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館中。
季陽面目猙獰。
滿嘴牙齒咬得咯吱響。
「姓顧的,你這話就有點侮辱人了!」
「唉~」
老頭輕嘆一口氣,「這破世道,連句真話都容不下。」
聞了聞摳過腳丫的糙手,老頭面色巨變。
趕忙將手伸出,抹了抹少年肩膀,「計緣,把褲子褪了,讓爺爺瞧瞧你究竟是龍是蟲。」
許久不言語的計緣眉頭緊鎖。
突然問道:「秦風大哥,你為何要用針扎秀寧嫂子?」
男人:「……」
老頭:「這孩子,純的像朵白蓮花。」
……
臘月二十二。
古道、北風。
少女、老馬。
一身素白,身背木箱,腰懸殘劍的少女在前。
老馬有靈,拉著黑棺在後。
寒風吹起少女衣裳獵獵,青絲飛舞。
行走間的張雪忽然抬頭。
如娘親丟棄孩子,蒼天也不要雪了。
於是乎,鵝毛大雪紛紛揚揚。
張雪伸出修長手掌,任由雪花落下。
看著快速消融的雪,她面無表情。
張雪不喜歡雪,喜歡雨。
約莫半個時辰後。
張雪與老馬拐下官道,沿著一條小路,往不遠處的松木林走去。
「姑娘。」
風雪中驀地響起一道聲音。
隨即松木林內走出一位穿著黑衣,身軀修健,腰懸柳葉刀的中年男子。
男子面色冷峻道:「此地乃洛州知府徐大人家祖墳,還請姑娘回頭。」
張雪輕語道:「師父說,我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姑娘。」
「所以,第一次。」
男子愣了愣神,「姑娘什麼意思?」
張雪:「第二次。」
男子反應過來,布滿老繭的手掌撫上刀柄。
「姑娘,觀你修為波動,修為應改在三境。」
「我比你高出一境,不想殺你,切莫自尋死路。」
張雪冷漠道:「第三次。」
「抱歉,你得死了!」
剎那,男子虎軀一震,裸露在外的肌膚霎時冒出一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柔軟的汗毛、絨毛立時堅立如針。
一股被蠻荒凶獸盯著的強烈生死危機感,令得男人毛骨悚然。
風寒雪盛。
月色光華暈染天地。
三米高的月白身影。
銀紋白袍,手持亮銀長槍。
佇立張雪身側。
左臉覆半截血色面具,如烈焰燃燒。
雙眼中,一片漠然。
下一瞬。
月白身影,右手臂猛然一轉。
四米長槍,如片片雪花中騰起白龍。
嘭的一聲,直將男子腦袋扎碎。
鮮血噴濺。
消融積雪。
恍若大片梅花。
……
張雪收回目光,從木板車內拿了把鐵鍬,走進松木林。
也就是洛州知府徐廉的祖墳。
松樹長青,而新雪潔白。
即使早已做好心理準備,張雪仍舊被震撼的頭皮發麻。
映入少女眼帘的,是密密麻麻一大片微微隆起的墳包,綿延無盡。
恍若人頭攢動。
張雪只是略估,少則三千七八百,多則四千餘。
這些可憐的稚童,連一塊鐫刻著姓名、死亡日期的墓碑都沒有。
他們、她們,蜷縮在寂靜的黃土深處。
無人知曉他們,更無人在意她們,活人為他們、為她們,冠以『死人』之稱。
仿佛這場紛紛揚揚的大雪。
倘若人們仔細觀察雪,定會驚奇發現,雪與雪之間不盡相同。
就像黃土下的四千餘孩子。
活著的時候,不盡相同。
有的活潑,有的乖巧,有的靦腆,有的聰慧。
死了以後,孩子們千篇一律,叫『死人』,叫『屍體』,叫『骸骨』。
好似……
雪花落在雪地里,水消失在水中。
消失的無影無蹤。
張雪來到一座墳包前,用鐵鍬鏟土。
約莫兩刻鐘後。
雪地上堆滿黃土,葬坑中顯現一口柏木棺材。
鏘的一聲,殘劍出鞘。
張雪用戮神殘劍沿著棺材縫隙一掃,所有棺材釘便盡數切斷。
旋即一把掀開棺蓋。
棺內是一個約莫六七歲的小女孩。
小小的身子僵硬如鐵。
小臉蛋泛著青灰色,兩顆冷冰冰的空洞大眼睛望著漫天雪。
棺蓋內壁,棺材內里每一處,遍布指甲抓撓痕跡。
那一道道觸目驚心的痕跡內,有血,有肉,甚至嵌著斷裂的指甲。
六七歲的稚齡被封於棺內,被活埋。
張雪無法想像這么小的孩子,臨死之前該有多麼絕望,多麼害怕。
每個孩子都怕黑啊!
