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有個概念挺流行,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說的是個體遇見其他個體的死亡、或者自身受到死亡威脅、軀體受損等傷害造成的精神障礙,表現症狀為創傷再體驗、警覺性增高以及迴避或麻木。
方沂早年拍《仙三》時合作的男演員胡戈有過這種症狀,他此前遭遇過較大的車禍,從鬼門關撿了一條命且毀容,康復後仍然有修復手術留下的疤痕。胡戈因此在一段時間內相當敏感,不願意拍正臉特寫,造型上也儘可能遮住眼眶下的疤痕。
好在這哥們心理上最終康復了,重新建立起自信。
ptsd這個病,現在有時會和玉玉症搞混,成為一些搏流量的流行病,而實際上這個病來源是很嚴肅的。
ptsd最初主要患者是哪些人呢?
戰場廝殺歸來的老兵。
就以方沂的病友老談舉例子,老談的連隊曾經作為生力軍被安排在鐵原阻擊戰中,這是一場志願軍戰史上反覆提及的奇蹟之戰,發生在1951年5月27日到6月10日,為期13天(也有一說為14天),事關總體戰局成敗,是關鍵之戰。
當時志願軍同敵人打完前五次戰役,已經意識到後勤補給不足的劣勢,無法繼續南下,在大片低矮丘陵和平原地區和敵人重裝備持續作戰,而得不到任何地形掩護,即所謂的「啃不下來」,司令部於是下令回撤。與此同時,美軍敏銳的發現志願軍戰線過長這一弱點,指揮部隊開始全面反攻,沿公路向縱深推進,極速狂飆,如果能及時切斷志願軍後勤,迂迴包抄,很可能一把翻盤,全殲志願軍主力。♬💢 💘♧再繼續北上,造成既成事實。
相反,如果志願軍主力成功退回山區,美軍的機械化師無法在朝鮮北部大片山區全力發揮,不得不望山興嘆,接受北緯三十八度線劃線而治的結局,「攻不進去」。
在危若累卵的時刻,雙方目光不約而同停在了「鐵原」這個地方。美軍要全力進攻,志願軍要全力阻擊,這就是鐵原阻擊戰的戰略意義。
未來的人們知道,63軍抗擊美軍4個師的輪番進攻,共斃傷美軍5萬餘人,掩護主力部隊撤退,阻擊戰最終圓滿完成。但是在當時,不論是最高指揮官還是一線的戰士,全都不知道結果會怎麼樣,搞不好馬上被打垮。不是像今天談起來這麼輕鬆。
戰士們的決心和精神壓力難以想像,很多年後回憶起來也會大汗淋漓。
去年金雞獎最佳紀錄片頒給了抗美援朝的紀實片《鐵在燒》,這片子講的就是鐵原阻擊戰的事情。採訪中,不少尚存的老兵談及這段歷史,數次掉淚,形容「我現在給你說一下戰場的情況……國內的炮彈聲是聽得出來的,美軍的炮彈聲你聽不出來(太多了),和颳風一樣。你分不出來,一點兒也分不出來。」
「他們很聰明,會居高臨下,看你的部署情況,你如果人少,哪有空隙他能看見……有被合圍的風險。」
「有時候晚上沒有槍聲,白天也沒有槍聲,敵人也不進攻了,不打了,我心想這是什麼意思?我摸出來一看,到處是敵人啊。♢💚 ➅❾ѕħ𝐔𝓍.𝓬𝓸爪 🏆😳」
「我(隨軍攝影記者)給他們(戰士)照相,他們也很高興的,有個別調皮的戰士提出來,你能不能把相片留一張給我,我要寄回家裡去……可是我沒有辦法啊,我們照相的人都沒有把握,能不能回得去。」
這種心理煎熬下,又死光了全連隊的人,談子為從戰場回來後性情大變倒也不奇怪了。今天教科書上的一句話,是他真實經歷過的生死十三天。
方沂為了拍電影,從六月份開始已經陸續接觸到大量資料,目前不需要再讓談子為回憶自己的崢嶸歲月了。所以他不打算和老談講戰爭的事情,而是在這最後一次見面里,平靜的和老談聊聊天。
就像是一個老友一樣。
——已經有醫護通知了談子為,方沂進來時,談子為坐在病床上,對方沂露出笑:
「大導演,拍電影了沒有?」
「正在拍呢。」
談子為大吃一驚,身子忍不住前傾,「那你叫我什麼?」
「談子為老先生?」
「還有呢?」
「談爺爺?」
「你小子是該叫我一聲爺爺,你不算虧。」
談子為似乎有點失望,點點頭。不過很快又恢復笑意,「你要好好拍,我爭取去看你的電影……不要拍的太差,到時候我要生氣。」
方沂:「好,我給你安排影廳,給你包個影廳讓你一個人看個夠。」
老談隨手拿起床頭柜上的蘋果,「還得吃這個。」
隨後他又道:「你要做好保暖,我聽說今年冬天特別的冷,和好幾十年前一樣……我們當時條件差,來不及籌備了,只能那麼上……你不一樣,你條件好一些,爭取穿厚一點,好一點。」
方沂:「我按照你說的做。」
「你電影拍到哪裡了?」
「還沒開機。哦,開機就是演員正式開始表演,現在還沒到那個時候,不過馬上了,看這個冬天什麼時候來。」
老談用了幾秒鐘來理解,緩緩說:「難怪。」
話就這麼幾句,有人進來催方沂離開了。方沂也不多留,起身告別。
在他要走之前,老談追問:「我原先是在七連做連長,你叫我一聲連長吧。」
「連長。」
「我姓什麼啊?」
「談連長。」
「對咯~」老談滿意揮手,「你走吧,你肯定會拍好的。我也在關注你,你知道做事妥當,不會讓人失望。」
方沂在門口處回頭,老談仍然在注視他。
畢竟是最後一次見面,兩人雖然不說,看起來都懂了。這時候有人建議可以合照,「方導演和老先生留下一張照片呢,以後想起來也有個念想。」
「行嗎?」
方沂當然願意了。
「浪費!」
老談卻不願意,拼命搖頭,而且他不知道是犯病了,還是耍起了混,他很快記不得了,啊呀啊呀想說什麼話,又說不出來,悶頭往床上一躺,護士們只好都去安撫他,但他這次誰也不理睬了。
他情緒頗為激動,人全被轟出去了。
「你們是誰?」
「爬遠點。我不認得你們。」
護士有點委屈,抹眼淚直呼其名,說:「終於被你看到了,這才是談子為他平時的樣子,根本不會認人的。」
但是照還是要拍的,方大導的靈感正是來源於老談的吹牛逼啊,也是來自於301院,這麼有傳奇性的經歷,怎麼能不留點痕跡呢?
老實說,護士們提出合影,也不是光為了談子為,也是為了他們自己。
方沂和醫護人員,以及隨後趕來的領導們合影,「卡擦」留了一張照。
這麼一頓折騰,給弄到了傍晚,方沂拒絕掉約飯,想起來自個兒的女友還在底下呆著呢。女友一照面就說:「我脖子好像好了!你看看是不是?」她搖頭晃腦,努力給方沂秀自己那脖子,「下次要找醫生問一下,還需不需要每個月跑一次,我不喜歡醫院!」
方沂有點心不在焉,沒細想她講什麼,正要伸手去提她脖子,就像是提布偶貓一樣。
她也沒在乎,躲過方沂的手,一巴掌拍上來,翻來覆去確認五指扣緊了:「走吧,今天你剩下的時間,還屬於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