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看著馮刃疾,目光越來越危險。
進諫沒有問題,彈劾朝臣,也沒有問題,那怕彈劾公子,也不是不可以。
問題出在這個馮刃疾身上。
別人彈劾胡亥,嬴政可以認為是憂國憂民,但是這個馮刃疾呢?
先是彈劾李斯,說他家中什麼燒火僕役的親戚偷別人的李子,然後彈劾淳于越如廁用仙紙。
這都是什麼玩意?
這是把朝堂當成愚夫愚婦爭論的集市了嗎?
嬴政甚至感覺馮刃疾是在藐視皇權。
今日馮刃疾彈劾胡亥倒也罷了。他居然拿自己成仙來說事。
在嬴政看來,馮刃疾這是拿自己當槍使,來攻擊自己的兒子啊。
這怎麼能忍?
馮刃疾自然感覺到了壓抑的氣氛,身體哆嗦的更加厲害了。
也許,自己的性命就要在今天結束了。馮刃疾忽然很想哭。
在這一瞬間,想哭的不只有馮刃疾,還有馮去力。
馮刃疾是一個普通的御史,而馮去力是御史大夫。是他的頂頭上司。
而且他們都姓馮,只要有心人查一查,就知道他們有親戚關係。
如此一來,陛下會不會以為,馮刃疾的胡言亂語,都是他馮去力指使的?
馮去力越想越恐慌,感覺自己的腦袋也不穩當了。
他咬了咬牙,猛的站了起來,快步走到馮刃疾跟前,掄圓了胳膊,啪的一聲,打了他一個大耳光,然後大聲說道:「你竟然肆意污衊胡亥公子,真乃我大秦的公敵。我今日在陛下與諸位大臣面前宣布,與你不共戴天。」
隨後,馮去力一腳踹在馮刃疾身上,把他踹得倒在地上。
李信撓了撓頭,對身邊的李水說道:「槐兄,你覺不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
李水乾咳了一聲:「有嗎?」
馮去力狠狠的打了馮刃疾兩下,感覺也足以表明心跡了,然後向嬴政行了一禮,退了回去。
嬴政沒有理會馮去力,他一直盯著馮刃疾:「你方才說,胡亥的舉措,會令朕民心盡失?你說這話,可有依據?」
馮刃疾現在已經腿軟了,哪還有膽子和皇帝爭辯?只是嘴唇哆嗦著說道:「臣……臣說的是,或許會民心盡失。或許……或許不會民心盡失。」
面對這麼一個慫貨,嬴政也懶得再搭理他了,對身邊的小宦官說道:「帶下去,關押起來。」
小宦官應了一聲,讓兩個侍衛把馮刃疾拖下去了。
嬴政沒有說什麼懲罰馮刃疾,不過……馮刃疾顯然讓嬴政很不爽,這一次恐怕不會輕易過關了。
因為馮刃疾大鬧了一場的緣故,宴飲不歡而散。
朝臣們忽然發現,這一次他們又沒有吃飽。
於是……李水的小吃攤又大賺了一筆。
當天晚上,李水收工的時候,經過馬廄。
被拴在裡面的馮刃疾哭著說道:「謫仙救我,謫仙救我啊。」
李水好心的送給他一個饅頭,然後嘆了口氣:「馮大人,你也太莽撞了,竟然毛毛躁躁的彈劾胡亥公子。唉,這次本仙也幫不了你了。」
馮刃疾都懵了:不是你讓我彈劾的嗎?
他立刻就想到:謫仙這是要撇清干係了。
其實馮刃疾也明白,出了這檔子事,任何人都要和自己撇清干係了。馮去力不就當著重臣的面打了自己的耳光,並且聲稱要和自己不共戴天嗎?
