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似駿馬加鞭。
日月如落花流水。
春去秋來,斗轉星移。
不知不覺,三年過去了。
……
元靈七年,仲冬。
十一月二十七,北風如刀。
「狗蛋兒,再飛高些!」
青冥之下,黑色玄鳥亮翅。
恍若一道黑電划過長空。
玄鳥背上,少女一身素白,白綢束起的馬尾,迎著寒風恣意飄舞。
唇紅齒白的臉龐上,鮮紅艷麗的胎記,猶如晚霞般美麗。
寒風颳的白衣獵獵,山河於身下飛速倒退。
玄鳥有時扶搖直上,似是要馱著少女飛仙而去。
有時俯衝而下,宛若黑石隕落九天。
半個時辰後。
一人一鳥如劍。
於長空斜斜刺向伏龍鎮。
……
高家院落中。
正屋內,盤膝而坐的高見秋,緩緩睜開雙眼。
「還差一點……」
望著在眼前懸停的殘劍,有些可惜。
三年來,除了提升俱伐羅神明掌控度,更多的時間,他都用來煉化眼前的戮神殘劍。
隨著煉化程度不斷提高,時至今日,他已然明白,戮神劍並不簡單。
「非銅非鐵亦非鋼,曾在須彌山下藏。不用陰陽顛倒煉,豈無水火淬鋒芒……」
「戮神……戮仙……呵呵,有意思!」
高見秋手掌一揮,戮神殘劍消失無蹤。
雖未完全煉化,但收攝已經無礙。
坐起身子,伸了個懶腰。
四肢百骸,傳出噼里啪啦的脆響聲。
出門望向房檐下,不見蠢鶴蹤跡。
「這死丫頭……」
走出屋門,撫了撫略有褶皺的衣裳,高見秋背負雙手,向著前院走去。
前院中。
玄鳥狗蛋兒金雞獨立,頎長脖頸流在地上,昏昏欲睡。
「狗蛋,再飛一回吧……」
「師父在閉關,沒時間管咱們。」
張雪趴在狗蛋身上,摟著它長長的脖子,不願下來。
驟然。
狗蛋神色一凜,努力睜開雙眼。
張雪亦是驚慌失措,手忙腳亂間,暴力掰開狗蛋鳥喙,將一隻手臂插了進去。
「狗蛋兒,不要,放開我!」
「別這樣,我還要修煉!」
「讓師父知道了,又得罰我倒栽蔥!」
前院入口處,高見秋面無表情,看著徒弟拙劣演技。
「呀,師父,您出關啦!」
「快救救徒兒,你看狗蛋兒,又咬著徒兒手臂不鬆口,非逼著要載我上天!」
……
兩個時辰後。
高見秋放下手中茶盞,瞥了一眼正在倒立的少女,冷著臉訓斥道:「你個死丫頭,說過多少次了,那頭傻鳥異常嗜睡。」
「今兒能載你上天,明天保不准就會將你扔下來。」
一直保持倒立姿勢的張雪,已經眼冒金星。
「師父,我錯了……」
「只此九十九次,下不為例。」
「師父您真好。」
針扎一樣刺痛的雙臂一軟,張雪直接摔癱在地。
「師父。」
「說。」
「我昨兒夢到爹了,他一個人好孤獨,好悽苦。」
張雪爬起身來,一路跪走到高見秋身旁。
「師父,四年了,徒兒想回家一趟。」
「將小雨頭骨,葬進張家祖墳。」
張雪輕語道:「小雨託夢說過,要求葬在父母身邊。」
高見秋眼神閃爍,有種莫名的煩躁。
卻還是面色平靜道:「正好為師還要閉關,替我給你父親上柱香。」
少女試探性問道:「師父,徒兒能騎著狗蛋兒……」
「滾!」
「好的,師父再見!」
……
十一月二十八,旭日東升之際。
一身素白的張雪推開院門。
身後是尺高的木箱,右肩挎著包裹。
天高雲淡。
剛走出北街小巷,踏上青石街道,迎頭便碰上位年齡相仿的少女。
少女著翠綠襦裙,兩顆杏眼水靈靈。
正是陳平安的徒兒,趙穎兒。
「雪妹妹,你這是……要去哪兒?!」
看著滿臉好奇之色的趙穎兒,張雪沉吟稍許,方才開口,「我要回一趟家。」
「回家?!」
趙穎兒不確定道:「肅州?」
張雪點了點頭。
趙穎兒神色黯然道:「說起來咱倆都是肅州人。」
「不知不覺,來伏龍鎮已四年。」
「我曾不止一次告訴師父,我想回家看看,可小鎮距肅州萬里迢迢。」
「如今世道險惡,師父怕我路上遭遇不測,一直不同意。」
趙穎兒看了看張雪。
「妹妹,要不你等我幾天,學塾馬上放年假了。」
「帶姐姐一起回去。」
張雪詢問道:「你家在哪兒?」
趙穎兒回道:「肅州金潼府下轄靜瀧縣。」
蒼雪驚訝道:「我家肅州省,倉來縣,落霞鎮……」
「倉來縣就緊挨著靜瀧縣。」
趙穎兒亦是詫異,「好巧!」
張雪笑了笑,道:「學塾啥時候放年假?」
「今兒十一月二十八,怎麼也得臘月吧。」
趙穎兒道:「我師父已經好些年未去過學塾了,現在姐姐才是夫子。」
略微思量,趙穎兒道:「臘八節之前吧,就臘月初七。」
「妹妹你看怎樣?」
將近十天。
看著趙穎兒亮晶晶的眼睛,張雪拒絕的話就在嘴邊。
……
與張雪告別後。
趙穎兒並未立刻前往學塾,而是走進鎮上一家名為『修緣』的雜貨店。