張雪突然想送小女孩一件禮物。
可是送什麼好呢?
「就送元靈七年的第一場雪吧。」
張雪抓了把新雪,塞進女孩小手裡。
隨即俯下身,於女孩額頭輕輕一吻。
像是在親吻七年前的自己。
……
重又花兩刻鐘,用黃土將棺材掩埋。
張雪扛著鐵鍬,來到徐家祖墳處。
四千餘孩子好似群星,拱衛著徐家祖墳這輪皓月。
張雪靜靜凝視洛州知府徐廉三子,徐清的墓碑。
半個時辰後。
張雪在前,老馬拉著黑棺在後。
一人一馬由小路匯入官道。
前行百餘丈,風雪中隱見洛州府城牆的巍峨輪廓。
張雪腳步突然一凝。
十數步外的林間,突然走出一位身著紫金道袍,背負一口寶劍的老道。
老道滄桑眼眸,望向張雪。
「女娃子。」
「你且快些進城,好多人等著呢。」
老道指了指身後的洛州府城,身上不經意間散發出的氣機,讓其身周寒風攪成雪龍捲。
無數雪花碰撞間,竟發出錚錚金鐵交擊聲。
張雪兩顆瞳孔,不由驟縮。
……
臘月二十二。
洛州府,玉蟾街茶館。
人影綽綽,卻無嘈雜聲。
劍客、刀客。
少年、少女、男人、老人,俱是望著茶館外從天飄落的雪,怔怔出神。
明兒臘月二十三,是小年。
小年一過,除夕也就不遠了。
「下山三月有餘,希望能在除夕節前,帶著新衣裳,拎著鮮豬肉回觀。」
「自打收長庚為徒,我還從未與他分別這麼長時間。」
老頭顧舒城眉眼慈祥,「我甚至能想像除夕那天。」
「長庚一如既往站在道觀前,眼巴巴望著下山路。」
「我會在長庚最失落時,從風雪深處走出,長庚會和以往一樣,衝進我的懷裡,又哭又笑。」
老頭做了個擁抱動作。
「不管在外面遭多少罪,吃多少苦。」
「抱住長庚那一刻,所有苦難都會煙消雲散。」
刀客秦風輕語道:「我也希望能在除夕節前趕回家。」
「我想那時家裡院門上,早已貼好了喜慶的門神與春聯。」
「我會像個孩子那樣咧嘴大笑,給我家秀寧一個熊抱。」
劍客計緣怔怔出神。
老頭:「計緣,跟爺爺回青羊觀吧,你我,長庚,咱們三人好好吃頓餃子。」
男人:「計緣,跟大哥回家,你秀寧嫂子的廚藝,這死老頭提鞋都不配。」
「大哥擔心青羊觀的餃子,和這老頭腳丫子是一個味。」
計緣搖搖頭:「多謝舒爺爺、秦大哥好意,我也要回家。」
老頭:「計緣,你沒有家,能為你包餃子的那個女人已經死了。」
計緣:「吃不吃餃子不重要,我就想看看那個為我包餃子的女人。」
氣氛有些傷感。
男人趕忙轉移話題,道:「計緣,你知道那位少女修為境界嗎?」
計緣回道:「那位大殷武部,喚作張康的告訴我,大概率應是武道三境。」
老頭詢問道:「你呢?二境?三境?」
計緣:「三境。」
頓了頓,補充道:「三境劍修。」
男人:「十七八歲的三境劍修,難以想像你哪位師父究竟有多強大。」
計緣:「十六,是十六歲。」
男人驚愕。
老頭咂舌。
計緣:「顧爺爺,秦大哥,等咱們臨別時,我請你們吃一頓大餐。」
「酒至微醺時,計緣會將師父的故事講於你們聽。」
老頭嘿嘿一笑。
「仙人的故事,絕對精彩絕倫。」
男人眼神明亮。
「我已經迫不及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