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越瞪了瞪眼,對李水說道:「你這根本就是狡辯。老夫拿出來兩枚銅錢,明明一模一樣,你卻說它上面的灰塵不同,磨損不同。若照你這種狡辯方法,世間萬物便沒有相同的了。」
李水微微一笑,沒有說話。而那些來聽課的人全都回過頭來,笑嘻嘻的看著淳于越:「淳于博士,謫仙剛才不是已經說過了嗎?世間萬物都是不同的。如今你也得出來了相同的結論啊。」
淳于越:「……」
他沉默了一會,幽幽的說道:「靠狡辯得來的結論,也算是結論嗎?」
然後他忽然找到了重點,對李水說道:「方才你說同一樣東西,在不同的時間也是不一樣的?」
李水點了點頭。
淳于越拿出那枚銅錢來:「這銅錢變了嗎?與剛才不同嗎?」
李水還是笑笑沒說話,周圍那些商人都笑了:「淳于博士,這銅錢上面落下來的灰塵肯定發生了變化。你用肉眼看不出來,但是用竹姑娘的顯微鏡,或許可以看出來。」
淳于越瞪了瞪眼:「還是用相同的套路狡辯?」
他低著頭,開始冥思苦想。
李水也不著急,坐在椅子上,對商人說道:「今日是難得的機會,考教一下你們平日所學是不是紮實。」
淳于越:「……」
他有點生氣:槐穀子這傢伙,是把我當成磨刀石了嗎?好,老夫今日就將你們一一駁倒。
昔日孟夫子,滔滔雄辯,怕過誰來?今日我淳于越,要重振儒者雄辯之風。
忽然,他腦子裡面靈光一閃,想到了一個打敗李水的辦法,他極為興奮的說道:「方才謫仙說,萬事萬物,在不同的時刻都是不一樣的?」
李水點了點頭。
淳于越得意洋洋的說道:「然而此刻的老夫,與剛才的老夫有區別嗎?」
淳于越以為這句話問出來,商人們會啞口無言,沒想到這些商人臉上全都露出神秘的微笑來。
尤其是牆角有個窮人,居然興奮的說道:「這個我知道,這個我們已經討論過了。」
窮人自告奮勇,對淳于越說道:「淳于博士,此刻的你,與之前的你也是不同的。譬如幾年前,你肯定不知道什麼是望遠鏡,什麼是留聲機,而現在的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
「譬如前一刻你吃下去的晚飯,還沒有開始消化,現在不是已經消化了一大半了嗎?」
淳于越瞪大了眼睛:「這也算?」
商人們笑呵呵的說:「為何不算?」
淳于越冷笑了一聲:「這便是你們所謂的哲學?這些歪理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老夫真是不敢相信。」
李水微笑著說道:「本仙所說的,乃是世間最基本的大道理。想要解決實際問題,還需要根據這些道理,做出具體的決策來。」
李水看著那些商人:「誰來說說啊?」
立刻有商人站了起來。
這商人說道:「小人本是楚人,三代以製作箸子為業。」
他看見謫仙愣了一下,於是解釋說:「便是謫仙說的筷子。」
李水點了點頭。
商人接著說:「我們砍伐竹子,製成筷子,銷往各地,因此積累了不少財富。現在聽說謫仙征服了孔雀國,而孔雀國的人口不下於我大秦。」
「於是在下覺得找到了商機,立刻命令夥計多招募人手,砍伐了更多的竹子,製成筷子之後,千里迢迢銷往孔雀國。」
「結果到了之後,賠的一乾二淨,從夥計的人工費,到買竹子的費用,到製成筷子的費用,再到路費。竟然讓小人大傷元氣。」
「後來小人打聽了一番才知道,原來孔雀國的人,習慣以手抓飯。小人這邊是沒有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忘記了任何事物都是不同的。」
「我以為大秦百姓用筷子,其他地方的百姓也就用筷子。因此就有了這次失利。」
淳于越呵呵冷笑了一聲:「華夷有異,風俗不同。這誰不知道?還需要這種華而不實,玄之又玄的理論嗎?」
