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2章 天下棋盤,棋子破局
「崔瀺是不是察覺到了大驪王朝武運變化,擔心我帶著藕花福地四人,裴錢加入了其他王朝,所以才會讓你前來勸說我!」
「嗯,老國師想要與先生做一筆交易,只要裴錢,朱斂等人加入大驪籍貫,大驪王朝願意奉上五嶽山根的土壤,每一岳可以拿出十斤,足夠讓先生煉化兩件本命物了!」
陳平安沒有直接回答,走出了武廟,銀白色的月光灑落,像是為他披了一層薄紗,他回頭看向了白衣少年郎,沉聲問道。
「崔東山,你是如何看待崔瀺要與我做的這筆交易?」
崔東山聞言一愣,他本是崔瀺的化身,被老秀才施展手段斬斷了聯繫,才會成為了一個獨立的個體,但依舊與崔瀺有著扯不清的關係。
「先生信得過我?」
「信不過,但就算是假話,我也想聽聽你的看法?」
陳平安十分坦誠,直言不諱,沒有任何的掩飾和虛偽,雙眸明亮,赤誠無比。
崔東山臉上露出幾分苦笑,不知道該是贊同陳平安的坦誠,還是該吐槽陳平安的毫不掩飾。
「那好,我就給先生說一說我的這些假話,給做一個參考,有沒有道理,你自己思考!」
「裴錢幾人加入了大驪王朝籍貫,對先生而言,是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情,不妨就以此跟大驪王朝宋氏開價,各十斤的五色土壤先拿來,至於先生自己會不會更換籍貫,從大驪變成大隋,或是其它地方的籍貫,等到大驪五嶽獲得寶瓶洲正統名分的那天,再做決定不遲,甚至在這個期間,先生利用五色土煉化了本命物,落袋為安。大驪王朝就算是埋怨,也無可奈何,飛升境的大修士都擋不住先生背後那柄仙劍的斬殺。先生背景靠山足夠硬,不論是文聖一脈,還是那位劍氣長城的青衫劍仙,都足以讓大驪王朝慎重對待了!」
陳平安停下了腳步,低頭沉思,一雙澄澈的眸子裡閃爍著明亮的光芒,他不贊同崔東山的看法,君子慎獨,以誠待人,不能因為自己可以獲得利益,就隨意決定裴錢幾人的歸屬,更不能出爾反爾,去做那反覆小人。
崔東山走出了十多步,才停下了腳步,轉身看向了神色堅定的草鞋少年,他臉上好似泛著光芒,正氣凜然,讓崔東山這位謫仙人一般的少年郎,不敢與其目光進行對視,白衣少年不自然的側了側腦袋,眼睛低垂,目光躲閃,死死盯著腳下的泥土。
「先生,今夜學生就去探一探文武廟的變故,若是邪修魔頭作祟,學生就替天行道,為先生掙得一樁小小陰德。若是一方山水教化不善,當地百姓的自作孽,也希望先生容學生袖手旁觀,任由此地香火自生自滅。
陳平安點了點頭,贊同了崔東山的做法,轉身向後走去,準備回縣城落腳的客棧,與朱斂,裴錢等人匯合。
「先生!」
崔東山連忙喊了一聲,叫住了陳平安,草鞋少年轉頭看去,笑著問道。
「怎麼了?」
白衣少年眉心紅痣越發紅艷,嬌艷欲滴,他俊美無瑕的臉龐上沒有了以往的嬉皮笑臉,懶散不羈,多了幾分嚴肅,目光注視著陳平安,緩緩說道。
「藕花福地的四人作為先生的隨從,未免對先生有些不敬,學生這段時間,因恪守師徒本分,冷眼旁觀,不曾開口,痛心疾首,懇請先生准許學生從明兒起好好教他們規矩!」
崔東山再次飆起演技,一副無比沉痛的模樣,將一個為先生操心的學生演繹的情真意切。
陳平安心中暗嘆一口氣,他就不能對崔東山懷有信心,嘴角微微抽動了幾下,臉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語氣古怪的問道。
「你準備怎麼做?」
崔東山站在武廟之前,身後是那尊香火黯淡的武神像,莊嚴神聖,用一種充滿了虔誠的堅定語氣說道。
