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四章 泗水亭劉季

  秦兵的劍眼看就要落下來,生死關頭,宋留大叫了一聲:「老夫有重要軍情。」

  人都有好奇心,包括秦兵。更何況,宋留只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老頭罷了,早殺晚殺都一樣,量他也沒辦法逃跑。

  於是秦兵把劍放下了,一臉好奇的說道:「是什麼軍情?」

  宋留猶豫了一下,說道:「這消息關係重大,事關天下安危,恕老夫不能輕易透露。幾位將軍,不如帶我去咸陽。由我面見陛下,親口向他說出來。」

  這些秦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哈哈大笑。

  其中一個秦兵踹了宋留一腳:「你是何人?大言不慚,還想要見陛下?」

  另一個秦兵拔出劍來,放到了宋留的脖子上:「這消息,是真是假,說來聽聽。或許你根本沒有消息,故意戲耍我等。」

  宋留苦著臉說道:「老夫,當真不敢說謊啊。」

  但是秦兵不依不饒,一定要宋留說出來不可。

  他們只是最底層的小卒而已,平時哪有機會接觸天下大事?偶爾從同袍口中聽到什麼,也是傳了好幾手的消息,不僅滯後,而且不准。

  現在如果能從宋留口中聽到什麼,一來可以滿足好奇心,二來可以向人吹牛。

  反正宋留是個被通緝的倒霉鬼,欺負他沒有任何心理壓力。

  宋留苦著臉,好一會才說道:「罷了,既然幾位將軍一定要知道。那老夫就說了。不過幾位將軍可想好了,這消息極為重大,你們若知道了,一不留神,便有殺身之禍。」

  秦兵罵道:「死到臨頭,還在嚇唬我們嗎?」

  宋留猶豫良久,說道:「王翦王大將軍,很有可能和項梁勾結在一塊了。」

  秦兵愣了一會,忽然哈哈大笑。

  等他們笑完了之後,就對著宋留拳打腳踢。一邊打一邊罵:「你當我等是傻子嗎?這種消息也拿出來唬人,實在是欺人太甚。」

  這也就是宋留,從小生活優渥,從沒餓過肚子,頓頓有肉吃,所以身體極好。換個貧苦人,老胳膊老腿被這麼一折騰,早就死掉了。

  等秦兵打完了之後,宋留還能緩緩的從地上爬起來,雖然全身上下,無處不疼,但是並沒有生命危險。

  他哭喪著臉說道:「老夫說的都是真的啊,老夫有人證啊。」

  那幾個秦兵也不著急殺人,像是在戲耍這個將死之人一樣,問道:「人證何在?」

  宋留指了指宋甲。

  宋甲看了看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宋留,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秦兵笑眯眯的走過來,問道:「你是人證?」

  宋甲硬著頭皮點了點頭。

  秦兵抱著胳膊問:「你可知道,誣告朝臣,是什麼罪過?」

  宋甲哆嗦著說:「誣告者反坐。不過小人……小人當真看見了。」

  秦兵呵呵笑了一聲:「你看見什麼了?說來聽聽?」

  宋甲把當日在王翦軍營中看到的東西,詳詳細細的說了一遍。

  秦兵聽完之後,只當他在講故事,伸手就要打。但是秦兵百夫長擺了擺手:「慢。」

  百夫長畢竟有些見識。他緩緩的走到宋甲面前,說道:「你說的,都是真的?」

  宋甲使勁點了點頭。

  百夫長說道:「爾等是反賊,若招認了罪名。不過人頭落地而已。若你們強詞奪理,一定要說王大將軍與反賊有勾結,一旦被證實是誣告,你可知道是什麼罪過?」

  宋甲搖了搖頭。

  百夫長指了一個秦兵:「告訴他,他會受到什麼刑法。」

  這秦兵像是在說貫口一樣,剃髮、黥面、斬足、劓鼻、割耳、腐刑、斬首、棄屍……

  足足一刻鐘才講完。宋氏諸人聽得心驚膽寒。

  百夫長對宋甲說道:「這些刑罰,不是任擇一種,而是全部要來一個遍。凡是受刑者,往往經歷了三四樣,便痛苦不堪,人不人鬼不鬼的了,只求來一個痛快。然而……卻求死不能。直到刑罰受夠了,才能身死。」

