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靈三年,九月二十四。
旭日東升之際,一輛馬車停靠於岔路口。
喚作韓蕭的老人將孫兒抱下車,爺孫二人俱是看著身前矗立青石。
「伏龍山。」
「爺爺,這字,是否那位玄秦國師陳平安所刻?」
稚童好奇道:「陳先生乃玄秦人,亦是玄秦國師。」
「昔年到底發生了什麼,竟讓陳先生寧肯捨棄一切名利,也要遠走?」
玄秦國師,這份名利引得多少奇人異士趨之若鶩。
不客氣的講,此大殷歷代一百個國師綁一塊,也比不得玄秦國師一根指頭。
「唉。」
老人指肚輕輕摩挲伏龍山三個大字,幽幽道:「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
伏龍山脈連綿萬里,與外界人間地獄不同。
山里森海蒼翠欲滴,林間多飛禽走獸。
走過一道狹彎,一條清江躍入眼帘。
「水!」
張雪震驚不已。
此處山脈竟自成天地。
呆愣了好一會,宛若出籠黃雀,她跑下古道,往清江疾跑而去。
就在張雪鞠起江水痛飲之際,韓蕭爺孫的馬車於清江之上奔馳而過。
……
元靈三年,九月二十六。
陽光明媚,碧空如洗。
陳家莊,老槐前。
籬笆院內,案桌上的銅盆里,盛滿熱氣騰騰的肉骨頭,還有一小碗秘制酸辣汁,外加一壺竹葉青。
陳平安拿著剔骨刀,慢條斯理將骨頭上的肉一片片剔於白瓷碗中。
約莫一刻鐘後。
骨歸大黃,肉歸他。
拿起筷子夾上一片,於稠汁中洗個酸辣澡。
陳平安將肉片放進嘴裡,細細咀嚼。
「巴適。」
端起酒盅,正欲一飲而盡。
陳平安臉色忽地一變。
下一秒,便抱起案桌,仿佛一道閃電衝進灶屋。
第二秒,灶屋門落鎖。
第三秒,慵懶躺於樹蔭下的藤椅上。
第四秒,大袖一揮,滿院肉香氣霎時消散一空。
第五秒,一雙重瞳微閉,鼾聲如雷。
車軲轆聲越來越近。
大黃專心致志咔嚓咔嚓。
『草,骨頭忘埋了。』
嘎吱嘎吱聲戛然而止。
韓蕭爺孫下了馬車。
老人立於院門前,一雙混濁眼眸投向樹蔭下藤椅上裝睡的陳平安。
神色極為複雜。
有親見他星輝燦烈,光耀億萬里山河,卻只一瞬便燃燒殆盡的震驚與遺憾。
有親見他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壯懷激烈,由衷艷羨。
有親見他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的傲然風骨,深感欽佩。
更多的,則是時光荏苒後,再次山水相逢的神清氣爽。
韓蕭眼眶微紅,嘴角卻勾起弧度。
直勾勾盯著陳平安的稚童,眼睛瞪得老大。
果真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尊為玄秦國師,滄瀾八極,流雲山稷下學宮七十二儒之一的堂堂人仙,呼嚕怎能打得這般震天響?!
……
一刻鐘,兩刻鐘……
不知不覺青衣已是裝睡三個時辰。
直從日上三竿裝至日薄西山。
有蒼蠅落在臉上,搓著小手,極癢。
有蜜蜂趴於掌背,突然落針,極痛。
有麻雀飛過,啪嘰一聲,污穢之物濺落髮間。
饒是如此,陳平安仍未開眼。
韓蕭爺孫四條腿即使早就酸麻,依舊不敢出聲,唯恐驚擾神仙美夢。
夜幕降臨,繁星滿天。
鼾聲逐漸消弱。
陳平安是真的睡了過去。
九月二十七。
朝陽初升之際。
鼾聲又起。
兩個時辰後。
陳平安再也裝不下去。
睡撐了。
他緩緩睜開眼眸,裝模作樣伸了個懶腰,驚起數隻蒼蠅倉惶遁逃。
「呦,這是……」
陳平安看著院門口的韓蕭,裝作驚喜模樣。
回憶了好半晌,也沒記起他叫什麼。
「陳師,晚輩韓蕭,家父與您曾是稷下同窗。」
陳平安恍然,「你是韓非師弟嫡長子。」
「我記得我曾抱過你,滋我一身。」
韓蕭老臉一紅。
「既是故人之後,快進來吧。」
陳平安招招手。
韓蕭喜笑顏開。
稚童看著被蚊子叮了滿臉包的陳平安,內心輕嘆口氣,「何必呢……」
……
一刻鐘後。
陳平安看著韓蕭滄桑面龐,蹙眉道:「你爺孫二人行了三百萬里漫漫長路,來此大殷尋我,竟只是為了讓我給你孫兒取個名?!」
韓蕭補充道:「還有字。」
陳平安將目光移向老人身旁的稚童,他知道老人在打著怎樣的小算盤。
韓蕭也知道陳平安知道自己在打著怎樣的小算盤。
「稷下求學時,血氣方剛,滿腔躁意,無處發泄。」
「生死危機關頭,是韓師弟予了我一本《素女經》。」
「此恩,與天齊高,與地同厚。」
韓蕭立時樂呵得咧開嘴。
因為陳平安這是同意賜名賜字了。
陳平安微微閉眸,準備為稚童想個驚天地泣鬼神的霸道名字。
「該死,腦袋裡咋全是《素女經》。」
對於此生閱覽的第一本帶顏色的文學著作,即使過去一百多年,陳平安仍能倒背如流。
無奈睜眼,環視四周。
卻見大黃啃骨頭啃的正起勁兒。
陳平安眼神一亮,「你孫兒以後就叫韓香吧。」
韓蕭小心翼翼提醒道:「陳師,還有字呢。」
陳平安當機立斷。
「太平!」
……
大日漸漸西沉。
陳家莊村口,韓蕭凝望遠處籬笆院。
稚童則是不斷呢喃道:「韓香,字太平……」
許久後,稚童才抬頭看向老人,疑惑道:「爺爺,只是為了我之名與字,咱們又何必橫跨數百萬里之遙?」
「稷下學宮不是有那麼多大儒嗎?」
韓蕭目光深邃道:「大儒雖多,卻無一人願為你遮風擋雨。」
「這些年來,咱們玄秦二帝相爭越來越激烈,爺爺作為戶部侍郎,無法置身事外。」
「隊若站錯了,覆巢之下,絕無完卵。」
「陳師,便是爺爺為你留的後路。」
……
元靈三年,仲冬,十一月初九。
寒流肆虐,山河一派蕭瑟。
一隻麻雀於高天疾飛而過。
黑漆漆的鳥眼內,倒映著一座炊煙裊裊的籬笆小院。
院門口,兩個年齡相近的小女孩俱是雙膝跪地。
陳平安走出正堂,雙手插袖。
喚上大黃狗後,將院門落鎖,直往學塾方向走去。
身旁放著一大一小兩隻包裹的女孩,依舊保持跪姿。
另一個身著粗布麻衣的赤腳女孩,則掙扎著爬起身,一瘸一拐追著陳平安而去。
麻雀振翅,飛入崇山峻岭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