「自然是遵從先生的教誨,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陳平安掉頭就走,懶得理會戲精一般的崔東山,但也沒有反對崔東山的提議,他雖然不知崔東山究竟此來有何目的,但他也相信崔東山做事會有分寸,不會做出太過分的事情。
畢竟,就如崔東山口中所言,陳平安也是有背景和靠山的,即使大驪王朝的那位國師,繡虎崔瀺,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敢無視劍氣長城的那位青衫劍仙,以及那位寒酸無比的老秀才,對陳平安做出什麼不好的事情。
夜色已經深了,寒氣襲人,陳平安回到了客棧後,發現朱斂幾人都未睡,甚至連平日裡最嗜睡的小裴錢也打著哈欠,雙眸惺忪的坐在板凳上等著師父回來。
陳平安坐在桌前,老廚子朱斂端上了一杯茶水放到他的面前,他拿起茶杯飲了一口,這才對幾人說道。
「文武廟確實有些問題,被人動了手腳,不過這些崔東山會妥善處理,不會影響我們明日的行程。」
朱斂等人從桐葉洲中部走到寶瓶洲東南的青鸞國,生死大戰都經歷了許多場,對這座小縣城的文武兩廟並不感興趣,雖有一陣妖風妖雨,卻註定掀不起大的波瀾,他們真正的在意的是崔東山第一次出手,想要藉此一窺白衣少年的底細和跟腳。
隋右邊性情清冷,心思在藕花福地四人中最為簡單,性格直來直往,不會繞彎子,直接開口問道。
「崔東山,真的是你的學生?」
陳平安伸手摸了摸裴錢的小腦袋,她已經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還是不願意去睡覺,因為她怕鬼,睡相也不好,喜歡踢被子,如果不小心將額頭貼著的那張黃色符籙蹭掉了,山精鬼魅就有了可乘之機,保護不了自己了。
陳平安曾經告訴過黑炭般的小姑娘,這張黃色符籙有些規矩和忌諱,雖然是跋山涉水的護身符,能夠震懾邪祟,讓一些末流山水神祇,鬼物心生敬畏,但又是一盞明燈,容易引來某些不懼陽間罡風的厲鬼的覬覦與仇視。
「雖然開始,崔東山是死皮賴臉湊上來的,但他確實是我的學生。這段時間你們應該也了解了他的性格和脾氣,傲氣自負。但只要你們不招惹他,崔東山就不會主動算計你們。」
「行走浩然天下的這些條條框框你們也了解了一些,比如欺山不欺水,入廟拜佛之時,人多不必等,這些其實都是當初崔東山告訴我的。」
陳平安對崔東山想要教朱斂幾人規矩一事,並不放在心上,崔東山內心極其驕傲,對藕花福地的四人並不如何看重,不值得他主動算計。當然關於這一點,陳平安不好意思直說,因為太傷人了,會讓朱斂等人尷尬的。
崔東山糾纏陳平安,目光視野其實一直不在陳平安本身,他真正的目標在極其遙遠的陰影中和帷幕之後,是三教合一齊靜春,是合道三洲之地的老秀才,是飛升天外天與道老二大戰的阿良,是如今坐鎮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的道家掌教陸沉。
至於那位盤坐劍氣長城城頭最高處的青衫劍仙,當世劍道第一人,最有望繼三教祖師之後躋身十五境的大劍仙,崔東山還不敢直掠其鋒芒,繡虎崔瀺也不敢與其博弈,只將其當做了棋盤之外的存在,倒是沒有任何的算計。
大驪王朝能夠建造出那座仿製白玉京的劍樓,背後就有陰陽家和墨家的支持,加上真武山和風雪廟作為寶瓶洲的兵家祖庭,早就與大驪牽連頗深,加上最南端商賈繁榮的那座老龍城,三教之外最有實力的諸子百家,除了法家、縱橫家尚未露面,大驪王朝已經獲得許多一洲之外許多勢力的青睞。