  宋甲本來就戰戰兢兢,瀕臨崩潰,聽了這一句話之後,兩腿一軟,癱倒在地。

  百夫長又看了看宋氏諸人:「若王大將軍的事是誣告,你們都要受到牽連。方才的刑罰,你們也要承受。」

  頓時,荒野中癱倒了一堆人。

  百夫長看向宋留:「你還要狀告王大將軍嗎?」

  宋留苦著臉說道:「老夫,只是鄉野間一老翁而已。何德何能,入了王老將軍的法眼,竟然被他到處捉拿?將軍,你不覺得蹊蹺嗎?」

  百夫長笑了:「看來,你是執意要狀告王老將軍了。」

  隨後,百夫長擺了擺手,對秦兵說道:「把他們幾個綁起來,帶回大營。」

  那些秦兵都有點猶豫,把百夫長拉到旁邊,小聲說:「可是王大將軍的軍令是,見到宋留之後立斬。」

  百夫長意味深長的看著他:「難道你不覺得這軍令有些蹊蹺嗎?宋留不過是一個不入流的豪強而已,王大將軍,為何迫不及待的要殺了他?」

  秦兵嚇了一跳,小心翼翼的問道:「莫非……王大將軍當真……」

  百夫長嘆了口氣,低聲說道:「爾等或許沒有注意,自那日兵圍宋家莊之後,王大將軍身邊,多了一個親隨。」

  「我曾經問這親隨的名字。他說了一個項字,但是緊接著臉色一變,又改口說姓王,名叫王二。」

  「方才宋甲也詳細說了項仲的身材相貌。我倒覺得,和項仲頗有幾分相似啊。」

  秦兵更加緊張了:「若這件事是真的,那就更加危險了。我等將宋留帶回去。王大將軍,豈能容得下我等?」

  百夫長呵呵一笑:「無妨。十萬大軍,王大將軍自然是主帥。可是咱們並非由王大將軍直接統帥。我,也是某位將軍的親兵。」

  秦兵乾笑了一聲,低聲說:「然而,王大將軍,畢竟是主帥啊。他若下令殺了我等,你那位將軍,恐怕也不好阻攔吧?」

  百夫長笑了笑,一臉神秘:「這可未必。我等隨軍伐楚,乃是受了陛下的軍令,臨時調撥過來的,你可知道為何?」

  秦兵抻著脖子等百夫長講解。然而百夫長忽然搖了搖頭,說道:「罷了,這些事,你們聽了也沒有益處。」

  秦兵只好收起好奇心,將宋氏一伙人捆起來,橫擔在馬上,緩緩折返回去。

  宋留在被人綁起來的時候,一臉慶幸的對家人說道:「賭對了,這次老夫是賭對了。幸好這幾位將軍並非是王氏心腹,否則我們當場便送了性命啊。」

  家人都使勁點頭。

  宋留又說:「此番回去楚地,依然是危險重重,稍不留神,便會丟了性命。王翦的事,不可隨意多嘴,若傳得沸沸揚揚,王翦惱怒起來,可能會不顧一切殺了我等。」

  家人都點了點頭,然後一臉擔憂的看了看那些秦兵。

  百夫長淡淡的說道:「諸位放心,軍中士卒,豈敢隨意議論這等事?」

  隨後,百夫長在馬屁股上打了一鞭,一行人向王翦大營的方向行去了。

  …………

  項羽已經醒過來了。他能醒過來,並非是因為什麼靈丹妙藥,完全是因為自己身體足夠好。

  只不過這次受傷,也把他折騰的夠嗆。整個人都受了二三十斤。

  他從矮榻上爬起來,扶著門框走到院子裡面,發現院中的侍衛還剩下十人,墨者還剩下二十人,這是他所有的人馬了。

  在項梁兵敗,項羽昏迷期間,有不少人逃走了。

  項莊快步走過來,扶住了項羽。

  項羽扭頭看了看他,問道:「這裡是何處?」

  項莊說道:「此地名為泗水亭,隸書沛縣管轄。我等隱姓埋名,謊稱曹氏在此歇腳。這幾日,晝伏夜出,且喜無人注意。」

  項羽點了點頭,忽然說道:「我等為何在沛縣?會稽呢?吳郡呢?我叔父呢?」

  這話一問出來,項莊頓時低下頭,幾乎哭出來:「敗了,兵敗如山倒。項將軍已然被擒。」

  項羽一聽這話,牽動了胸前傷口,忍不住大叫了一聲,翻身暈倒在地。

  項莊等人手忙腳亂,又把他扶回到了屋子裡面。

  良久,項羽睜開眼睛,虛弱的問道:「為何兵敗?」

  項莊將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項羽聽完之後,沉吟良久:「會稽王,乃槐穀子義侄?」

