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章 行蹤暴露,一箭傷敵

  荒原上的風很大,但那堆灰燼並沒有被完全拂滅,因為那堆灰燼里有數粒無論何種火焰都無法完全焚化的白骨舍利。

  看著手中那幾顆五彩斑瀾的白骨舍利,七枚大師沉默不語,那些穿著紅色僧袍的苦行僧兵微露戚容,圍著那片灰燼盤膝坐下,敬心誠意開始頌讀往生經。

  七枚大師把那幾顆骨子利,神情凝重交給一名僧侶保管,然後跪倒在灰燼前,伸手入灰,沉默而安靜地開始搜尋,像石枝般的手指,在講經大士的骨灰里緩慢移動,如同篩子般,沒有遺漏任何地方。

  講經大士的遺骸被符火燒的很通透,除了那幾顆骨粒子,其餘盡成細膩的白灰,按道理,七枚大師應該不可能有什麼發現,但隨著手指的移動,他的神情變得越來越凝重,因為他的指尖在灰中感受到了一股磅礴難消的浩然氣息。

  七枚大師站起身來,霍然向來時路走去,這時他才想起來,先前經過菩提樹的時候,總覺得那株樹與數十年來每天看到的似乎有些不一樣。他走到菩提樹前,看著灰色的樹皮上刻著的那行小字,臉上的神情愈發冷漠,眸子裡憤怒的明王火焰越來越明亮。

  「天啟十七年,書院寧缺攜妻冥王之女桑桑到此一游。」

  七枚大師心中巨震,用僧袖往地面一拂,荒原地表上的沙礫亂滾,顯現出一道極淺的車轍。順著這道車轍走了數十丈,然後車轍的淡淡痕跡便完全消失在荒原的地面上,他舉目望向遠方,猜測那輛黑色馬車正向何處而去。

  夜色將至,天坑裡的世界已經提前進入了漫長的黑夜,巨峰間最高處的黃色寺廟,還能看到最後的夕陽,一道悠遠的鐘聲,從那座寺廟裡響起,然後漸漸向著山峰下面傳播,無數座黃色寺廟同時鳴響鐘聲。

  懸空寺的鐘聲,離開安靜的地底世界,來到荒涼的地面,然後向著四面八方傳播開來,相信用不了多少天,整個人世間都會知道,冥王之女還活著,她正和書院寧缺一起,逃亡在極西荒原之中。

  極西荒原深處,一名滿身灰塵的書生,出現在天坑邊緣,他看著天坑中央那座巨峰間的黃色寺廟,急促的問道。

  「我小師弟在哪裡?」

  書生自然便是書院大先生李慢慢。黑色馬車曾經在懸空寺出現的消息傳到長安城後,他再次踏上尋找寧缺的旅途,縱然容顏已然憔悴,境界漸趨不穩。

  李慢慢的聲音很輕柔,在滿是風雪的荒原上,最多能傳出去數尺便會消失,然而遙遠巨峰間的黃色寺廟裡,卻有人清楚地聽到了。

  一道寧靜而威嚴的聲音,在大先生身前的空中緩緩響起,就像是一封書信被人拆開封邊,平靜展露給想要看到這封信的人。

  「冥王之女在哪裡,寧缺便自然在哪裡。」

  這是懸空寺講經首座的聲音,他本來該面壁三年,修煉閉口禪,不見任何人的。

  一年前,講經首座選擇了面壁三年,修煉閉口禪,誰也不知道這位在世之佛為何要如此做,只是知道,自名爛柯寺事件之後,他就步入了山洞之中,即使是七念這位弟子回到懸空寺稟報冥王之女最後的結果,他也不曾出現,好似在洞中坐化涅槃了一般。

  但是如今冥王之女蹤跡重現,講經首座終於還是出關了,違背當初和趙無昊之間的約定,因為他已經明白,當日趙無昊為何會讓他面壁三年,修煉閉口禪了,為的就是避免冥王之女未死的消息泄露。

  如今冥王之女再次出現,講經首座也不願世界被冥界入侵,即使心中無比忌憚趙無昊,依舊做出了選擇,毅然決然的破關而出,準備將冥王之女消滅。

  李慢慢看著雪霧裡的寺廟,沉默了很長時間,他明白講經首座這句話中的意思,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所以只有沉默。

