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三章 人言不足畏

  謫仙樓的朝臣們很不爽,但是他們除了痛罵鄒苟之外,好像也沒有其他的好辦法了,於是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有人一邊湊錢,一邊哀嘆了一句:「就無恥而論,鄒苟算是學到謫仙的精髓了。讓你恨得牙根痒痒,卻又無計可施。」

  其他人都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

  交過錢之後,朝臣們三三兩兩的向外面走。出去之後他們的話題很快由大罵鄒苟,變成了如何給皇帝上書。

  這些人討論了一陣,全都急匆匆的回家了。這一次的上書,要慎之又慎,措辭要極為嚴謹,恐怕又是個不眠夜啊……

  在朝臣們奮筆疾書的時候,王氏府邸。王賁正在澆花。

  他小心翼翼的侍弄著面前的花草,動作熟練地像是一個高明的花匠。

  而他身後的王甲已經快哭了。

  王甲哀聲說道:「主人,老將軍被關押在牢中,命在旦夕啊。」

  王賁淡淡的說道:「這件事,你便是不說,我也知道。你又何必在此多嘴呢?」

  王甲帶著哭腔說:「主人,要想辦法救救老將軍啊。」

  王賁呵呵冷笑了一聲:「謀逆大罪,你打算怎麼救?」

  王甲啞然了。

  王賁沉默了一會,忽然說道:「你若真的想要救,也不是沒有辦法。」

  王甲眼睛一亮,問道:「如何救人?」

  王賁淡淡的說道:「如今府中尚有一百僕役。其中忠心耿耿者,大概能選出來三十人。你帶著這三十人,騎上快馬,直奔死牢。」

  「殺散死牢的守衛,將我父親救出來。然後跑到最近的南門,奪門而出,從此天高海闊,高枕無憂矣。」

  王甲都聽傻了:「死囚牢,有大隊兵馬守衛,區區三十人,如何能把人救出來?」

  王賁呵呵笑了一聲:「其他的辦法,我也沒有了。」

  王甲在周圍來回踱步,神色焦急。半晌之後,他忽然小聲說道:「主人,若老將軍被定罪,恐怕王氏要被滅族啊。」

  王賁嗯了一聲。

  王甲說道:「主人不著急嗎?」

  王賁淡淡的說道:「明知必死,又何必著急?就譬如這花,初春發芽,盛夏開花,未及到深秋便凋謝了。只有短短數月而已。時間雖然短暫,不也照樣開的很漂亮嗎?」

  王甲聽得目瞪口呆,怎麼主人在家中賦閒了幾個月,說話越來越有味道了呢?

  不過很快王甲就從這玄之又玄的玄談中回過神來了,對王賁說道:「主人,你是家中最有才智的人,你倒是拿個主意,救下王氏啊。」

  王賁回頭看了看王甲,笑道:「是救救你吧?」

  王甲臉色一白,沒有作聲,算是默認了。

  王賁擺弄著眼前的花朵,陷入了深思,良久之後,他嘆了口氣:「本來我已心如死灰,不想管這些閒事了。活就活,死就死,已經無所謂了。不過王氏確實還有幾百口人,我也不忍心看著你們赴死。」