就在馮刃疾絕望的時候,旁邊的李信忽然對李水說道:「槐兄,這我就看不過去了。不是你讓馮兄彈劾胡亥的嗎?」
馮刃疾一聽這話,眼淚都流下來了。
感動啊,太感動了。
現在滿朝文武,都躲避著自己,像是躲避瘟疫一樣。
唯獨李信,竟然說出這番話來。這真是仗義執言,真是雪中送炭啊。
李水愣了一下,說道:「是我讓他告的?哦,對了,我給忘了。」
馮刃疾擦了擦眼淚,心想:不管謫仙是真的忘了還是假的忘了,他現在能承認,就已經很不錯了啊。
李水乾咳了一聲,對馮刃疾說道:「我的意思是,讓你彈劾胡亥的時候,言之有物。結果你彈劾完了,卻說不出道理來,這不是找死嗎?」
馮刃疾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問李水:「謫仙救我啊,我應該如何做?」
李水說:「你要想活命,其實我倒有一個辦法。」
馮刃疾使勁點頭。
李水說道:「你找准機會,再去陛下面前彈劾胡亥公子。」
馮刃疾:「……」
李水嘆了口氣:「罷了,你要是不願意就算了。」
馮刃疾說道:「願意,下官願意。」
現在馮刃疾已經被關進馬廄裡面了,說不定哪天就被殺了。反正是個死,不如先聽聽謫仙這麼說吧,也許能死中求活呢?
於是馮刃疾問李水:「下官到了陛下面前,應該怎麼說?」
李水說道:「今日你彈劾胡亥公子的內容,是你自己想的嗎?」
馮刃疾說道:「是下官自己想的。胡亥公子,的確用刑嚴苛。我甚至親耳聽到,有兩個百姓在商議如何逃亡。」
李水笑了:「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對陛下說出來呢?」
馮刃疾說道:「下官實在害怕,萬一惹得陛下龍顏大怒,那麼下官就完了。」
李水攤了攤手:「結果呢?陛下還不是生氣了?」
「陛下乃雄主,知道什麼是雄主嗎?天子一怒,固然可以伏屍千里。但是只要你說的對,天子也會考慮。」
「剛愎自用,不聽進諫,那不是雄主,那是昏君,明白了嗎?」
馮刃疾點了點頭。
李水拍了拍他的肩膀:「大膽的去吧。本仙法力高強,不會無的放矢。你按照我的要求做,不會有事的。」
馮刃疾連連應聲。
隨後,李水和李信站起來要走。
馮刃疾連忙說道:「謫仙,下官已經被拴進馬廄裡面了,這可如何向陛下進言啊?」
李水說道:「自己想,本仙相信以你的聰明才智,應該不難想到。」
馮刃疾坐在稻草之中,陷入了沉思。
…………
翌日,胡亥邀請嬴政觀看新招募的兵士演武。
在路上的時候,胡亥一邊走,一邊向嬴政介紹:「我大秦以耕戰立國。孩兒以為,也應當以耕戰治國。」
「如今上郡全郡,頭等大事為耕,次等大事為戰。這些百姓,平時務農,閒時練兵。只要稍有示警,便是一支大軍。可保我大秦萬世無憂。」
嬴政點了點頭。
相比於扶蘇的以儒治國,胡亥的法家思想,的確更合他的口味。
當儀仗隊經過馬廄的附近的時候,馮刃疾忽然從裡面竄了出來,大聲高呼:「陛下,陛下……」
周圍的侍衛如臨大敵,差點殺了馮刃疾。
好在淳于越及時的把馮刃疾認出來了,大聲叫道:「住手,是馮大人。」
於是侍衛們把刀收回去了,換成了木棍,狠狠的砸在馮刃疾身上。
馮刃疾悶哼一聲,撲倒在地,感覺透不過氣來。
他知道,這是自己唯一的機會,於是強忍著一口氣,努力得起向前爬了一步,聲嘶力竭的說道:「陛下,胡亥公子施政太過嚴苛。久之,必然生亂。」
嬴政面色一冷。旁邊的胡亥更是直接叫道:「此人妖言惑眾,來啊,殺了他。」
馮刃疾大聲說道:「陛下,臣願意以項上人頭做賭注。」
此言一出,嬴政就擺了擺手,止住了那些提刀的侍衛。
李信看了看李水:「槐兄,你覺不覺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李水納悶的說道:「有嗎?」
李信說道:「昔日你不也這樣嗎?」
李水好奇的說道:「我曾經披頭散髮,狼狽不堪的趴在地上嗎?我怎麼不記得?」
李信:「……」
嬴政問馮刃疾:「你以項上人頭做賭注?」