  講經首座的聲音,再次在他身前悠悠響起,如發人醒神的鐘聲。

  「人間世是人的世界,有很多苦處,卻也有很多喜樂,每個身處其間的人,都有責任與義務去維繫這個世界的存在,這也正是冥王之女不能存在的原因。」

  「殺死冥王之女,不是佛道兩宗的事情,是整個人世間的意願,寧缺既然要與她同生共死,書院如果想要回護寧缺,便是要與整個人世間的意願相背。」

  「書院乃唐國之基,如今連唐國里的很多人,都開始反對書院的立場,你們又如何戰勝整個世界?夫子難道連這也想不明白嗎?」

  大師兄捂著嘴痛苦咳嗽兩聲,臉色有些蒼白。

  十餘日前,西陵神殿正式詔告天下冥王之女的真實身份,這直接導致大唐朝野陷入數百年來最激烈的紛爭之中,原因便在於寧缺與冥王之女的關係,而書院一直沒有明確表明態度,幾乎所有官員和百姓,都對書院提出了質疑。

  懸空寺講經首座的聲音在天坑邊緣隨風雪而起,充滿了憐憫的感慨,說道。

  「你就算知道寧缺在哪裡,找到了那輛黑色馬車,你又能做些什麼?」

  「難道你能把全世界的人盡數殺光,把那輛黑色馬車帶回書院?你沒有辦法帶走他們,也沒有辦法阻止世人,面對世人對冥王之女的恐懼和痛恨,哪怕你是世間最快的人,哪怕夫子親自出手,也都沒有任何意義。」

  李慢慢神色更加黯淡了,咳嗽也越發急促,似乎是感受到了極西荒原的寒冷,承受不住那等寒風,手不由的緊了緊身上的棉衣,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讓他那顆越發畏寒的心稍稍暖和一些。

  天空中的那片雲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厚。

  雲層投下的陰影,已經把大半個朝陽城都籠罩進去,當朝陽升起的時候,朝陽城迎來極短暫的片刻晨光,然後隨著太陽升到雲層之上,城市再次陷入陰晦的天氣之中。

  從昨夜開始,便有數千名月輪國軍士在佛宗苦修僧的帶領下,沿著每條街道搜索雲層之下的朝陽城,這次搜索進行的非常仔細,沒有任何人敢於馬虎大意,每家每戶都被敲開,水缸糧窖之類的地方都沒有放過,只有在里正和三戶鄰居的確認下,沒有外人居住,才會在門上貼上一張紅紙表示沒有問題。

  被雲層陰影覆蓋的朝陽城面積雖大,但被這麼多人挨家挨戶搜索,逐步排除嫌疑,總有某個時刻,能夠找到藏在雲下的那兩個人。

  那個時刻的到來,比所有人預料的都更要早一些,無論是懸空寺七枚大師還是羅克敵和他的十八名西陵神衛,都沒有想到。

  一名來自懸空寺的苦修僧,正帶領著十幾名軍士沿著一條小溪搜索,忽然間,在他身前的一株枯樹上,出現了一隻黑色的烏鴉。

  苦修僧看著烏鴉微微皺眉,伸手輕揮,意欲把它驅走,然而黑色烏鴉卻顯得毫不懼人,反而衝著他極為悽厲地嘎嘎叫了數聲。

  數聲鳴叫後,那隻黑色烏鴉離枝而起,在苦修僧頭頂繞飛三次,然後向著小溪上游飛去,飛出約十餘丈距離,便落在另一株樹上,又嘎嘎叫了兩聲。

  世間修行者基本上都是昊天信徒,佛宗弟子拜的雖然是佛,對冥冥中的那些事情深信不疑,看著那隻黑色烏鴉的異狀,苦修行僧神情漸凝,示意那十餘名軍士在原地搜索,然後自行隨那隻黑色烏鴉向小溪北面走去。

  走出約數里地,大概已經走過了五六道街巷的距離,那名苦修僧眼看著那隻黑色烏鴉飛入溪畔數十丈外的一間小院裡,神情微變。

  緊接著,苦修僧的目光落到身前一株青樹上,在堅硬的樹幹上看到了一個清晰的拳洞,眼瞳驟縮,神情大變。

  苦行僧忽然想到,如果小院裡真是傳說中的那兩個人,自己因驚懼而禪心不寧,只怕瞬間便會被對方感知,一念及此,他竟是收凝禪心,平心靜意,把所看到所猜到的一切,都強行從腦海里驅逐出去。

