往這邊引？」
「你難道不知道省立醫院已經因為手術的問題，被魏老大批特批，明年的很多資源都被取消了嗎！」
李建國卻只是淡淡道：「你不懂。」
「我不懂？」
趙群安怒道：「我雖然沒有正在在臨床上呆過，但這麼簡單的事情我會不懂？實習醫生違規上手術台操作，這就是大忌，你百口莫辯！」
李建國依然眼睛冷漠的看著他，輕聲說道：「所以，我說你，不懂啊。」
這一次，李建國沒有給趙群安繼續質問下去機會，緊接著說道：
「如果按照你的邏輯，魏老當年，就是違規上台操作，規培時期直接就碾壓了一群老主治，只要是他的手術，觀摩室從來都是人滿為患，規培期還沒有結束，各大外科主任就向魏老拋出了橄欖枝，希望他能留下。」
「臨床只看結果，像魏老這樣的不世天才，規矩只是規矩而已。」
「而現在。」
李建國透過落地窗，看向下方手術台上的蘇傑：「另一個天才出現了，你覺得，魏老會用曾經沒有約束過他的規矩，去責難蘇傑嗎?」
趙群安顯然不清楚魏老的過往，他知道魏老曾經是東南醫院的大外科主任，可沒想到對方年輕時竟然還有這麼一段酣暢淋漓的天才往事。
「好好看，好好學……少說話。」李建國邁步走到魏老身邊，肩並肩看向手術台。
此時。
腹腔探查已經進行了一段時間，孟醫生主刀，可惜並沒有發現明顯的出血點。
「腹腔里確實有不凝血，但找了一圈了，都沒有發現出血點啊，這些血是從哪裡來的？」孟醫生困惑道，額頭上已經冒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江武做了一次深呼吸，抬頭看了一眼監護儀。
紅色警報從病人上台後就沒有消失過，血壓已經跌破低限，62/32mmHg，麻醉科醫生焦頭爛額的在那裡調整著藥劑、溶液，可惜收效甚微，血壓仍在緩慢、持續、且堅定的下降。
「再找輸血科要血！」江武指揮道。
「已經輸進去五個單位，一千毫升的紅細胞了，還要？」器械護士確認道。
「還要，再要五個單位！」江武臉色冷峻道。
孟醫生沒有參與對話，低頭，繼續看向術野。
出血點！
那個該死的出血點到底在哪裡？！
肝臟、脾臟、胃、十二指腸……腹腔內能探查的部位全部都檢查過了，根本就沒有明顯的出血點。
病人血壓就像個無底洞一樣，不管填入多少膠體、液體，血壓仍然在緩慢下降，如果想達到這種程度的出血，出血點應該像噴泉一樣，噗噗噗的往外噴血啊。
為什麼這麼明顯的出血點，卻始終沒辦法找到？！
這就像是漆黑如墨的夜空中，一道極光從北極星的方向亮起，絢爛奪目……只可惜，自己是個瞎子，什麼也看不見。
孟醫生緊張的情緒在手術間裡開始瀰漫，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江武那張頹喪的臉也漸漸緊張起來，手心開始冒汗，沾在乳膠手套里開始變得滑膩起來，雙手控制不住的微微顫抖。
他明白，再找不到出血點，病人估計就沒救了。
「蘇傑，有沒有想法?」江武鬼使神差的突然問道。
蘇傑此時卻像失神了一樣，呆呆的看著術野，沒有反應過來。
「蘇傑！」江武又問了一次。
這次，蘇傑回過神來了。
他的表情有些奇怪，帶著一絲『割裂』的感覺，上一秒的表情，和此時的表情完全沒有任何的連續，就像是劣質的視頻剪輯手法，把兩段毫不相關的畫面拼湊到了一起。
咬了咬舌尖，蘇傑晃過神來，嘆息道：「會不會是……腹膜後出血？」
「腹膜後？！」江武和孟醫生齊齊驚詫道，兩人對視一眼，眼裡滿是無奈和沮喪。
沒救了……
……
……
觀摩室內。
眾人沒並沒有聽到手術台上三人的交談。
魏老詳細的詢問了病人的情況，李建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將所有已知的訊息全部告知了魏老。
頂尖的外科主刀醫師，即便多年沒有上過台，沒有握過手術刀，但手術思維依然清晰，洞悉病情的眼光也依然獨到老辣。
「腹腔里沒有找到出血點。」魏老輕聲說道。
李建國點點頭，困惑道：「腹腔里抽出10ml不凝血，分明就是腹腔出血的金標準，而且病人血壓也一直上不來，休克無法糾正，出血點不在腹腔，那在哪裡？」
魏老沉思了良久，然後說道：「我當年也遇到過這樣一例病人，車禍，多發傷，大出血，休克無法糾正。」
「那個病人也在腹腔里抽出了10ml的不凝血，決定破腹探查，我是主刀醫生。」
「那個病人最後……活下來了嗎？」李建國小心問道。
魏老沉吟片刻，搖搖頭：「沒有。」
「腹膜後大出血，我也努力了，但最後還是失敗了。」
說著，他看向手術台上的病人，眼睛裡閃過一絲追憶，同時閃過一絲遺憾。
不管多麼優秀的外科醫生，總會有無力回天的時刻，年輕時或許沒有時間細細咀嚼這份感受，但到了魏老這個年齡，一切的感受就像陳釀的酒，不停煥發出新的風味，讓人越發無法遺忘。
遺憾、失望、落寞、痛苦……這一切的感受，此時又要被重新塵封起來，埋進這三名醫生的心裡，隨著歲月緩慢發酵嗎？
魏老深深嘆了一口氣。
心想。
這或許就是一個外科醫生成長的必經之路。
逃脫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