上述這些因素,才是大驪宋氏吞併寶瓶洲半壁江山的底氣所在,表面上大驪鐵騎,藩王宋長鏡,攻城略地,打下了萬里江山,其實暗中考驗的是崔瀺縱橫捭闔的手段和謀略。
大驪王朝南下這一盤大棋,牽涉到那麼多複雜勢力,具體籌劃,幫助大驪宋氏,萬事俱備之人,正是白髮蒼蒼的國師繡虎崔瀺,文聖一脈的叛徒大弟子,事功集大成者。
陳平安的遊歷之路一直都在崔瀺的算計之中,每一步,每一個舉動都沒有走出棋盤。當然崔瀺也不會因此就小瞧了陳平安,反而充滿了忌憚,因為陳平安的背景,靠山太硬了,背後的那柄長劍更是讓陳平安有了破局的能力。
若是草鞋少年不顧一切,拔出了背後的那柄仙劍,就可以直接掀桌子,打碎整盤棋局,徹底攪亂崔瀺所有的算計。這也是為何崔東山會一直死皮賴臉跟在陳平安身邊的原因之一,不僅是老秀才的吩咐,更是因為崔瀺不希望被自己這個小師弟打亂了自己的布置算計,導致大驪王朝吞併東寶瓶洲的謀劃落空。
一國統治一洲,哪怕東寶瓶洲是浩然天下九洲之中面積最小的一洲,但也是前所未有之壯舉,是證明文聖一脈事功學說的最有力證據,崔瀺絕對不允許任何人搗亂,哪怕是文聖一脈的關門小師弟也不行。
「這個崔東山可是修道有成,返璞歸真的練氣士?」
文質彬彬,一身書卷氣的盧白象目光溫潤的注視著陳平安,臉上也露出了好奇之色,開口詢問崔東山的根底。
陳平安沉思了一下,先斟酌語言,理順了思路,然後才開始回答盧白象這位藕花福地魔教祖師的問題。
「他原本曾經是正兒八經的儒家門生,家鄉在寶瓶洲,後來去中土神洲求學,以前修為境界,嗯,比較高,不過後來境界跌落,如今實力究竟到了練氣士第幾境,我也看不出來,也沒有問過。」
朱斂頂著一副蒼老不堪的面容,唯有一雙眼睛亮晶晶的,蘊藏著鋒芒和朝氣,笑眯眯的問道。
「聽聞那世間的大修士,體魄堅韌,不遜色於煉神三境的純粹武夫,不曉得這位少年面相的山上神仙,拳法如何?可有什麼法寶傍身,能否破開魏羨身上的那副甘露甲。」
朱斂的算盤珠子打的叮噹響,險些就差將心思寫在臉上了,讓陳平安稍感無奈,只能嘆了一口氣,苦笑道。
「醜話說在前邊啊,你們誰願意去試探崔東山,我肯定不攔著,只不過是後果自負,到時不要怪我沒有提醒過你們!」
此時裴錢也睜開了惺忪的睡眼,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強提起精神,看向了陳平安,有些委屈巴巴的說道。
「他那麼厲害,我可不敢和他爭開山大弟子了,日後我大不了喊他大師兄好了!」
「小丫頭片子,怎麼還在背後罵人呢?」
「誰是你大師兄,你才是大師兄,你全家都是大師兄,會不會好好說話!」
崔東山身形飄入了客棧之中,白衣如雪,一塵不染,臉上露出了氣急敗壞的表情,對著黑炭般的小姑娘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喝罵,好似對大師兄這個稱呼十分厭惡忌諱,搞得朱斂等人一頭霧水。
裴錢本來就有些畏懼崔東山,看到這白色身影徑直飄入了客棧,好似厲鬼,嚇得小臉都白了,緊閉雙眼,一隻手死死抓住陳平安的胳膊,另一隻手死死按在額頭那張黃色符籙上,嘴裡念念有詞,身體瑟瑟發抖,根本不敢與崔東山辯駁爭吵,哪裡還有以往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囂張模樣。
陳平安拍了拍裴錢的腦袋,安撫了一下她的情緒,這才將目光看向了白衣少年郎,問道。
「文武廟的事情處理的如何了?」
「我已經全都擺平了,文武廟的神靈和幕後主使,我都見過了,雙方都很好說話,學生我以理服人,以德服人,跟他們擺事實,講道理,要不是我擔心先生著急,趕著回來給先生通風報信,文武廟的神靈都要拉著土地公,將深埋地底的幾壇陳釀美酒起出,與我把臂言歡到天明呢。」
