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鄭河陷入了一種奇怪的狀態中。
他說這話時既是恐懼死亡,卻又有一種早已經做好了準備的感覺,整個人表情顯得格外的矛盾。
「今年年尾?」
趙福生問了一聲。
鄭河點頭:
「是。」
「厲鬼撐不到那個時候就會復甦了?」趙福生問了一句。
「不止是厲鬼復甦。」鄭河說道:
「你也是令司,應該知道朝廷辦案規則吧?」
說完,他轉頭看了范氏兄弟一眼。
一旁范必死聽到這話,眼神閃了兩下,鄭河莫名覺得他有些心虛。
「知道。」
趙福生點頭。
鄭河就說道:
「每年需要辦三件案子。」
趙福生覺得這個人很有意思。
她才來寶知縣兩天,第一次與鄭河打交道時,他陰森詭厲,像是行走的厲鬼,見面那一刻一言不合便沖自己動手。
之後發現打不贏了,便極識時務,能屈能伸。
在辦鬼案上的能力看不出來,可他卻很聰明,完美的盡到了輔佐的義務。
包括昨夜鎮壓被當成誘餌的普通人,以及後來收拾善後,都幹得不錯。
此人既陰險兇殘,怕死不說,也稱不上多有道義,但這會兒提起死亡,他又顯得格外的平靜。
「我今年的案子是辦不下去了——」
他搖了搖頭:
「完不成任務,便相當於違反了鬼倀的契約,也會死的。」
也就是說,哪怕他沒有死於馭使的厲鬼復甦,也會死於鬼倀索命。
趙福生點了點頭。
范氏兄弟在一旁安靜的等待著沒有出聲,鄭河頓了片刻,正欲再說些什麼時,趙福生問道:
「你之後有什麼打算?」
鄭河到嘴邊的話一下咽了下去,他神情僵冷,但思緒可反應不慢,聞言就道:
「我當然是會守好寶知縣的秘密——」
趙福生名字上了魂命冊,卻有辦法擺脫鬼倀者的控制,這對朝廷來說是個大忌,她應該不想被人知道。
「大人來過寶知縣一事,我會想辦法將其壓住——」
「撒謊。」
趙福生輕笑了一聲,將他的話打斷:
「你不想壓制這件事,你也壓制不住。」
「我們前腳一走,你後腳就會上報朝廷,等待人來接替你的爛攤子。」
「……」
鄭河臉上的笑容逐漸收斂,面上一塊塊的斑痕色澤又更深了些。
趙福生也不以為意,輕聲道:
「好好替我看住紅泉戲班,你的困境,我有辦法幫你解決。」
「什麼?」
鄭河聽到這裡,一下抬起頭。
那雙隱隱泛灰的眼瞳劇烈收縮,本來僵硬如鬼的面龐竟然露出一絲人性化的急切。
「大人這話是什麼意思?」
「寶知縣的鬼案我可以幫你解決,你厲鬼復甦的問題我也能壓制。」
趙福生笑眯眯的看他:
「至於你將不將雙鬼案上報朝廷,那是你的選擇,想通之後派人來萬安縣找我就行。」
「……」
鄭河的心肺早被厲鬼吃空,可此時他聽到了趙福生的話,胸膛卻仍如當初五臟俱全時一樣劇烈的起伏。
「大人——」
他還想再問,趙福生不再與他多說,轉身上了馬車:
「時間不早了,準備啟程。」
「對了,定安樓的破損不要修補,就維持現在的樣子。」
趙福生的聲音從馬車裡傳了出來:
「除非之後我還有其他的命令。」
「……是。」
鄭河下意識的應了一聲。
趕車的馬夫一揚長鞭,馬兒揚蹄而走,車輪轉動,兩輛馬車已經走出很遠,鄭河才像是想起了什麼一般,往前追了兩步:
「大人說的可是真的嗎?」
他本以為自己今年必死無疑,但趙福生的話卻無疑給了他一線生機。
辦鬼案倒是方便。
趙福生這一次解決雙鬼案已經證明了她辦案的能力,不過要抑制他厲鬼復甦的問題可不是輕鬆的事。
朝廷的將領都無法解決這樣的麻煩,趙福生怎麼敢說她能解決?
莫非是誆騙自己?
