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再者說了,大家都是窮苦人,你說的這些東西,興許只有城裡大戶人家的小姐、太太們才配用吧?什麼絹花、絲花的,好幾個大錢呢,不如買粟米、野菜,能填飽肚子,吃好幾頓了。」
「至於路邊的野花,那玩意兒不能吃、不能喝,拿來幹什麼?」蒯四媳婦說完,見趙福生神情怔忡。
她敏銳的感覺到趙福生的眼裡這一刻流露出的一種複雜的神情,似是有些同情,又有些遺憾,不由感到不安,不知所措的搓了下手,怯生生的問:
「大人,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沒有。」
趙福生溫和的搖頭:
「所以莊四娘子一生沒有收到過花。」包括外鄉人對她的『好』,都是務實的。
「當她女兒費盡千辛萬苦,踏進深山,不惜受傷,為她采來了那一朵染血的花,意義對她自然格外不同。」
她從女兒送花的舉動,感應到了女兒對她的愛,不求回報,源自於血緣的牽絆,也有可能來自於子女對母親最好的祝福,這也是她一直以來都在追尋的東西。
「她從女兒身上得到這種愛了,又何必捨近求遠,去求什麼外鄉人呢?」
趙福生在打探這樁鬼案的過程中,其實已經數次長嘆,此時說到這裡,她又想嘆息了。
「大人的意思,四娘子不肯走,是因為那一朵花?」
蒯三媳婦有些不信,提高了音量。
她的臉上流露出懷疑之色,應該是感到此事荒謬極了。
「是女兒愛她之心。」趙福生神情嚴肅的道。
四個女人一下沉默。
她們也不是生來就這樣的。
她們也曾為人女,後為人妻、為人媳,再為人母,母親與子女之間天然的愛,是割捨不掉的。
「……」
先前憤怒異常的蒯三娘子怔在原地,兩行眼淚從她通紅泛腫的眼中湧出。
屋內火把一下燒得更旺盛,燈光下,清澈的淚水映照著通紅的眼睛,也將她的淚水映成血紅色。
「可是、可是這、這沒有用啊——」
蒯三媳婦流著淚,喃喃自語:
「沒有用啊,有什麼用?什麼愛啊、花啊,能當飯吃嗎?能和好好活著相比嗎?她怎麼這麼傻,不知道回來是死路一條嗎?」
「是啊。」
趙福生點頭:
「沒有什麼用,可人之所以是人,而非行屍走肉,不就是因為有七情六慾嗎?」
她平靜的望著無聲流淚的蒯三媳婦,問她:
「你昨天夜裡,喝斥蒯懷德,掩蓋了莊四娘子與陳姓外鄉人私會的秘密,對你有什麼好處?」
「……」
蒯三媳婦啞口無言,痴痴望著她,話都說不出。
趙福生也不是為了要得到答案,她又問蒯大娘子:
「你不計回報,替莊四娘子付錢給渡夫,又能得到什麼?」
再問蒯四媳婦:
「你男人去世了,留你們孤兒寡母,自己都是吃了上頓無下頓,要人接濟,你為什麼要不顧一切替莊四娘子養女兒?圖什麼?」
她再看向蒯二娘子:
「你替莊四娘子隱瞞秘密,打退想要侮辱她的蒯懷德,事情如果敗露,你可能會承擔嚴重的後果,值得麼?」
回應趙福生的,是四個女人此起彼伏的抽泣。
蒯二娘子以袖子壓眼角,輕聲的道:
「值得,她是四娘子。」
其他幾人默默點頭。
趙福生笑了笑:
「那她一定也覺得值得,那是她的女兒。」
趙福生沒有與在生時的莊四娘子見過面,可卻從莊老七、苟老四,以及蒯六叔、蒯長順及蒯家四妯娌口中得知了她許多事,拼湊出了她在生時的形象:溫順而勤勞,堅韌卻又柔弱。
她能以一己之力撐了這個家八九年,足以見得她並非軟弱的人。
她比遇到挫折就從此逃避現世的蒯五要勇敢得多。
表面看來,女兒送她的那束花使她停下了邁向新希望的腳步,可實際趙福生卻猜測,她割捨不下的太多了。
她捨不得蒯良村,捨不得這裡的人。
雖說這裡有給她帶來痛苦的人和事,但同時給予她關懷與幫助的人也多。
興許她擔憂自己走後,會給女兒、蒯六叔及其他人增添無窮的麻煩,因此在關鍵時刻,她又退了回來,承擔自己選擇所造成的結果。
這一回,帶來了註定的結局。
……
有什麼值得不值得的?有些情感,興許在某些人看來一文不值,但在莊四娘子看來,卻又比一條性命更重。
衡量這中間價值的尺子,在莊四娘子心中。
「唉——」
