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8章 人心鬼蜮,恩怨兩清
顧璨娘親扯了扯嘴角,似乎有些不認同劉志茂的觀點,只是礙於某些原因,也沒有開口反駁。
劉志茂自然也不希望能對顧璨施加影響的婦人完全偏向陳平安,嘆了一口氣,又將話風轉了過來。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陳平安的想法在浩然天下也許並沒有錯,但是他還是不了解書簡湖,不懂得這裡的江湖險惡,混亂不堪,在浩然天下通行的道理,在這裡卻沒有什麼用,如果顧璨真的按照他的大道理去做,絕對會落得個死無葬身之地的結局。」
劉志茂並不是顧璨這種少年,沒有見過外面的世界,他年輕的時候也曾遊歷過浩然天下,知曉浩然天下與書簡湖的世道不一樣,不能一概而論,需要入鄉隨俗,因地制宜。
「不過好在陳平安在書簡湖待了一段時間後,也是明白了書簡湖的規矩和環境,也不再對顧璨的做法指手畫腳了。夫人,我們再將道理反過來去說,陳平安這種人最重感情,你只要跟他講感情,比什麼都管用!」
劉志茂身處局外,冷眼旁觀,對陳平安發生的變化有所認知,但是他還是小瞧了陳平安,這個昔日的泥瓶巷貧寒少年並沒有因為書簡湖的特殊環境就屈服了,而是因地制宜,因人而異,悟出了一些新的道理。
顧璨娘親若有所思,覺得李志茂所言還算有些道理,不是在敷衍糊弄自己,心中鬆了一口氣。只要陳平安不是來搶璨兒的小泥鰍和機緣的,那就還是個好孩子,她不用撕破臉,可以繼續維持原本的情分。
隨即,顧璨娘親臉上就露出了幾分懊惱之色,按照劉志茂這個說法,那當日陳平安將顧璨從山上背下來,自己有些做錯了,怕是讓情分淡了幾分。
這兩年一有閒暇光陰,顧璨娘親除了喜歡讓府上婢女在一旁揉肩敲背,扇風去暑,持爐取暖之外,必然會讓一位據說是禮部侍郎嫡女的丫鬟,朗讀各種書籍內容,講解那些士大夫、文人雅士推崇的大道理,她雖聽了不少,但心中並不認同這些讀書人的道理。
不過書中有一些典故讓顧璨娘親大受啟發,例如她之前聽到過一個典故,有人家中,遭遇火災,聞訊後,只關心是否有人傷亡,從不問財物有什麼損失,此人因此變得名聲大噪,成為了讀書人中有名的仁人賢士。還有名垂青史的功勳武將,身居高位,卻願意為士卒吸膿水,此後全軍將士,人人願意為其效死,諸如此類。
當時顧璨娘親便有所悟,頗有心得,認為自己若有機會,也可以拿來用一用,這才是最上乘籠絡人心的手段。婦人心中無比懊悔,恨不得給自己一個耳光,書上的道理她明明知道,也記在了心裡,事到臨頭,卻沒有這樣去做。
道理在書中,做人在書外。婦人只是知道道理,卻並沒有踐行書中的道理,所以事到臨頭,才會暴露出自私自利的本性。
而陳平安不同,他將書中的道理掰扯嚼碎了,吸收消化後,再不斷踐行,反省,真正做到了知行合一,這才是真正的將書中的道理讀到了骨子裡,心裡,讓自己成為了這些道理的載體,合而為一。
劉志茂察覺到婦人的異樣,臉上露出了幾分好奇,開口問道。
「夫人怎麼了?」
顧璨娘親強顏歡笑,沒有坦誠相告,連忙開始轉移話題。