馮刃疾說道:「是。陛下只要下令,上郡百姓,可以隨意遷徙,遷往他處。一日之內,必然有一成以上的百姓離開這裡。否則的話,臣願意送上頭顱,向胡亥公子賠罪。」
嬴政呵呵笑了一聲:「好,朕便成全你。」
嬴政看了胡亥一眼,胡亥立刻去發布命令了。
隨後,嬴政也不打算去看什麼演武了,他就站在馮刃疾面前,要看看究竟有沒有百姓離開。
一個時辰過去了。
有小宦官來報,對嬴政說道:「陛下,到現在為止,不曾有一人離開上郡。」
嬴政向小宦官說道:「取劍來。」
馮刃疾打了個寒戰,知道自己的小命恐怕要完蛋了。
在生死關頭,他忽然叫了一聲:「陛下,百姓畏懼胡亥公子,因此不敢離開。即便有了公子的命令,他們也不敢相信。」
嬴政冷冷的說道:「你要狡辯?」
馮刃疾說道:「不是狡辯。罪臣請求陛下,親自下令。凡是離開上郡者,絕不追究罪責,朝廷會安排驗傳。陛下一言九鼎,百姓必定可以放心。」
嬴政沉默了片刻,然後點了點頭:「好,朕便讓你心服口服。廷尉何在?」
李斯走了過來。
嬴政說道:「擬一道詔令。」
李斯應了一聲,只用了一刻鐘,一道詔令就擬好了。
這詔令以布告的方式,貼在了城門旁邊。並且規定了以今日為限。
畢竟,嬴政不是要把上郡變成一個隨意出入的地帶,只是要驗證馮刃疾的說法而已。所以,過了今日,這些都不算數了。
布告貼出去了,馮刃疾顫抖著坐在地上。
而胡亥則一臉坦然。
他不認為百姓們會走。這些愚鈍的百姓,在自己的政令下,井井有條的耕田,井井有條的織布,不用動什麼腦子,就可以按部就班的生活,誰捨得走?
更何況,百姓向來安土重遷,如今背井離鄉的走了,到了異地他鄉,如何過活?
因此胡亥很自信,就算有些刁民想走,但是人數也不會太多。
這個馮刃疾如此狂妄,居然說有一成的百姓都想走。這簡直是胡扯,他知道上郡有多少人嗎?知道一成是多少人嗎?
而馮刃疾心裡也有點後悔,早知道的話,就說是數百人,數千人了。
怎麼一激動……說出來個一成呢?
詔令貼出去之後,嬴政冷冷的對馮刃疾說道:「十二個時辰後,朕來取你的頭顱。」
隨後,嬴政一甩袖子要走。
結果他還沒走遠,就有小宦官躡手躡腳的來了。
那小宦官戰戰兢兢的說道:「陛下……外面,外面出事了。」
嬴政愣了一下,問道:「何事?」
小宦官說道:「城中百姓,爭相出城。在城門處擠作一團,互相踩踏,已經死了一人,傷了數十人。」
嬴政懷疑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小宦官說道:「已經死了一人,傷了數十人。」
胡亥更是揪住小宦官的衣服,咬著牙說道:「你方才說,百姓爭相出城?」
小宦官點了點頭:「是……百姓爭相出城。」
胡亥又問:「出去多少人了?」
小宦官戰戰兢兢的說道:「不……不是太多。」
他自然也聽到馮刃疾的話了,因此含含糊糊的,想要幫胡亥掩飾一下。
然而,逃亡的百姓竟然在城門處踩踏而死,這已經說明問題了。就算最後逃亡的沒有三成,那也足以讓胡亥灰頭土臉了。
這時候,嬴政回過頭來,看了馮刃疾一眼。
一時間,嬴政還做不到對馮刃疾和顏悅色,但是他的行動已經說明了一切。
嬴政指著馮刃疾,吩咐身邊的小宦官:「給他酒肉,帶他去梳洗。」
小宦官應了一聲,連忙把馮刃疾帶下去了。
馮刃疾感覺自己像是在做夢一樣:這……這是撿了一條命嗎?
在經過李水身邊的時候,馮刃疾十分感激的看著李水。
他心中暗暗感慨:「多虧了謫仙,我才能化險為夷啊。」
當馮刃疾洗澡的時候,他開始思考:謫仙具體是怎麼幫我的來著?
他想了很久也沒想出來,謫仙好像也沒有提出什麼具體的辦法來啊?只是鼓勵自己再冒死進諫一次。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仙術?捉摸不定,難以預測?
時間不長,馮刃疾已經洗漱好了。這時候,報信的小宦官絡繹不絕。
整個上郡有多少人逃亡暫時不知道,因為消息的傳遞也需要時間。
而膚施城,早已經超過三成人離開了。
逃亡的人,不僅有貧苦人,甚至包括有錢的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