鄭河正神情陰晴不定間,臉上扎著繃帶的古建生望著趙福生離去的馬車,忍了半晌,壯著膽子跟鄭河道:
「副令,你如果想要投奔趙大人,不如派我去萬安縣當個質子——」
「滾!」
鄭河沖他厲喝了一聲。
……
而另一邊,踏上了歸程的趙福生與范氏兄弟則都露出開心的神情。
范無救笑得見牙不見眼:
「沒想到這一次辦鬼案,我們還能平安而歸。」
不止沒有死,同時還沒有缺胳膊斷腿。
「我昨晚看到趙大有兩口子出現時,嚇得魂都沒了……」
范必死也很興奮。
但他聽到弟弟言語無忌,提到趙福生父母的時候,仍是警告似的看了范無救一眼,接著才說道:
「這是大人的本事。」
說起這樁案子,范必死對趙福生是心服口服。
他看過鎮魔司許多案例,也曾親眼見過趙啟明辦鬼案,中間過程驚險異常也就算了,且案子一辦完,趙啟明會有明顯失控的時期。
同行的大量令使死亡都非新鮮事。
昨夜趙氏夫婦出現後氣場極凶,那種戾氣甚至影響到了不少心智軟弱的普通人失態,兩兄弟也被嚇得不輕,可這樣一樁鬼案卻在須臾間被趙福生化於無形。
最重要的,是現場這樣多人,卻一個都沒死。
這簡直是不可思議!
她不知使用了什麼樣的本事將鬼案解決,這種手段令得二范既畏且敬。
而且她沒有失控,仍然與以往一樣,仿佛壓根沒有動用過厲鬼的力量似的。
兩人來時抱持著悲觀的看法,卻沒料到還能平安而回。
算起來,趙福生這已經是兩次帶著令使辦案,卻兩次都保同行人平安——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范必死那張略顯陰沉的面龐逐漸浮出一絲輕鬆之色,他偷偷看了趙福生一眼,眼神似是比之前要亮了些。
而趙福生則也同樣的開心。
這一趟寶知縣之行她收穫頗豐,除了功德值增加,成功封神之外,還從鄭河馭使的厲鬼口中得到了一枚錢幣。
不僅是如此,她更是將鬼馬車引誘到了寶知縣,減少了萬安縣鬼禍爆發的危機,而將這個雷暫時遞交到了鄭河手上,而鄭河還渾然不覺。
她想到了自己那裝滿一車的黃金,心中更加高興。
范必死看她神情輕鬆,似是也猜得出來她心中想法,連忙道:
「恭喜大人。這一趟寶知縣之行,徐雅臣等人連同鄭大人在內,一共認捐了三萬四千兩黃金。」
趙福生一聽這數目,頓時臉上笑意更深。
范必死也跟著笑:
「但是因為這些人手中儲存的黃金不足,所以一共先湊了九千兩……」
他說到這裡,趙福生笑容一滯:
「這些人是詐捐?」
「詐捐?」范必死怔了一怔,趙福生說道:
「就是想喊個口號,卻實際掏不出錢來?」
「那不敢騙大人吧!」
范必死搖頭了一半,又想到人心,連忙道:
「也不排除有那混水摸魚的,但大部分不敢。」
「主要是寶知縣只有這麼大,這九千兩黃金估計已經是一縣大部分的庫存,事後會陸陸續續送來萬安縣的。」
趙福生鬆了口氣。
「除了錢外,昨夜有六戶人家詢問搬入萬安縣的事,鎮魔司門前的店鋪他們也在問,租金願出兩千兩銀子一年的價格。」
趙福生在心裡大概盤算了一下數目,點了點頭:
「既然如今有錢了,得先將鎮魔司府衙需要的人手配齊,把鋪面重新修葺、整理。」
這些錢原本是士紳、富賈捐給她的錢財,按照以往不成文的規則,本該歸入她的私產內。
但趙福生駕馭鎮魔司以來,不喜奢華排場,也不好男色、裝扮,以范必死對她的觀察,她唯一的愛好好像只有辦鬼案。
他想起當日趙福生馭鬼復甦後說的話: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身為令司、令使,便該維護一方百姓……辦鬼案、保百姓平安,匡扶正義……
當時以為她在發癲,如今看來,莫非她說的是真的?!