「沒什麼事。敢問真君,此後我們應該如何行事說話?那個宮柳島劉老成,還會不會來青峽島逞凶?」
「劉老成此人是書簡湖首屈一指的大豪傑,便是他的敵人,都對其感到佩服,殺伐果決,故而他來到青峽島要殺顧璨,誰都攔不住!可如今他既然已經放過了顧璨,一樣誰都攔不住,改變不了劉老成的決定,他絕不至於再跑一趟青峽島,可以說顧璨與春庭府已經不會再有危險了,甚至我可以與夫人撂下一句準話,那一夜廝殺過後,顧璨才算是真正沒了危險。如今的書簡湖,沒有誰敢殺一個劉老成都沒有殺掉的人!」
劉志茂擺了擺手,眼睛微微眯起,眸子中閃過一絲精芒,說話不緊不慢,給人一種十分篤定的意味,安撫著婦人的擔憂的情緒。
顧璨娘親狐疑的盯著劉志茂,將信將疑,她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兒子顧璨,不希望再次發生這麼危險的事情,若是顧璨死了,她這一生就再也沒有任何的指望和盼頭了,兒子就是她的心頭肉,逆鱗,容不得一點差池。
劉志茂端起了茶杯,低頭抿了一口,並不在意婦人的目光打量,有些話不能說的太透,他想起了當年在驪珠洞天的事情,那道璀璨到了極致的劍光讓自己毫無抵抗之力,輕易就斬斷自己的一條左臂,若不是自己花費了大價錢換取了一枚續骨丹,將左臂接好,怕是就要殘廢了。
想到這裡,劉志茂將手中的茶杯放下,右手不自覺的摸了摸左臂,隱隱有一股痛感湧向了心頭,讓他的心靈最深處蒙上了一層陰影,無法抹除,他此生道途已經斷絕,再也沒有可能踏入上五境了。
顧璨娘親見此,柳眉微蹙,同樣端起了茶杯,低頭喝了口茶水,姿態雍容,動作優雅,哪還有當年鄉村農婦的愚昧和侷促。
劉志茂瞥了一眼雍容優雅的婦人,眼眸微微轉動,臉上露出了一絲疑惑的表情,十分不理解的問道。
「夫人,你為何如此防備忌憚陳平安呢?」
顧璨娘親臉色劇變,眸子晦暗不明,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芒,聲音幽幽的說道。
「真君應該十分明白才對,人心都是會變的。」
劉志茂聽聞此言,深有同感,這幾年他和顧璨的關係也是寂靜變化,從最初的師徒關係,變成如今的合作關係,甚至是競爭關係,十分微妙,而眼前的這位婦人變化更是驚人,從一個局促不安,小家子氣的村婦,變成了精明過人,雍容優雅的貴婦。
「真君,你說說,我在書簡湖算不算是一個壞人?」
劉志茂伸手撫摸了一下頜下鬍鬚,笑了笑,十分爽快的說道。
「夫人在書簡湖的所作所為,自然算不上壞人,不,應該說是一個好人!」
「夫人在島上賞罰分明,從不苛待僕役奴婢這些下人,也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
顧璨娘親微微點頭,她和顧璨自從來到了書簡湖後,顧璨雖然滿手血腥,但她並沒有做過任何害人的事情。
「壞人偶爾也會發善心,好人也會有惡念,我當年不過是給了陳平安一碗飯,也不算什麼天大的恩情!」
「但是陳平安將小泥鰍送給了璨兒,也許當初他不清楚這意味什麼,如今他也踏入了修行道路,自然也明白了這是將他自身的大道機緣送了出來,能不後悔嗎?