  王甲連連點頭。

  王賁說道:「現如今,救我父親,已經不可能了。謀逆大罪,不好救。一旦用力過猛,反而讓陛下震怒,到那時候,牽連甚廣……」

  王甲連連點頭,表示贊同。

  王賁又說道:「至於我,乃父親近親,這一次恐怕也是必死無疑。救不救,已經無所謂了。」

  王甲沒敢說話。

  王賁說道:「至於你們,或許會受到牽連,送了性命,或許不會送了性命。你們想要賭一次?」

  王甲點了點頭。

  王賁說道:「若你們真用我的辦法,賭輸了之後,恐怕要人頭落地。」

  王甲猶豫了一會,還是堅定地點了點頭。

  王賁嗯了一聲:「你去吧,問問府中的人,誰願意與你一起賭。然後你們在咸陽城中,廣布流言。就說王翦雖然有罪,畢竟曾經為我大秦征戰天下。」

  「如今死罪固然不可免,但是臨死之前,不用再折磨他了,最好能保留一個全屍。縊死便好。」

  「若陛下顧忌人言,當真縊殺我父親。唉,若他能得到如此體面的死法,你們這些家人,自然也可以免罪了。」

  王甲聽了之後,眼睛頓時一亮,連連點頭。然後他急匆匆的走了。

  至於王賁,他依然在小心翼翼的侍弄著那朵花,心中冷笑不已:「都是死,如何死的,還不是一樣?人都死了,還分什麼榮辱,什麼體面,真是可笑。」

  王賁在家修養了大半年,每天就是思考自己的前半生,現在隱隱約約的已經有點頓悟了。

  …………

  李水又被嬴政叫到了宮中。

  等他趕到的時候,發現淳于越和王綰幾個人頭在。李水有點無奈,說道:「我又怎麼了?今日又要批判我?」

  李信笑了笑,說道:「槐兄放心,這次沒人告你的狀。」

  李水鬆了口氣,對淳于越說道:「多謝淳于博士了。」

  淳于越氣的直瞪眼:「你單單謝我是什麼意思?我在你眼中是那種愛告狀的小人不成?」

  嬴政淡淡的說道:「今日朕召你們來,是要商議一下,如何處置王翦。」

  李水一臉疑惑的看著李斯:「這件事,不是交給廷尉大人主持了嗎?」

  李斯說道:「如今咸陽城中,有了一些傳言。這些傳言說,王翦勞苦功高,如今即便有罪,即便當誅,也不應在死前受辱。最好用縊殺的方式,讓他體體面面的死。如此一來,方能彰顯陛下的仁德與寬厚,能夠使有功之臣心中感到寬慰。」

  李水沒說話,老實說他也不理解古人這些東西,怎麼殺個人還那麼多花樣?消滅了他不就行了?何必再在這上面分出個三六九等來?

  嬴政看著朝臣,問道:「諸卿以為,這些傳言,朕應不應該聽?」

  淳于越說道:「老臣以為,這些傳言,也有些道理。」

  王綰則搖了搖頭:「博士差矣,王翦乃是反賊,若讓他體體面面死了,還如何震懾謀反之人?」

  淳于越說道:「若陛下能藉此讓天下人知道,當今皇帝,乃仁君聖主,恐怕就沒有反賊了吧?」

  嬴政又看了看李信,李信撓了撓頭,說道:「都是死,又分別嗎?」

  李水朝李信豎了豎大拇指。

  嬴政又看向趙騰。

  趙騰說道:「臣認為大秦以法治天下,應當按照律令行事,至於流言,不必理會。那些愚笨的黔首百姓,又懂什麼?」

  嬴政點了點頭,看向李斯。

  李斯說道:「臣思索良久,認為這些流言背後,分明有人操縱,這些人想要利用民心來影響陛下的決策,這等人,實在可恨。」

  「因此臣建議,繼續查下去,徹查到底。將那些散布流言之人,一併抓獲。」

  嬴政似乎有些滿意,臉上露出來了一絲笑意。

  王綰捋了捋鬍鬚,微笑著說道:「如此看來,贊成重罰的,倒是占了大多數啊。」

  李水有點無奈,對王綰說道:「丞相大人,在下還沒有表態。」

  王綰笑眯眯的說道:「謫仙不是一向有仇必報,斬草除根嗎?怎麼?這一次不會要婦人之仁吧?王翦的孫兒,可是死在你手上,他王氏不滅,你心中能安?」

  李水翻了翻白眼:「丞相大人可不要污衊我。王離身死,那是因為他賭命輸了。他不是死在我手上,他是自己作死。」

  王綰擺了擺手:「老夫不與你爭辯這些,你只說,你打算怎麼處罰王翦。」

  李水說道:「在下建議縊殺。」

  在場的人都愣了一下。

  即便是嬴政也有些好奇,這李水……轉性了?