趙福生又嘆息了一聲,正要說話,突然聽到隔壁傳來『砰』的一聲撞擊聲響。
牆壁被人用力擂擊了一下,無數泥沙『淅瀝瀝』的掉落。
上面插著的火把晃蕩,燈光瞬間暗了許多。
一道暴躁的男聲響起:
「狗娘養的,夜半三更的還吵什麼?又哭又喊的,讓不讓人睡了?家裡娘老子死絕了吧?」
「麻痹的——」
『悉索』聲響里,似是隔壁有人坐了起來,嘴裡不乾不淨的罵了半晌,接著『哐鐺』一聲重物砸地,陶瓷碎裂的聲音隨之響起:
「莊四呢?莊四這賤人去哪了?不給我打酒來,老子把她殺了!」
這喊話聲一響起,屋裡的溫情瞬間被打破。
四人的淚水汲在眼眶裡,同時抬起頭來,眼中殘留的傷感還沒褪去,厭惡、恐懼等神色已經浮現在她們的眼裡了。
「大人——」
蒯大娘子終於醒悟過神,她似是此時才意識到在這一場對話中,自己說得太多了。
後怕浮上心頭。
她擔憂這一場對話泄露,會給眾人帶來滅頂之災。
「是蒯五吧?」
趙福生神情如常,笑眯眯的問了一句。
蒯三媳婦一臉恐慌,下意識的點頭。
蒯四娘子雙手十指緊扣,指頭用力扣住手背,雖然沒說話,但她牙齒撕咬著唇上的死皮,撕得嘴唇都流血了,她自己卻像是半點兒都沒察覺出來似的。
趙福生將眾人神情盡收眼底,饒有興致的看向最為鎮定的蒯二媳婦。
這個女人最有趣了。
她問:
「你不怕嗎?」
「不怕。」
蒯二媳婦被她一問,竟然搖了搖頭,那張蒼老的、並不美麗的臉上露出一絲若隱似無的笑容:
「大人知道嗎?我們村鬧鬼了。」
「聽說了一點風聲。」趙福生頗為含蓄的回道。
蒯二媳婦也不問她是從哪裡打聽到過風聲,她領教過這位鎮魔司的大人問話的手段,對她套話的技巧半點兒都不懷疑。
聞言就道:
「四娘子快回來了。」
她笑著說道:
「到時我們一個都逃不了,這些秘密說不說,又有什麼打緊呢?」
說完,隔壁蒯五再次捶牆。
『砰砰砰!』
這醉熏熏的酒鬼大聲咆哮:
「莊四呢?這個賤人——不守婦道的爛貨——」
四妯娌既害怕,又厭惡,卻因為忍耐成了習慣,此時都沉默著,默默的逆來順受。
趙福生可不慣這蒯五的臭脾氣。
她看著牆壁劇烈抖動,又聽到泥沙滑落的聲響,燈光忽明忽暗,她突然站起身來,拍了拍衣裳:
「好了,該知道的我也知道了,我去隔壁看看蒯五,給他醒醒酒。」
「……」
四妯娌站起身來,有些不安的看著她。
趙福生往虛掩的大門走去,將未上門的柴門拉開,外頭冷風『呼』的刮來。
院壩里,范無救、武少春二人孤伶伶的站在那裡,吹著寒風,蒯長順則不見影蹤。
范無救提了一盞燈,聳著肩膀縮著脖子,凍得直發抖。
二人聽到身後的柴門拉開聲響,不約而同的轉過身來,見到趙福生出來,眼睛一亮:
「大人,你終於出來了。」
趙福生目光落到了范無救手上的油燈上——這是蒯長順先前提的那盞燈,此時不知為什麼,燈內的火焰滅了。
這盞本來在蒯良村中,少數能點燃的燈落到范無救手上後,不亮了。
「燈滅了。」
趙福生微微一笑,提醒了一句。
她站在門口側耳傾聽,先前在屋裡聽到的蒯老五的咆哮與怒罵已經聽不到了。
外頭靜得詭異,四周黑漆漆的。
范無救、武少春二人對著院壩前的小荷塘而站,今夜沒有什麼燈光,借著打開的柴門透出的昏黃燈光,可以看到水塘泛著反光。
「真有意思啊。」她嘆道。
范無救不明白她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但想到她提及燈滅了,不由有些無奈,抖了抖手:
「這燈落到我手上就不亮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趙福生眼中閃過明悟,她沒有問蒯長順的去向,武少春卻主動解釋:
「大人進去房間盤問話不久,長順就說有急事要先走,他把燈留給了我們,但不知道為什麼,燈交到范二哥手上時還好好的,長順剛走不久,一下就不亮了。」
「可能是沒有油了。」
范無救皺眉道。
說完,他向趙福生走來,好奇的問:
「大人剛在屋子裡說了些什麼?」
趙福生聽到這話,眉梢微微一抬:
「你們沒聽到?」
剛剛蒯三娘子又哭又喊的,動靜這麼大,兩人就在外面,沒有聽到嗎?