「我如今防著陳平安,是為了璨兒的大道修行,我只要不去害陳平安,也算不上忘恩負義吧?!」
劉志茂恍然,顧璨娘親的擔憂是人之常情,若是換做他,也會防著陳平安,避免大道機緣被奪走。
「夫人如此說,我就明白了!」
劉志茂當年在驪珠洞天也曾因為此事算計過陳平安,施展了一些陰私手段,勾動了蔡金簡的惡念,想要借刀殺人,若不是周珏隨手斬了他一劍,他必然不會讓陳平安活下去。
劉志茂嘆了一口氣,深深的看了一眼婦人,起身而立,笑著說道。
「夫人,若是沒有錢其他事情,我就先告辭了!」
「不用送了!」
劉志茂一擺手,阻攔了顧璨娘親起身相送,他如今和顧璨已經是貌合神離,劉老成出手要殺顧璨,他這個做師父的不曾出手阻攔,早就將最後的一絲香火情耗盡了,若不是陳平安如今還在島上,背景強大讓他心中忌憚,他早就趁機對顧璨下手了。
夜晚三更時分,清冷的明月高懸,月輝灑落湖面,波光粼粼,如同流動的銀河,璀璨耀眼,一道身影划過虛空,落在了青峽島山門口的那座小屋前,伸手輕輕敲擊了幾下。
「咚咚咚!」
黑影推門而入,屋內木桌上一盞煤油燈燃燒著,豆大的燈火搖曳,斑駁的光影在陳平安的臉上晃動。
陳平安坐在桌旁,伸手示意對方落座,神色平靜,沉默不語。
「深夜登門拜訪,事先也沒有打個招呼,還望陳先生見諒。」
劉志茂走進了房間內,坐在了長凳上。在自家的地盤上,他對陳平安十分的態度如此客氣,可謂是能屈能伸了。
陳平安面無表情,深深的看了一眼這位元嬰境的梟雄霸主,向對方伸出了裹著棉布的右手,掌心攤開。
劉志茂連忙從袖子中掏出了那塊刻著「吾善養浩然之氣」的玉牌,放在了陳平安的掌心中,隨後他又掏出一隻白玉碗,放在了桌子中間,碗口有水霧變幻,顯現出了一些身影畫面。
「顧璨母親白天找過我,說了一些話,我希望陳先生也可以聽一聽,我這等小人行徑,自然齷齪,但也算是聊表我的誠意。」
李志茂對陳平安的背景十分忌憚,不願與其交惡,毫不猶豫的就將顧璨娘親賣給了陳平安,以此來求和。
陳平安眉頭一皺,目光落在了白玉碗上,右手翻動,將那枚陪祀文廟的聖人玉牌收起,隨後手掌落下,蓋在碗口之上,將水霧震散。
劉志茂眼中閃過一絲詫異,隨後臉上露出了敬佩的神色,恭維道。
「陳先生真乃正人君子也,是劉志茂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陳平安縮回手,雙手籠袖,臉上依舊沒有任何的情緒變化,冷冷的說道。
「我知道她是怎麼樣的人,也明白她會怎麼想,也許她說的話會讓我心冷,但在我搬出春庭府的那一刻,她的言語行為就已經與我沒有多大關係了!」
「當年在泥瓶巷,你為了幫助自己顧璨留住小泥鰍的機緣,先以秘術蠱惑了雲霞山蔡金簡,後又以陰毒的旁門神通,悄悄在我心頭刻下了一心求死四個字,誘使我去刺殺蔡金簡和苻南華,以卵擊石,讓我徹底消失。」
陳平安不是榆木腦袋,更不是什麼濫好人,他這幾年遊歷浩然天下,也曾殺過人,經歷過陰謀詭計,哪裡不清楚顧璨娘親的想法,對劉志茂所說的不感興趣,他只求問心無愧,還了當年的一飯之恩。
「當年是我的錯,陳先生背後那位大劍仙為此還斬斷了我一條左臂,讓我道心蒙塵,使我大道斷絕,最後更是將我趕出了驪珠洞天!」
「當然,若是陳先生還不解氣,可以用你的那柄半仙兵刺我一劍,我絕對不還手,自此咱們恩怨兩清!」
陳平安書簡湖一行讓他心灰意冷,對世道人心有了幾分失望,聽到劉志茂如此說,他眼中閃過一絲錯愕,他沒有想到當年周珏會為他出頭,斬斷了劉志茂一條左臂,心中湧現出了一股暖流,再次燃起了對這個人間的希望。
劉志茂給人的印象就是沉默寡言,惜字如金,但對誰都是笑臉相向,但這只是他的假面具,實則道貌岸然,心狠手辣,在書簡湖極具威懾力,是假真君,笑面佛,袖藏修羅刀。
陳平安深吸了一口氣,將腰間那枚銀白色的養劍葫摘下,拔掉了塞子,向白玉碗中倒酒,清冽的酒水飛濺,一股醇厚的香氣瀰漫擴散,讓劉志茂鼻翼微微抽動,聞出了這乃是書簡湖最有名的烏啼酒。