  李水說道:「誠如淳于博士和流言所說,縊殺,能體現陛下的仁德。」

  淳于越有些無奈的說道:「謫仙,老夫與那些傳播流言之人,沒有半點瓜葛,你可不要混為一談。」

  李水嘿嘿笑了一聲。

  然後又對嬴政說道:「陛下殺王翦,並非是為了泄憤,而是因為王翦犯了死罪。」

  「至於丞相大人憂慮的,縊殺如何震懾有謀反之心的人。臣以為。其一,其他的反賊,未必有王翦如此大的功勳。其二,陛下選擇縊殺王翦,恰恰彰顯了陛下的自信。」

  「對於反賊,陛下風輕雲淡,殺了了事。因為陛下相信自己的大秦兵強馬壯,能人輩出,大秦可以傳遞萬世而不易。」

  「就因為這樣的自信,所以對待一些蠢笨的反賊,陛下根本懶得再挖空心思用什麼刑罰。如同拍死一隻蒼蠅,打死一隻老鼠而已。這反倒更加讓反賊心懷畏懼,不敢輕易謀反。」

  在場的人都微微一愣,感覺李水說的……好像也有些道理啊。

  李水笑眯眯的說道:「如此一來,既能彰顯陛下的仁慈,又能大秦江山的穩固。何樂而不為呢?」

  嬴政緩緩地點了點頭。

  之前他還覺得,若真的縊殺王翦,真是太便宜了他。但是現在他覺得,縊殺王翦,乃是對敵人最大的輕蔑,這反而讓他心裡更加痛快。

  李斯有點不服氣,對李水說道:「若王翦都縊死了,那他的那些同黨,是不是都不用處罰了?」

  李水說道:「那倒不是,該處罰,還是要處罰的。有罪者依律處置,這和王翦有什麼關係?」

  李斯說道:「天下人會以為,他們是受到了王翦的牽連。如此一來,方才謫仙說的什麼仁德,什麼風輕雲淡,全都沒有用了。」

  朝臣們都點了點頭。

  李水說道:「這個簡單。如今王翦不是被關在牢中嗎?廷尉大人搜捕王翦同黨的時候,只要說這些人是王翦供出來的就好了。」

  「王翦說他們協同造反,因此要抓他們。這個毋庸置疑吧?但是經過朝廷的認真審問之後,發現這些人並沒有造反,只是有一些違法亂紀的小過錯而已。因此,死罪變成了貶謫,那不是天大的喜事嗎?」

  「那不僅彰顯了陛下的仁德,而且彰顯了陛下的明察秋毫,不冤枉任何一個無辜之人。兩全其美。」

  在場的人都驚呆了。

  良久之後,嬴政發自肺腑的說道:「槐穀子真乃神人也。」

  李信也發自肺腑的說道:「槐兄,你不會是山妖鬼怪變的吧?」

  淳于越也發自肺腑的說:「槐穀子,你還是人嗎?」

  李水翻了翻白眼,然後對李斯說道:「在下斗膽,給廷尉大人提個建議。街上那些散布流言的人,八成就是王翦的同黨。」

  「王翦可是反賊,基本上算是臭不可聞了。這些人不要命了嗎?敢幫著王翦說好話。所以,他們肯定心裡有鬼,因為只要王翦從輕處罰,他們也可以避重就輕了。」

  李斯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嬴政很滿意的說道:「好,此事就如議定了。」

  李斯說道:「陛下,王翦的三族,是不是……」

  嬴政淡淡的說道:「夷族。」

  李水乾咳了一聲:「陛下,臣以為,或許沒有必要夷族?」

  嬴政納悶的看著李水,他忽然笑了:「謫仙今日,忽然開始行善了。」

  在場的人都笑了。

  李水說道:「臣是覺得,夷族雖然痛快,但是並非長治久安之道啊。」

  嬴政好奇的問道:「何解?」

  李水說道:「若一人造反,三族被滅。這等於一家之中出了一個反賊之後,他的三族都要被脅迫造反了,反正無論反與不反,都是被殺的命運。」

  「因此,倒不如認真核查,詳細辨別。看看造反的人是誰,沒有參與的人是誰。曾經向官府舉報的人是誰,知情不報的又是誰。然後根據罪名輕重,確定刑罰。」

  「如此一來,再有反賊。他的三族恐怕第一反應不是支持他,而是向官府報告。如此一來,反賊便容易剿滅的多了。甚至還沒等他們起事,官府已經接到舉報了。」

  「又或者,他們失敗之後,想要投靠親友,東山再起。結果這些親友非但不會接納他們,反而有可能將他們綁了送往官府。」

  「若只罰有罪之人,那些反賊的親友,反而會心服口服。打著為親友復仇的名號,敵視我大秦的,就少之又少了。」

  嬴政點了點頭,對李斯說道:「王翦一案,就照此辦理吧。若行得通,便成為定例。朕為皇帝,上應天命,下得民心。」

  李斯應了一聲。

  等從嬴政的書房出來之後,李斯和王綰落在了後面。

  李斯嘆了口氣:「如今槐穀子在陛下面前,談談而談,再也不是初入朝堂,字都不認識的小方士了。我這個廷尉,簡直成了他手下的小吏,聽他吩咐辦事而已。」

  王綰苦笑了一聲:「誰不是呢?」

  李斯問王綰:「丞相大人?咱們還要再等下去嗎?」

  王綰嗯了一聲:「不急。先讓他和淳于越斗個兩敗俱傷。到那時候,我們再出手也不遲。」

  李斯皺著眉頭說道:「淳于越乃方正君子,豈能斗得過這無恥小人?」

  王綰笑了笑:「正因為是方正君子,所以才讓他抓不到把柄。即便槐穀子全身是嘴,淳于越卻讓他無處下口。如此一來,淳于越就已經立於不敗之地了。」

  李斯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

  他們倆到不知道,不遠處的淳于越捋了捋鬍鬚,對李水微微點了點頭:「連坐法,老夫一向是不贊成的。今日謫仙的一番言論,倒撼動了一絲連坐的根基。老夫不得不說,你雖然厚顏無恥,但是內心深處,也還是有善惡之分的。」

  說了這話之後,淳于越似乎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快步走了。

  李水看著他的背影,自言自語:「淳于博士,他真的是在誇我嗎?」

  旁邊的李信一臉同情:「槐兄,他誇人一向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