店鋪內售賣藥材、獸皮,還有許許多多惟妙惟肖的泥偶物件,包括字帖書畫等。
「姑娘,要買什麼?」
掌柜的約莫五十來年歲,看上去憨厚敦實。
趙穎兒從貨架上拿起一個活靈活現的兔子彩繪泥偶,一邊細看,一邊輕聲道:「黃叔,用飛鴿傳書師父。」
「那位斬碎咱們大殷氣運的白衣少年,他的徒兒張雪臘月初七出伏龍。」
「甭管是在伏龍鎮外的洛州府動手,還是等抵達肅州金潼府。」
「總之,你要儘快!」
掌柜的微微頷首,面色凝重道:「十枚銅錢。」
嘭的一聲響,趙穎兒將兔偶扔回貨架。
吐槽道:「一文不值!」
待趙穎兒離開,男人立馬走進後院。
一刻鐘後。
一隻信鴿沖天而去。
……
臘月初三。
中州省一隅。
夕陽沉淪,晚霞似血。
波光粼粼的河畔,站著一位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年。
他的雙眼泛著灰白。
右手拄著一根木棍,左邊腰間懸佩一柄無鞘鐵劍。
甚至算不得劍。
不過三尺鐵條罷了。
薄薄鐵條兩側被磨的雪亮,一頭纏著厚厚粗布條,便算作劍柄。
沒人知道少年為何站在那兒。
是在看夕陽,還是在看山水。
或許是在等人。
寒風乍起,卷著凜冬刺骨的寒意,拂過少年單薄的衫衣。
烏髮飛舞間,少年緩緩轉身。
原來他是在等風。
少年抬腳,正欲追風而去。
一陣清晰腳步聲突兀響起。
白茫茫的視線內,少年只看到一個模糊的雄健輪廓。
來人而立之年,與少年一樣,身著粗布麻衣。
兩隻大而厚的粗糙手掌布滿老繭。
男人腰間懸佩一柄刀。
一柄很普通卻也很罕見的刀。
柳葉刀,乃大殷軍刀。
男人聲音渾厚道:「我叫季陽,是一名捉刀人。」
少年面無表情道:「我叫初一,我的劍叫十五。」
「我是一名劍客,也是一名殺手。」
男人道:「你殺瞭望隴縣郭家公子,官府正在通緝你。」
「活捉,百兩紋銀,死人,二十兩。」
少年好奇道:「你是想掙一百兩,還是二十兩?」
男人回道:「一百兩。」
少年建議道:「二十兩好掙些。」
男人道:「我娘子患了肺癆,二十兩不夠。」
少年輕嘆道:「可惜。」
男人蹙眉:「什麼意思?」
少年:「你無法活捉我,更不可能殺死我。」
男人:「你很自信。」
少年笑了笑,拍了拍自己身側,又指了指男人腰側。
「我的劍和風一樣輕。」
「你的刀卻如山一樣重。」
男人:「你的劍沒有我的刀快。」
少年訝然,「為何?」
男人咧嘴一笑,「因為娘子還在等我回家。」
少年沉默。
許久後。
少年問道:「你在看什麼?」
男人回道:「晚霞。」
少年:「好看嗎?」
男人:「好看,像火在燒血。」
「你呢?你在聽什麼?」
少年:「聽風。」
男人:「好聽嗎?」
少年:「好聽,像我娘在哼唱。」
男人皺眉:「你有家?」
少年搖頭:「沒有。」
男人輕舒一口氣,「那就好。」
少年:「如果我有家,你會怎樣?」
男人:「我會將賞銀分你娘一半。」
少年:「你可真是個好人吶。」
男人問道:「你的眼睛是怎麼瞎得?」
少年回道:「天生的,沒瞎,在陽光下勉強能看清模糊輪廓。」
男人提醒道:「天快黑了。」
少年手掌撫上劍柄,輕聲道:「還會亮的。」
鮮艷粘稠的晚霞,恍若血在流淌。
少年輕握劍柄,面色平靜。
男人緊握刀柄,神情凝重。
天地間唯有嗚咽風聲,與肅殺之氣。
刀劍即將出鞘的電光火石之間。
又是一道腳步聲由遠而近。
少年微微側耳聆聽。
男人扭頭望去。
古道上緩緩走來一位背負雙手,微微佝僂著背脊的花甲老人。
滿頭白髮的老人,穿著一件漿洗到發白的破舊道袍。
看了看少年,又看了看男人,老頭那張被歲月沖刷出條條溝壑的臉龐上,綻放一絲笑意。
「緊趕慢趕,可算趕上了。」
男人皺眉,詢問道:「你是誰?」
老頭微笑道:「老夫王梁。」
指了指少年,「此行為你而來。」
少年聳了聳肩,「我可真搶手。」
言罷後退幾步,「你們兩個先商量吧。」
男人盯著老頭,沉聲道:「古語有云,先來後到。」
老頭笑盈盈道:「古語有云,有德者居之。」
男人:「我家娘子患了肺癆。」
老頭:「山上小道觀,老夫與稚徒相依為命。」
「年關將近,我曾答應過徒兒,要為他買身新衣裳,買一柄好劍,除夕夜包頓豬肉大蔥餡餃子。」
男人:「古語有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老頭:「古語有云,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