  苦修僧雙手合十,面無表情,不思不想,就像個渾渾噩噩的泥胎塑像般,緩步自溪畔離開,穿過窄巷,循著意識深處的本能,向著某處行去。他保持這樣的狀態走過數條街巷,無論是同門的師兄弟的呼喚,還是軍士異樣的眼光,都不能讓他停下腳步,直到緩步走進白塔寺。

  白塔寺的鐘聲,讓這名苦修僧從無識狀態里清醒過來,看著圍過來的同門,他眼神里一片惘然之色,然後驟然清醒,現出無窮驚恐,噗的一聲吐出血來,無比虛弱說道。

  「找到了。」

  ……

  西陵神殿的神衛統領羅克敵,乃是神殿掌教大人最寵信的人,他看著遠處那座小院,魁梧如山的身軀沒有絲毫顫抖,如岩石般的臉頰上沒有任何情緒,眼眸里熊熊燃燒的戰意卻似乎要將看到一切事物都焚成灰燼。十八名西陵神衛,身披紅色大氅,神情肅然站在他身體兩側,背著神賜長刀,看刀鞘的寬度,便能想見這些神賜長刀是多麼的沉重。

  七枚大師站在羅克敵身旁,靜靜看著遠處的小院,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

  「誰能想到,冥王之女會藏身在朝陽城裡?」

  兩名強者站立的位置,和小院隔著兩條街。他們之所以保持這個距離,是因為身上的殺意太濃,濃到以他們的境界都無法遮蔽。

  「我們現在這樣站在這裡,有什麼意義?等著寧缺出來,還是等著寧缺離開,如果只能看著,我為何要千里迢迢來月輪國看,如果看是為了出手,我們為什麼不出手,我們為什麼要在這裡等著?」

  羅克敵面無表情的注視著七枚大師,眼眸深處閃過一絲急切和不耐,如此問道。

  「我佛慈悲,亦有金剛怒容時,既然來看,自然不是看著他們離開,而是要看著冥王之女死去,至於等待,整個人間已經等了一年多時間,再多等片刻,又算得什麼?」

  羅克敵聞言,眉頭微皺,有些不解的問道。

  「等誰?」

  七枚大師雙手合十,臉上滿是敬仰和崇敬之色,聲音肅穆的說道。

  「等講經首座入城,按路程算,應該已經快了。」

  羅克敵聞言心中一驚,懸空寺的講經首座可是在世之佛,是和知守觀觀主並列的大人物,這樣的真佛也要降臨,踏入人間了嗎?

  雖然如此想,羅克敵依舊有些不願等待,他迫不及待的想要擊敗寧缺,殺死冥王之女,反駁道。

  「我們這麼多人,寧缺不可能是我們的對手,冥王之女不可能會活著離開朝陽城!」

  「你是懸空寺尊者堂首座,我是西陵神殿神衛統領,無論實力還是境界都在寧缺之上,掌教大人和講經首座挑中你我。來誅殺冥王之女,你我都明白那為何,寧缺即便是夫子的親傳弟子,也不可能能逃出生天?」

  七枚大師抬頭看了一眼羅克敵,神色間的帶著幾分古怪的意味,提醒道。

  「你沒有發現你的話變多了嗎?」

  「那又如何?」

  羅克敵不解的問道,臉上已經出現了不耐煩的表情,兵貴神速,既然已經知道了寧缺和冥王之女的蹤跡,也已經將其包圍了,何必還要繼續等待。

  「這代表你開始緊張了!當然我也是如此!」

  七枚大師嘆了一口氣,緩解了一下內心的情緒,如此說道。

  「緊張並不丟人,寧缺入知命境才一年多,按照道理來講,是不可能勝過我們!但你也應該清楚,從他戰勝隆慶皇子進入書院二層樓,再到後來發生的很多事情,在這個年輕人的身上,你很難找到什麼道理。」

  「最關鍵的是,冥王之女雖然重病未愈,身體孱弱,但真到了最後那時刻,你怎能確定,她會不會爆發出足以毀滅我們的可怕力量?」

  羅克敵沉默,覺得自己的心緒有些微躁,深吸一口氣,這口氣呼吸的極為霸道,他的胸膛就如在平原間崛起的一座高峰般,鼓了起來。就在這時,他神情驟變,遠處的小院依然安靜,他沒有看到任何人,也沒有看到任何動靜,但他感受到了極為強烈的危險!

