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藥師殿(一)
何姒的身體比大腦更快,在她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時,身體已經跟了上去。明知前面那個女人聽不到自己的動靜,她還是本能地伏低身體,儘量沿著已經因為踩踏而倒伏在地的荒草緊緊跟隨,避免發出更大的聲響。
那個女人在夜色中漫無目的地行走著,焦急而無助,荒草叢生的野地因著晚風的降臨更顯鬼魅,偶爾一兩聲不知發自何處的蟲鳴迴蕩在幽深的山谷間,讓何姒都忍不住膽戰心驚,但那女子似乎感知不到害怕。她背影單薄,步履蹣跚,幾度跌倒,衣褲都已破損,卻始終沒有放棄——是個性子堅韌到有些倔強的女人,又或者是個處於巨大的絕望中,已經不在乎世間萬物,只能絕望地追尋最後一點希望的女人。
何姒想著,儘量讓自己跟的更近些。
身前的女人一直在低呼著一個名詞,那似乎就是她希望的來源,她生命中的最後一點光,只是這呼喚夾雜在陣陣抽泣聲中,斷斷續續,何姒聽不清楚。
於是,兩人就一前一後,背對山壁之上宏偉而慈悲的佛像,奔襲在這巨大、荒蕪而又安靜的谷地上。帶路的女人不知道自己該向何處,只是憑著本能在移動,可何姒卻漸漸有了眉目,先她一步認出了她們兩的目的地——不遠處的平地上,月光勾勒出了一間古廟莊重而肅穆的形狀——何姒沒見過這個古廟,但她記得這個地方。上次與秦鑒同來時,她曾去過那裡。只是那時,出現在她眼前的已經是一片斷垣殘壁,偶有隆起的石塊橫亘在野草中,風化的石座上依稀還能辨出佛身與佛頭的模樣,讓人猜出百年前這座處所的用途。
而如今,這是一間完好無損的廟宇,它靜靜地佇立在月光下,帶著一種超越凡俗的威嚴,雖然尚未被歲月的塵埃覆蓋,卻已經顯出歷盡塵世滄桑的疲態。
是幻象,另一世的幻象,時間還未抵達之前的幻象,何姒終於明白過來。
那個女人顯然也發現了這座建築,一直喋喋不休的焦灼語氣中揚起了一絲欣喜,她加快步伐衝到古廟之前,毫不猶豫地推開了緊閉的木門。沉寂在院中的風從門中逃散出來,何姒心中突然湧出不祥,她聞到了一陣檀香。
「藥師殿……宋先生!」女人看也不看覆滿青苔的台階,毫不猶豫地跨過門檻,何姒終於模模糊糊聽到了她一直念叨的那個名詞,也看清了她背著的東西,那是一個藥箱。
宋先生,莫非是……宋兆軒?
何姒不敢拖延,帶著滿心疑惑踏入盈滿月色的前院,而那個女人依舊背對著她,正趴在大殿的殿門之上,不懼不怕地透過門縫看向昏暗的神殿。殿中,本該肅穆的神像影子被拉得長長的,投射在昏黃朦朧的窗紗上,顯出扭曲的壓迫之感。有影子說明殿中有光,何姒還沒想明白古廟中是從何而來的光照出神像的影子,那接近癲狂的女人已經破門而入。
偌大的藥師殿東西各排一列神佛,神態晦暗不明,似悲憫又似兇惡,在這古舊的建築中不免顯出可怖之色。但這並不是讓何姒停住腳步的原因,她知道,藥師佛有十二大願,護法的十二大金剛菩薩現身是為十二夜叉,奇怪的是,如今十二藥叉大將均在,主位卻空空蕩蕩,這殿中卻不見藥師三尊,碩大的石座上供奉著的竟然是一面鏡子,一面何姒曾見過的鏡子——絳紅的鏡框,銀色的鏡面,流動在其中的黑色光澤仿佛吸收了周圍的夜色,在此刻看來更顯詭異陰冷——是她在鏡廊里見過的那面鏡子,是秦鑒本尊。
而她也在此刻找到了殿中的光源,月光明明進不了大殿,可那面鏡子卻反射著月光,不對,是仿若另一輪月亮,散發的光芒甚至比夜空中的月色更皎潔。
「宋先生,宋先生!」女人已經撲了進去,何姒心中驚疑不定,她站在門外,看到那個女人跪倒在地,俯身在那面鏡子之前,抱住了一具身軀。
是誰?何姒再也顧不得心中疑慮,緊跟著邁入神殿之中,她要看清女人懷抱中那具身軀的臉。
「阿姒。」偏偏此時,何姒的耳邊傳來呼喚聲,遙遠得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是秦鑒在叫她。何姒想起自己的身體還在外婆家中,在秦鑒身旁,對方應該是發現了她的異常,正想將她喚醒,可她不想離開,她隱隱覺得真相就要大白,她知道自己不能在此刻離開。
她努力將耳邊的呼喊擯去,不去聽,不去想,只將所有注意力放到眼前的幻境之上,朝著大殿正中走去,一步一步,離女人手中的軀體越來越近,也離那面鏡子越來越近。
「阿姒。」耳邊的呼喊偏偏不如她所願,一聲比一聲清晰,仿佛正從另一個世界穿越而來。
鏡中映出地上相擁之人的倒影,是一個男人,可何姒還是看不清那個男人的面目,但她的心卻亂了——他為什麼要叫我,進入幻境之前,他的手正覆在我的手之上,按照先前的經驗,他應該也能見到我所見,便該知道,這是至關重要的時刻。這是他醒來的地方,供奉著一面出現在鏡廊里的鏡子,鏡前還有一男一女相擁而泣,而那個女人有著和我完全一樣的面容。
這是彌足珍貴的一刻,可他為什麼偏要在此刻打擾我,倒像是……倒像是不想讓我獲知真相,他在隱瞞什麼?
何姒甩了甩腦袋,在陣陣惱人的呼聲中強撐著維持住理智又向前一步。她已經能看到女人凌亂的髮絲和髮絲之下那張模糊的臉了,她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想要撥開遮擋住她視線的一切,卻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手指從髮絲間穿過,而髮絲紋絲不動,仿佛虛影。
這是幻境,是執念形成的磁場,是百年前的片刻在時光中的留影,是真實發生卻已經逝去的一切,她什麼都改變不了。
我還能怎麼辦,何姒強迫自己思考著,既如此,那就再湊近一些,看清那張臉,看清那碎片之後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