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獨白

  我都不記得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李嘉卉的了,只知道從她呱呱墜地那一刻起,我就認識她了。

  我們兩家是鄰居,父母又是好友,在同一家工廠上班。因為那時廠里工作忙,雙方父母經常要加班,日夜顛倒連軸轉,所以我們幼年時總去對方家中蹭飯。今日我在她家吃一頓餃子,明日她在我家吃一頓麵條,我們就這樣似平常兄妹般長大。

  不知從何時起,這份手足親情變成了好奇,試探,仰慕,傾心。

  倒也如了父母的意,「嘉卉灌叢,蔚若鄧林」,我叫鄧林,她便起了嘉卉做名,從出生起,我們的父母就是半開玩笑般定下了這門娃娃親的。

  後來相伴的人生中,我常在開玩笑時對李嘉卉說,我是看著你長大的。李嘉卉聽了也不反駁,只是一雙亮晶晶的眼睛靜靜地看著我,問道,所以你對我是一見鍾情嗎?

  當然了。

  我總這樣回答,可我心裡明白,我對她,從來都不是一見鍾情。一見鍾情太淺薄了,總是逃不過時間,我對她,是靜水流深,日久生情。這份感情在陪伴中變得長久而濃烈,卻又快得仿若白駒過隙,平淡如似水年華。

  我和她,似乎就沒有過轟轟烈烈的瞬間。現在想來,人生中唯二兩次吵架,也都是甜蜜。

  一次是高考前填志願,我為了留在她身邊放棄了自己喜歡的大學和喜歡的專業,那是她第一次同我紅臉,梗著脖子好幾日都沒有理我,直到我依從最初的心愿去了自己嚮往的大學,她才重新肯同我說話;一次是她突發闌尾炎住院,竟然為了不影響我的畢業考試瞞著我,那次是我占理,學業哪有身體重要?可畢竟是她病了,最後還是我先服的軟,給她剝了一下午的枇杷,連手指甲縫裡都變了顏色。除此之外,皆是坦途。

  結婚當日,我從岳父手中接過她的手,同手同腳走到了禮堂的盡頭,雖丟人,卻覺得人生到此已是圓滿。

  後來我們一起行過草原,爬過山丘,涉過溪流,走過沙漠,最後立於天涯海角之邊,我說,嘉卉,我們一路走來真是太平淡了,都沒浪漫過一回。

  怎麼沒有,你看著無邊無際的海水說道,那年你翻牆為我種下枇杷樹,這世間還有比這更浪漫的事嗎?

  吃貨。

  當時的我脫口而出,心思卻回到了很多年前。你愛吃枇杷,可這的枇杷總是酸澀居多。那日老家的叔叔來看我,那是我第一次吃到那麼甜的枇杷,我嘴裡咬著蜜般的汁水,第一個想到的便是你。我想,我得把這枇杷種下,這樣嘉卉就能年年吃到這般鮮甜的枇杷了。

  卻不想你縱身一躍,月墜花折,香消玉殞,樹仍亭亭,斯人已去。

  我以前聽人說過,哪怕是生命中最深的愛戀,最後也抵不過時間,可我不信。年少時不知天高地厚,我只知道如果愛一個人,便是生生世世,地老天荒,自然是什麼都沒法將相愛的兩個人分開的,哪怕時間。

  所以那時我很篤定,我和李嘉卉,我們會從青梅竹馬到白頭偕老。

  直到那日,我站在熟悉的天地間,滿目猩紅,聽醫生和我說已經沒有搶救的必要時,我才知道,人生總是紛亂,世上有太多事可以讓愛戀戛然而止,有時不過是屏幕上的幾個字,亦或陌生人的短短一句話,便是摯愛分離,天人永隔,魂夢不復相見。

  而消失的,除了我的愛人,還有我未出世的孩子,我的家庭在那一瞬間煙消雲散。飛濺的血跡染紅了我的視線,一滴血落到我人生的幕布上,然後暈染開來,就像我的痛苦,每天都擴張一點,鋪陳在我行走過的軌跡之上。

  我們再也走不到原來的那個目的地了,我的人生在一個新的坐標系下展開,而那個坐標的原點,便是那一滴已經變成絳紅色的血。

  從那天起,我恨所有的一切——拍下那個視頻的人,躲在鍵盤後面的人,站在樓下叫囂的人,沒能及時趕到的人,和我說這是意外的人,勸我放下的人,幸福的人,快樂的人,沒有被命運蟄傷的人……我恨這世間的一切,包括我自己,只除了你,李嘉卉,關於你的記憶,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動力。