李水微笑著說道:「本仙這理論並不玄,任何人都能聽懂。聽聞淳于博士一直苦惱為何儒家不能治國,或許我這理論,可以幫你一把。」
淳于越瞪大了眼睛。
李水說道:「請問淳于博士,你一直推崇儒家治國,是什麼原因?當真覺得儒家可以治國嗎?」
淳于越說道:「當然!堯舜禹、湯文武,那便是儒學治國的典範。孔夫子便是根據他們的所作所為,提出來儒的觀念。因此,三代之時雖然沒有儒生,但是確確實實用儒禮治國。」
李水說道:「既然儒學治國這麼好,春秋戰國,數十個國家沒有一家實行呢?」
淳于越嘆了口氣:「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
李水一拍手,說道:「這便是變化了。經歷了千百年間。東周的天下,已經與堯舜禹不一樣了。」
淳于越瞪大了眼睛:「有何不同?」
李水說道:「堯舜禹,小國寡民。那時候的天下,不過河洛一帶,人口不過數十萬而已。用所謂的禮,倒是可以安定天下。」
「然而東周時候,天下擴張了何止十幾倍?百姓多了何止幾百倍?這時候的天下,已經大大的變化了,禮那一套,還管用嗎?」
「譬如博士小時候穿的鞋,十分合腳舒適,但是長大之後還能再穿嗎?」
淳于越瞪了瞪眼睛:「那你又憑什麼說,儒學不能治理東周時候的天下?」
李水微微一笑,拿起一隻大毛筆來,飽蘸濃墨,然後在紙上寫下了幾個很醜的大字:實踐出真知。
李水說道:「宋襄公空談仁義,結果如何?淪為笑柄。而我大秦行法家,兼併天下。事實俱在,還有什麼可討論的嗎?」
「譬如淳于博士面前有兩碗湯。一碗湯有毒,一碗湯沒有毒。我已經捉來兩隻老鼠,試的明明白白了。而博士你還要從氣味到色澤,一通議論,這不是多此一舉嗎?」
淳于越張口結舌。
而商人們都嘿嘿笑了兩聲,然後拿出紙筆來,筆走龍蛇記下來謫仙的話:實踐出真知。
淳于越說道:「那麼……那麼謫仙現在為何又要推崇商賈之道了?」
李水說道:「還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這時候的大秦,和兼併天下之後的大秦一樣嗎?」
「戰國末年,百姓已經打了幾百年的仗,苦不堪言。這時候我大秦為民請命,要一統天下。然而如何一統天下?內則有取之不盡的糧草,外則有能征善戰的將士。」
「因此行嚴刑峻法,獎勵耕戰。所有秦人都繃緊了一根弦,終於用十年時間,掃平天下。這十年,秦人受了不少苦。」
「而大秦已經得到了天下,再推行嚴刑峻法,將百姓當做牛馬一樣壓榨。可以嗎?百姓定然心懷不滿,天下也不會安寧。」
「因此,本仙分析了一下,認為百姓要的很簡單,便是安居樂業而已。」
「因此我先是提高了糧食產量,讓百姓不用餓肚子。然後又行商賈之道,互通有無,讓百姓富足起來。」
「這,便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妙處了。如今大秦天下穩定,百姓安居樂業。外邦不戰而降。這不是正好證明商賈之道是有用的嗎?」
淳于越的嘴唇動了動,有些無力的說道:「然而……然而商賈狡詐,賤買貴賣,長此以往,人人都想做商賈,都想掙快錢。還有人耕田嗎?還有人做工嗎?我大秦不是會迅速的衰落下來嗎?」
李水微微一笑:「淳于博士所說的重農抑商,已經是老黃曆了。依然是犯了沒有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錯誤。」
「那時候天下貧瘠,產糧極少,百姓辛辛苦苦耕作一年,也不過能勉強維持餓不死罷了。所以朝廷要重農抑商,免得耕夫太少,造成饑荒。」
「而現在呢?自從本仙實行代田法,實行化肥以來,糧食已經不再是問題了,少幾個農夫也沒什麼關係。」
「而由於現在不再抑制商賈,糧價一直在不斷上揚,現在種田反而變得有利可圖了,據說今年的墾荒面積,較往常年大大增加了。」