「……是。」
范必死遲疑著應答了一聲,末了又道:
「但這些錢可不是個小數目,往年規則,修葺鎮魔司應該是朝廷撥銀子——」
「朝廷每年分撥的銀子從哪裡來?」
趙福生好奇的問。
「府衙庫房。」范必死解釋:
「一般當地的府衙會有稅收,如果鎮魔司有需要,朝廷明令是可以優先取用的。」
也就是說,某種情況下,當地的縣府衙門也可以算是鎮魔司的私庫。
「不過每年上繳朝廷的稅也不能少,所以如果鎮魔司需要用錢動用到了庫銀,那麼當地府衙便加徵稅收就行。」
范必死說到這裡,趙福生就道:
「那豈不是還要從百姓身上剝削回來?」
「……是。」
范必死點頭。
「算了吧。」趙福生初時聽到庫銀還有些興趣,後面一聽銀子來由,又搖了搖頭:
「我萬安縣如今本來也沒多少民眾,再加收錢,人都跑光了,到時我一個光杆令司,有什麼意義?」
趙福生道:
「朝廷如今放棄了萬安縣,從某種情況下來說,萬安縣就是我的地盤,先拿這些黃金整改府衙,但把帳目做好,將來如果有機會去帝京,我是要找人報帳的。」
范必死點了點頭:「我回去就辦。」
「我休息一會,不要吵我。」
她昨夜與鬼馬車相對,雖說看似平靜的渡過了一夜,實則精神緊繃,整個人也頗疲累。
二范應了一聲,趙福生閉目養神。
時間一點點過去,馬車離開寶知縣的地盤,踏上萬安縣的領域。
在進入萬安縣的剎那,天空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層薄雲,將太陽遮擋。
先前還艷陽高照,一會兒功夫,那陽光都透出一種灰濛濛的感覺。
一行人回到萬安縣城的時候,已經是下午時分。
縣城上方籠罩著一層若隱似無的陰霾,明明此時才八月,天色還早,但整個縣城卻有一種風雨欲來黑雲壓城的緊繃感。
范必死輕鬆的神情一回到萬安縣的領地後,便微微一凜,整個人下意識的心弦緊繃。
他正欲回頭跟弟弟說話,卻見先前還靠著車廂壁打盹的趙福生不知何時已經坐直了身體,神情嚴肅的望著車外。
「大人——」
范必死愣了一下,隨即喚了一聲。
趙福生輕嘆了一聲:
「看來萬安縣在我們離開之後,出了點事啊。」
她感受到了一絲若隱似無的厲鬼煞氣。
霧霾籠罩之處,散揚著一種鬼物特有的陰森之氣,令人心情煩悶且憂鬱。
仿佛內心的恐懼、不安被千百倍的放大,總有一種無名火想要發泄。
范必死也覺得不對勁兒。
馬車駛進破敗不堪的城門時,趕車的車夫下意識的拉了下自己的衣領,凍得打了個哆嗦。
四周安靜極了,車輪滾在地面上時發出『哐哐』的聲響,那聲音乍然響起竟然顯得有些刺耳。
半晌後,守城的士兵從不知哪個角落鑽了出來,喝斥了一聲:
「你們……」
他喊話時縮頭抱肩,凍得臉青面黑,那神態萎靡全無兵士半分精神,喊完之後似是才看清車輛,見到上方掛的鎮魔司標識,接著才誠惶誠恐的跪了下去。
馬車沒有停留,一路駛入城中。
等車輛離開後,那士兵似是想起了什麼,連忙爬入旁邊的草亭之中,裡面掛了一口大鐘,他用力撞響鐘。
『鐺——』
鐘鳴很快打破縣裡的沉寂,瞬間傳遍整個安靜得近乎詭異的縣城。
這是萬安縣特有的傳訊方式,意味著有大事發生。
而在縣衙之中,一臉焦頭爛額的龐知縣坐立難安。
趙福生才離開短短兩天功夫,他整個人像是又老了十歲,後背一下佝僂了下去。
鐘聲傳入府衙的時候,他渾身一震,喚來師爺:
「我是不是耳鳴了,剛剛好像聽到了——」
「鐘聲。」師爺也強忍激動,確定的說了一句:
「是鐘聲!」
「大人當日在城門口安置了一口古鐘,說是以聲傳訊,一聲證明有大事發生,三聲則證明有險情。」
師爺道:
「如今鐘響了一聲,證明有事發生。」
而萬安縣如今哪有什麼重要的事?對整個縣城的人來說,最重要的事無異於就是鎮魔司的趙大人。
所有人的安危都繫於趙福生身上。
現在鐘聲傳來,師爺既覺得有些不可能,又有些懷抱希望:
「莫非,莫非是趙大人辦完了寶知縣的案子,回來了?」
「趙大人回來了!」
龐知縣倏地站起,臉上的愁苦之色都一掃而空。
聽到鐘聲的不止是龐知縣,還有鄉紳於維德等,眾人聽到傳訊聲響,都猜到了趙福生的回歸。
「快快快,我要去鎮魔司——」
相同的對話,在許多鄉紳、富賈家中出現,原本安靜的死城,因為趙福生歸來的消息,瞬間像是被激發了活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