「沒有。」
范無救與武少春二人面面相覷,搖了搖頭。
「村子估計馬上就有大事要發生了,我們可能會看一場好戲。」
趙福生道。
「什麼好戲?」范無救本能一抖。
他偷偷抬眸去看趙福生的臉,她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不知為什麼,這笑容有種令范無救膽顫心驚的感覺。
「大人,你別這樣笑,我害怕。」這種感覺范無救也說不準,可卻像是他幾次遇鬼的時候。
「馬上就能看到了,我們先去蒯五的屋子,邊走邊說,等下你們見到他,興許就知道有什麼好戲發生了。」
她說完,順著屋檐往另一側的屋子走去。
范無救與武少春怔了片刻。
但二人很快反應過來,忙不迭的跟在了趙福生身後,武少春好奇的問:
「大人怎麼知道蒯五在家中?我聽著這裡沒半點兒響動。」
「他至少此時在,之後還在不在,我也不好說。」趙福生大有深意的道,說完加快了腳步,催促二人:
「快走。」
「……」范無救與武少春二人沒有得到確切的回答,心中半點兒底都沒有,心裡不約而同的想:我最討厭謎語人了。
但兩人雖說腹議,嘴上卻不敢說什麼。
趙福生從先前屋裡聽到的響動已經鎖定了蒯五的位置,她轉到屋側一間破爛的柴房門前,抬腿用力一踹:『砰!』
重響聲里,那本來就搖搖欲墜的房門轟然倒塌,濺起灰塵。
在這屋門被她強行破開的剎那,遠處蒯家四妯娌所在房間的火光卻倏地熄滅了。
趙福生踏入這間莊四娘子曾經生活過的故居,一股陰寒感瞬間就將她包圍了。
隨後范無救、武少春也跟著進來,二人進來的剎那,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那盞蒯長順留下的特殊油燈,在交到范無救手上後便隨之熄滅的銅燈,此時竟然離奇的自燃了。
一股淡淡的腐臭味兒傳揚開來。
燈光亮起的時候,范無救自己都怔了。
他意識到詭異事情發生,硬著頭皮看手裡的銅燈,驚惶的喊了一聲:
「大人——」
「慌什麼?!」
趙福生走在前面,頭也不回的應了一聲。
她仿佛對這件事半點兒都不吃驚,鎮定的情緒迅速感染了范無救,令他一下就平靜了許多。
「大人,燈亮了。」
武少春也覺得頭皮發麻。
他經歷過鬼案,可中間過程並沒有什麼感覺,且當時他身處鬼域卻不自知,與這會兒清醒的知道自己身入險境,且極大概率遇鬼的情況截然不同。
「我們沒有點燈。」他強作鎮定的提醒趙福生。
「正常的。」
趙福生點了點頭,慢條斯理的環顧四周。
屋裡破得不成樣子,泥土地面凹凸不平,灶台破破舊舊,上面架了幾口漆黑的大鍋。
灶前沒什麼柴禾,幾個破了角的罐子堆放著,屋頂上方還有些破漏,內里是住臥的房間,隱約可看到漆黑的帳子搭在破床上。
「少春,你說過見過這樣的燈。」
趙福生借著燈光,將四周打量完,突然回頭看了武少春一眼,武少春點了點頭,老實道:
「我曾在黃崗村挖出的老墳中看到過這樣喪葬的銅燈。」
「喪葬用?」
范無救還沒意識到哪裡不對勁兒,說話的同時,趙福生漫不經心的低頭往他手裡自動亮起的燈看了一眼。
武少春沒留意到趙福生表情的怪異,他點了點頭,見蒯五的家中外間空蕩蕩,一覽無餘,便又大著膽子探頭往內室看去。
室內漆黑,隱約看到一張半人高的木櫃,還有一張破床,支了帳子,他『咦』了一聲:
「大人,沒人呢?」
「有人。」趙福生十分篤定的道,說完,又喊范無救:
「范二哥,你給他照個明。」
她話音一落,范無救應了一聲,提著燈走到屋門口。
燈光照亮室內,只見那漆黑破舊的蚊帳中,不知何時果然坐著一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