  只要我仍記得你,你便沒有被這世界忘記。

  除了照顧你的父母之外,我將多餘的精力都投放到研究之上,因為我想這是你希望看到的——竹簡、甲骨、玉器、磚瓦、封泥、兵符、明器……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所有刻在殘片之上的文字和所有承載著文字的殘片,我都能從上面看到你靜靜看著我的樣子。

  我本以為我的一生就會這樣結束,直到有一日,我又翻到了趙明誠的《金石錄》。我曾與你說過趙明誠與李清照的愛情,趙明誠還是學生時,他們夫妻一有錢就跑到相國寺去買碑文,順帶買些水果零嘴,回來後兩人一邊吃果品茗,一邊賞碑觀帖,校勘各種不同的板本,最終撰成《金石錄》三十卷。

  真好,那樣的歲月,我當時心嚮往之,你則單手撐臉,靜靜地聽我說完,然後和我說,我們也做一對趙明誠、李清照那樣的夫妻吧。

  竟是一語成讖。

  情到濃處,閒情雅趣,我們兩人竟然都忘了,李清照與趙明誠,並沒能相伴到老。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有水滴落到易安的後序上,我一摸臉,才發現臉已經濕了。

  出去走走吧。我合上書本,準備去校園散散心,卻在街角拐彎處見到了一個從未想過的身影——吳麗天,曾斌的母親。

  嘉卉出事後,曾有忿忿不平的記者來找過我,想要曝光這場悲劇的幕後推手,卻被岳父勸住了。他說斯人已矣,若是嘉卉還在,應該也不想看到為了自己再起風波,就讓她入土為安吧。

  記者雖然被勸走了,那套材料我卻留下了一份,孤獨悲切的歲月里,那幾個人的臉早已深深刻進了我的腦海里,我知道自己絕不會認錯。

  不知為何,我跟了上去,隨著那個身影穿街過巷,最後竟然來到了一處廟宇前,老婦人毫不猶豫地鑽了進去,我卻被一道修長的身影攔住了。

  「鄧老師,你怎麼在這裡?」

  「你是?」我在記憶中搜尋著這張臉,確定他不是我的學生,我雖糊塗,卻還不至於忘記這樣一張俊逸非常的臉。

  「我對金石學很感興趣,曾旁聽過你的課。」

  我依舊疑惑,但老婦人的身影已經消失,我只得隨口敷衍道:「我記得你,歡迎多來。」

  年輕學生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他將一個掛件從脖子上取下,朝我遞過來:「這片龜甲是我家中古物,一直想找機會給老師幫我研究解讀一下,沒想到今日有幸遇見……」

  我眼前一亮,那是一片保存很好的龜甲殘片,若放在平時我一定會停下腳步與他細細探討,可此刻我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我還有點事,要不下次課堂上聊。」

  「啊,」他臉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直接把掛件遞到我手邊,「那東西先放在老師這,下次課堂上我再找老師。」

  「這……」我沒見過這個學生,但吳麗天的身影已經消失了太久,我不想糾纏,接過他手中的掛件放進褲兜,走進了寺廟。

  現在想來,那日的一切,從突然出現的吳麗天,到陌生的男子和奇怪的殘片,一切都透露出異常,可當時我沒有絲毫沒有發現,全部心神都在吳麗天身上。我看著她在寺廟裡貓哭耗子般的祈禱,然後又匆匆穿過弄堂,無事發生般坐上公交,買菜,聊天,回家做飯,度過她漫長人生中再平淡不過的一天,卻是我再也求不來的一天。

  不知為何,我在她家樓下站著,遲遲不願離開,直到看到她從陽台變探出身來收衣服。

  為什麼跳下來的人不是她。

  那一刻,我心中深藏的恨意再也無法被掩埋,我插在褲兜里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攥緊,握住了兜里來路不明的殘片,咬牙切齒地詛咒道:「既然你想幫兒子贖罪,不如就跳下來吧,只有死亡,才能彌補死亡。」

  說完,我不想再多看她一眼,轉身大踏步離開,可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我嚇了一跳,再回頭時,只見一片血紅落在我剛剛站立的位置的不遠處,是吳麗天。