李水納悶的看著淳于越:「博士不會不知道這些事吧?」
淳于越張口結舌。
李水笑了:「如此說來,博士只是憑著自己的印象,便說一旦商賈多了,農田就會減少嗎?」
李水搖了搖頭,飽蘸濃墨,又在紙上寫了幾個大字: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
那些商賈個個醍醐灌頂,又開始記筆記。
李水接著說道:「除此之外,商賈的出現,並沒有導致人心思亂,變得陰險狡詐。商人,其實是最公平的人。」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賣的貴了,我自然去找別人。你這次騙了我,下次再也沒有人與你做生意。長此以往,百姓反而會越來越誠實啊。」
在場的商賈都使勁點頭,一副深以為然的樣子。
淳于越有些垂頭喪氣的說道:「然而……如此說來,儒學之道,再也沒有用了嗎?」
李水說道:「以後的事,誰說的准呢?至少短時間內,是用不著了。以後即便用得著,也可能是修正過的,譬如外儒內法,譬如霸王道雜之。」
「儒學用來裝門面,自然是富麗堂皇,十分好看。然而真的要駕馭一個國家,還是需要一些手段的。」
「不過本仙覺得,儒學修身之道,倒也不錯。根據具體的情況,可以稍加變通,使儒學成為修身養性的東西。德與法相輔相成,對安定天下百姓,或許有意想不到的用處。」
「至於治國嘛……似乎有些不太合適了。一個國家,何其龐大,而國家也在一直變化之中。靠著數百年前,聖賢的隻言片語就要治國。本仙擔心,會害了天下人啊。」
淳于越有些頹然的坐在椅子上。
他沉默了一會,然後緩緩地站了起來。
他向李水拱了拱手,說道:「謫仙高論,老夫……受益匪淺。」
隨後,他有些蹣跚的向外面走。
李水要送送他,淳于越搖了搖頭:「不必了,老夫有些事要再想想,有謫仙在旁邊的話,想不清楚。」
李水乾笑了一聲:「那在下先回去了。」
淳于越點了點頭,用緩慢的步伐向大門口走去。
這時候,李水的聲音還在不斷地飄到耳朵裡面。
淳于越聽到李水說:「今日,我們講特殊矛盾與普遍矛盾。在講之前,我先要講一個概念,叫試點……」
後面的話,淳于越就聽不清楚了,他已經走得夠遠了。
他上了馬車,準備回自己家了。
馬車搖搖晃晃,淳于越的心也越來越空蕩蕩的。
今天晚上,他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被抽空了。
不是體力上被抽空了,而是思想上被抽空了。
多年以來,淳于越都用儒學武裝自己,他持身甚正,無論遇到什麼難事,都能從儒學中找到解決方法。
淳于越覺得,這世間已經沒有什麼東西能難倒自己了。
但是今天他忽然發現,自己一直信奉的儒學,竟然有可能是錯的?
難倒用儒學作為治國之道,真的錯了嗎?
淳于越搖了搖頭:「怎麼會?怎麼會?我怎麼會因為謫仙的一席話,就對聖賢的學說產生了懷疑?」
很快,淳于越忽然驚訝的發現,原來這種懷疑早就根植在內心深處了。他一直沒有理會,一直選擇了忽視。
從多久以前?就有人抨擊過儒學不切實際,抨擊過儒學法先王而不法後王。
那時候,淳于越雖然不以為然,但是心裏面已經悄然有了裂痕。
這一次,李水沿著裂痕,直接把他堅守的東西擊碎了。
淳于越嘆了口氣,掀開帘子向馬車外面看了看。
幾年前還十分荒涼的咸陽城,外面竟然有了不少燈光。
是擺攤的小販,這些原本窮困不堪,在死亡線上掙扎的窮人,紛紛來商君別院擺攤,養活一家老小。
淳于越聽到他們的交談聲,聽到他們的歡聲笑語。這樣的快樂,以前似乎並不多見。
忽然,他想起來扶蘇的話:若天下大治,用的卻不是儒學之道。孔孟是高興還是憤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