陳平安將養劍葫放在了桌上,又伸手將白玉碗推到了劉志茂的面前,笑著說道。
「刺你又能如何?也傷不到真君分毫,山上仙家可是有不少替死手段,我又何必做這種無用功呢?!」
劉志茂對陳平安的反應也不感到奇怪,伸手端起了白玉碗,一口將酒水飲盡,隨後說道。
「陳先生天資聰慧,福緣深厚,當年是我劉志茂眼拙,陳先生不妨開出條件來,我認罰。」
「我如果說既往不咎,怕是你不會相信,我也自己也不甘心!」
陳平安坦坦蕩蕩,沒有任何的遮掩,直言不諱的說道。
「不過在開出條件之前,我有一事需要詢問真君!」
劉志茂放下了手中的白玉碗,沒有任何猶豫的說道。
「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陳先生儘管開口!」
劉志茂不想和陳平安繼續有因果糾纏,這位年輕人前途遠大,背景深厚,哪怕自己成為了書簡湖的新一任江湖君主,也得罪不起對方,還是早早解決了舊日恩怨最穩妥,因此誠意滿滿,少了往日的算計虛偽。
「真君修心,根基為何。」
陳平安微微點頭,感受到了劉志茂的誠意,思索了一下,十分嚴肅的問道。
「自然求真!」
劉志茂沒有任何猶豫的回答道,這是他這一門的修行的根基,是不傳之秘,即使是顧璨等弟子,他也沒有為其細細講解過。他看著陳平安充滿求知慾的眼神,稍稍沉吟,繼續說道。
「人的七情六慾,如同一團亂麻,我這門修行之法,需要將其抽絲剝繭,分門別類。」
「此後,選擇走我這條旁門左道的修士,又各有取捨,各有各的小徑可走。或者縮為芥子大小,擱置一旁,或者大化為山嶽,不斷穩固,都是修行法,至於凝練幾粒芥子,堆積幾座山嶽,那就要看修行之人的資質和天賦了。此中關隘重重,險阻萬千,至於如何凝練芥子,又可以衍生出斬三屍之術,內鍊金丹之道,至於如何堆積山嶽,也有餐霞飲露,外丹服餌之途。修行快慢,瓶頸高低,就看各家祖傳的修真法訣,品秩如何。」
劉志茂停下了解說,臉上露出了嚴肅的表情,再也不肯繼續為陳平安解惑了。
「只能細說到這一步,接下來的就涉及到了我的根本大道,若是說出來,那才是必死無疑了,還請陳先生體諒!」
陳平安沒有窺視劉志茂根本大道的意思,理解的點點頭,再次拿起了銀白色的養劍葫,為劉志茂斟滿了一碗烏啼酒。
劉志茂再次一飲而盡,頗有相逢唯一笑,杯中泯恩仇的意味。
「真君想要一笑泯恩仇,也不難,只需要將一個人交給我就可以了!」
陳平安將養家胡再次掛在了腰間,終於談論起了條件。
「誰?」
劉志茂眉頭微皺,心中隱隱生出了一些不好的預感。
「鬼修紅酥!」
「陳先生果然了不起,居然也知曉這等隱秘!」
紅酥是劉老成的紅顏知己,暴斃隕落,劉老成因此而離開了書簡湖。劉志茂膽敢爭奪江湖君主的位子,不懼上五境的劉老成,除了背後有大驪王朝做靠山聚攏大勢外,他還準備了一些陰私手段,用來自保,為自己留了一條退路,即使上五境修士的劉老成他重返書簡湖,也不會殺你。
劉志茂朗聲大笑,他沒有想到陳平安這個外鄉年輕人,才是他的知己!
「此事不可能,陳先生還是另提條件吧!」
劉志茂收起了笑容,搖頭拒絕了陳平安,紅酥是他的退路,可以令劉老成投鼠忌器,他自然不會將其交給陳平安。
陳平安眉頭微皺,似乎對劉志茂的拒絕有所預料,沒有任何的間隔的提出了新的條件。
「你在顧璨娘親身上肯定動了手腳,撤了吧!這算是半個條件!」
劉志茂眉頭緊皺,眼中閃爍著思索,顧璨如今在重傷,對他構不成威脅了,他的當務之急是和陳平安化解恩怨。
「三天之後,我會給陳先生一個答覆!」
「不知另外半個條件是什麼?」
陳平安面色有些蒼白,感到心神疲憊,他傷勢還未恢復,精神不濟,低聲道。
「這半個條件完成後,我們再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