  圍觀的人群陸續增多,有人掏出手機開始報警,救護車的聲音由遠至近,我落荒而逃。

  回到家中,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漸漸因為熟悉的環境安寧下來,我回想著今天發生的一幕幕,不由得將那片龜甲從褲兜中掏出,發現上面竟然多了一條裂紋。

  這裂紋……我再三回憶,那學生將龜甲給我時並沒有這一條裂紋,這下我該怎麼給他解釋啊?我正擔心,視線突然從玄關的鏡子處掃過,那是誰?我嚇了一跳,再細看,發現鏡中那個頭髮花白的人竟是我自己。

  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老了?

  今日的一幕幕再次出現在我腦海中,龜甲,預言,應驗,代價……不知為何,我的心中竟然升起隱秘的期待和快樂。

  那晚我做了一個夢,夢中我乘坐著一頭巨龜回到了我們的老宅,那棵承載著我們全部浪漫的枇杷樹下還有一名看不清容貌的小姑娘。

  嘉卉,這一切,是你賜給我的神跡吧。

  要印證我的想法很簡單,去找那兩個人就行了。我以身體不適為理由請了一周的假,花了三天時間找到了王聖邦。這樣的人,竟然也成為了一名教書育人的老師,他怎麼配?我來到了他所在的學校,讓他在學生的注視下,一步步走到教學樓樓頂,跳了下來。

  再看鏡中的自己,皺紋已經爬上了額頭。可我不在乎,這世間已經沒有我在乎之人了。我猜到了自己的命運,我的名單上還有兩個人,只要能撐到那時候就行了。

  我去看了一趟岳父,去年岳母走後,岳父的精神狀態越來越差,患上了阿茲海默。他也要忘記了,關於你的一切,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忘記一切前,完成復仇。

  張洋的行蹤很好查,他的麻將館已經倒了,如今是一名外賣員。我隨著他來到了一幢高樓前,確保他送完了這趟的外賣,然後操縱他爬到頂樓,看著他滿臉的掙扎和懼怕,用語言強迫他跳了下來。

  他死的那一刻,我已然滿頭白髮,而之前夢中的那頭巨龜,就陪伴在我身邊。不知為何,先前夢中的小姑娘闖進了這幻境。我本無意嚇她,可她卻被巨龜嚇到,幸好一個一身黑色勁裝的男子緊隨其後而來,救了她。那個男子身上有很熟悉的味道,可我不欲糾纏,我目標還剩最後一人,現在不是橫生枝節的時候,我退出了幻境。

  那個小姑娘確實是在找到我,後來我又見了她三次。

  第一次她身邊跟著個氣勢非凡的老者和人高馬大的壯漢,都是奇人,還有一隻拔目鳥能避開神龜的一切攻擊,我靠著言出法隨的先機才安然離開。

  第二次我已將曾斌控制住,她卻再次出現在夢境中,幾乎舍了自己的性命救下了曾斌。

  第三次她與那名男子一起出現,我這才發現那男子就是當日給我龜甲的學生,怪不得他們也有言出法隨的能力。這場對戰幾乎消耗了我所有的生命力,我就要消散之時那姑娘突然問我,想不想再見你一次。李嘉卉,她竟然問我想不想再見你一次。

  誰都知道,若能再見你一次,我願意用全部的人生去換。

  後來的事你便都知道了吧,我回到了老宅,回到了你跳下的那一天,你看到了滿頭白髮的我,你挽住了我,像新婚那日一樣,我們攙扶著一起往前走,然後,夢就醒了。

  我總以為我們能從青梅竹馬一直走到白頭偕老,如今真的白頭了才知道,原來就算白頭了,也無法和你偕老。

  既不能忘,不如縱情念想。

  我最後握住了那枚已經爬滿了裂紋的龜甲,在那個小姑娘驚愕的眼神中,念出了那句詩文。

  對不起,小姑娘,除了小心身邊人,還有些話我已經來不及對你說。

  我看到自己的指尖變得透明,而那年我曾翻牆種下的枇杷樹則拔地而起,李嘉卉,就讓我用餘下不多的生命,再送你一場盛大的浪漫吧。

  情深不壽,慧極必傷,又是一個故事完結了,這個故事消耗了鄧林全部的生命,但我想,最後一刻,他是幸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