  羅克敵一聲厲嘯,右腳重重跺向地面,跺的地面的土地片片碎裂,借著巨大的反震力量,毫不猶豫地猛然向後倒下。

  同時嘴裡發出一聲厲嘯,是要提醒身邊的眾人,更是因為他此時正深吸了一口氣,胸腹間積滿了無數空氣,如果不在最短的時間內,把這些空氣渲泄出去,那麼他根本無法獲得最快的速度,一旦遇襲極有可能散氣重傷!

  嘯聲響起的同時,遠處小院的木門上忽然出現了一道極為渾圓的小洞,那洞不過三指寬,看不到任何木屑濺飛,悄無聲息出現地異常詭異!

  黝黑而鋒利的鐵箭,無視時間,穿掠數十丈的距離,來到羅克敵的身前,寧缺正是看準羅克敵深吸一口氣的那瞬間發箭,哪裡會讓他避過去,黝黑的鐵箭,射中羅克敵左肩!

  明明只是一枝箭,產生的效果,卻像一隻大錘從天空落下,砸在一座巍峨壯觀的山峰上,發出一聲有如雷霆般的巨響!

  羅克敵大氅下的盔甲上,驟然出現一道極為強大的符意,盔甲表面閃爍起極細的金線,試圖把這枝鐵箭擋在盔甲之外!他身上這件盔甲,是西陵神殿神符師與南晉工部攜手打造的神符盔甲,即便在整個西陵神殿,像這種等級的盔甲也只有三副,如果不是掌教大人寵信於他,他根本沒有資格穿在身上。

  羅克敵之所以對寧缺態度輕蔑,便是因為他相信,寧缺最強大的武器元十三箭,根本無法對自己構成任何威脅。但是就在小院門上還沒有詭異出現那個細圓箭洞之前,在他剛剛感知到那股強烈危險意味的時候,他便知道自己錯了。

  鐵箭狠狠地刺進盔甲里,箭尾高速顫抖,鋒利的箭簇不停旋轉,在泛著金光的神符盔甲上生生撕出一道箭洞,然後繼續絞碎羅克敵的護體真氣,猛然深入!

  羅克敵重重地摔倒在地面上,就像一座山峰垮塌,濺起無數煙塵。他的盔甲上出現了一道恐怖的大洞,盔甲洞內血肉模糊,甚至可以看到白骨,從無數鮮血從血洞裡像瀑布般噴涌而出!

  身為西陵神殿統領,數十年來,羅克敵不知經歷過多少次的戰鬥,擁有無比豐富的戰鬥經驗,所以才能在寧缺發箭之前,提前生出了危險的感應,強行嘯氣而出,如玉山垮塌,才沒有讓那枝恐怖的鐵箭射中自己的心窩。

  即便如此,這位驕傲不可一世的西陵神殿大人物,依然還是受了重傷,如果不是他有著強悍的武道修為,穿著掌教大人賜予的神符盔甲,哪怕只是左肩中箭,也會遭到重創,手臂會直接斷裂,無再戰之力。

  羅克敵躺在地面上,魁梧的身體四周全部是被砸濺而起的石塊泥土,看上雲就像座傾倒的山峰,左肩噴涌的鮮血,就像山峰里亂流的瀑布與溪河。他看著天空里那層厚厚的烏雲,臉色變得極度蒼白,眼眸里流露出極為狂暴的戰意與怒意,右手重重一拍地面,狂吼一聲彈了起來,向著遠處那座小院衝去。

  元十三箭的威力超過了羅克敵的想像,但畢竟沒有射死他,他相信只要自己一旦動起來,小院裡那人便無法瞄準自己頭臉之類的要害,那麼只要自己能夠撐過這百餘丈的距離,接近小院,便一定能殺死那個可惡的傢伙!

  十八名西陵神衛手握刀柄,跟著羅克敵向那座小院沖了過去,陰雲之下只見紅氅飄飄,聲勢極為磅礴驚人,看上去就像是千軍萬馬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