崔東山表情認真,揮舞著拳頭,顯然他的以理服人,以德服人,講道理,擺事實,都離不開拳頭的威懾,這才能輕而易舉的擺平了此事。
陳平安微微點頭,也沒有具體詢問其中的隱情,他雖然對崔東山的德行不信任,但卻對崔東山的拳頭充滿了信心。
崔東山也沒有細說其中的陰私,坐在桌前,給自己斟滿了一杯茶,喝了幾口,才環顧左右,目光在藕花福地四人臉上划過,俊美的臉龐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眉心的那顆紅痣越發嬌艷,如同一滴血珠,隱隱滾動,語氣古怪的調侃道。
「大晚上的都不睡覺,幹嘛呢?早睡早起,身體才好,你們自己不曉得養生之道,難道還要耽誤我家先生休息不成?」
此話一出,崔東山最為畏懼的裴錢立馬站了起來,腳步急促的跑回了房間,好似身後有山精鬼魅追趕一般,頭都不敢回,兩隻小手死死的按著額頭上那張黃色符籙,嘴裡念念有詞。
「符籙保護好裴錢,妖魔鬼怪快走開。」
崔東山的耳朵微微顫動,聽力十分靈敏,小姑娘的嘀咕猶如在耳邊輕語,讓他臉色一僵,目光不善的盯著那黑炭般的枯瘦身影,一個個的算計湧出,每一個算計都能讓小姑娘吃盡苦頭。
只是,白衣少年郎側頭看了眼陳平安,畢竟是他的開山大弟子,自己的同門,不好太過陰損,熄滅了所有的算計,無奈的搖了搖頭。
朱斂,盧白象,隋右邊,魏羨見狀,也紛紛起身,沉默不語的回了自己的房間,再也沒有了剛剛的好奇和八卦。
陳平安也站了起來,深深的看了一眼崔東山,稍稍停頓了一下,有些遲疑的說道。
「如果你暗中摻和了青鸞國這場佛道之辯,最好事先跟我講清楚,大不了我繞過京城,在最東邊的仙家渡口等你,免得到時候你我師生反目,你崔東山再做一次欺師滅祖的勾當。」
崔東山眼神微凝,俊美脫俗的臉上卻露出了委屈巴巴的表情,悽然道。
「先生胸懷磊落,光風霽月,當年我二人同游大隋,學生在先生身邊,如沐春風,今日怎也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我明白了,定然是那藕花福地的四人與先生長久相處,讓你沾染上了一些市井氣,都怪他們,明日學生定要給他們講講道理,規矩!」
陳平安沒好氣的瞪了崔東山一眼,毫不客氣的罵道。
「滾!」
少年一身白衣,如同鬼魅飄了出去,身形在空中飄來飄去,他還特意經過了裴錢的窗前,聲音悽厲陰森,發出了善意的提醒。
「裴錢啊,你我有師門之誼,我告訴你,只要你不打開窗戶,就不會看見吐舌頭倒掛的吊死鬼,只要你不把腦袋鑽出被窩,也就看不到趴在床頭那邊,身穿鮮紅嫁衣,嫁給亂葬崗鬼王的繡娘女鬼,只要你大半夜不會口渴起床喝水,也肯定瞧不見溺水而亡,肚子鼓脹,臉色慘白的水鬼。哦對了,還有那些枉死的長髮少女,最喜歡蜷縮盤踞在小女孩腳邊了,不過你不用怕,橫看豎看,也不過是一大團頭髮而已!」
黑炭小姑娘躲在被窩裡,不敢露頭,雙手死死握著耳朵,身體蜷縮成一團,不斷顫抖,害怕極了。
崔東山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身形飄蕩,來到了盧白象的窗前,笑眯眯的說道。
「聽先生說,你棋藝高超,不如明日我跟你學學下棋如何?」
「崔先生若是有興趣,盧某明日願與先生手談一局!」
崔東山微微點頭,身形再次飄蕩,漸漸遠去。
客棧外,一文一武兩尊神靈站在門外,神色肅穆,好似兩尊門神般,任勞任怨的守護著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