  項莊說道:「是。」

  項羽又說:「是李信與槐穀子,伏擊了叔父,導致他在越王山一場大敗?」

  項莊說道:「是。」

  項羽又說道:「是槐穀子用了奸計。讓吳郡守反了叔父?」

  項莊說道:「是。」

  項羽深吸了一口氣,咬牙切齒的說道:「槐穀子,該殺。」

  項莊說道:「是。」

  項羽扭過頭來,惱怒的看著他:「唯唯諾諾,點頭稱是。你既然知道槐穀子該殺,為何不去殺了他?」

  項莊苦笑了一聲,沒有說話。

  他也知道,項羽只是發脾氣罷了。自己孤身一人,如何去殺槐穀子?

  項羽沉思良久,心想:「叔父落入到王翦手中,那是不幸之中的大幸啊。王氏有求於我項氏,叔父的性命應當無慮了。如今就看王氏是否聰明,懂得暗中將叔父放走。」

  項梁緩緩地從矮榻上爬起來,對項莊說道:「本來,我等舉起義旗,一舉滅秦,是勢在必得的。」

  項莊點頭說道:「是啊。」

  項梁又說:「然而,這一切都被槐穀子破壞了。此人,必須除掉,否則的話,反秦大業,難以完成。」

  項莊小聲說道:「如今,項梁將軍深陷敵營,我們是不是設法營救?」

  項羽微微一笑,說道:「叔父本領通天,他的安危,你就不必擔心了。」

  他緩緩地站起來,說道:「收拾一番,隨我入咸陽吧,尋個機會,殺了槐穀子。」

  項莊有點茫然的看著項羽,良久之後,這才小聲說道:「槐穀子,不在咸陽啊。」

  項羽淡淡的說道:「我自然知道槐穀子不在咸陽。如今他和李信被三千人馬,重重保護,我們哪能下的了手?唯有趁他不在,潛入咸陽城,偷偷混入他的商君別院。等他回去之後,夜深人靜之時,斬下他的頭顱。」

  項莊聽得眼睛一亮,贊道:「此計大妙啊。他槐穀子即便再狡猾,回到自己家中,恐怕也要放鬆警惕。可他無論如何也猜不到,我們就埋伏在他家中。」

  項羽滿意的點了點頭。

  項羽的方法,得到了項莊和那十個護衛的支持。但是黑苟那群墨者,對咸陽畏如蛇蠍,對槐穀子的商君別院,也怕的要命,一個勁的勸阻項羽,千萬不要去那邊找死。

  但是項羽心意已決,沒有人可以勸得動。

  後來這群墨者想了想,覺得楚地實在太危險了,不如和他們結伴離開此地。然後山高水長,隨便找個安全的地方落腳罷了。

  好在當初項梁控制會稽、吳郡的時候,曾經利用郡守的官印,假辦了許多驗傳,藉以向各地派出細作,打探情報。

  現在項羽一伙人,就利用這些驗傳,扮作去往咸陽城的商人。

  這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周圍漸漸的黑了下來,外面的人都回到家中,一切很安靜。真是悄悄離開的好時候。

  幾個人牽了馬,小心翼翼的從院落中走了出來。

  泗水亭很小,幾十戶人家而已。不多遠,他們已經看到了村口。可隨之而來的,也看到了村口的一群人。

  這些人衣衫襤褸,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奸詐,手中都拿著農具,一副要毆鬥的意思。

  項羽皺了皺眉頭,看向項莊。項莊也有些茫然,小聲說:「這些日子,風平浪靜,未曾被發現啊。」

  最後項莊硬著頭皮走上前去,說道:「諸位,可是打家劫舍的盜賊?」

  那些衣衫襤褸的人都搖了搖頭。

  項莊又問:「那諸位是……」

  那些人當中,走出來一個衣服稍微齊全一些的人,他淡淡的說道:「吾乃泗水亭長,注意爾等許久了。」

  項莊心中一驚。

  亭長的職責,包括緝捕盜賊。今日這些人是來抓人的?

  不過項莊反應很快,注意到這人的話中有那麼一句「注意爾等許久了」。

  既然注意許久,為何沒有抓捕?那只有一種可能,這些人,有所求。

  項莊拱了拱手,客客氣氣的說道:「我等皆是商販。不知道亭長大人,有何吩咐?」

  那亭長伸出指甲,撓了撓有些發癢的頭皮:「商販啊,貴賣賤賣,從中取利,奸詐的很。我們生活困頓,你們商販難辭其咎。」

  他身後那些衣衫襤褸的人紛紛點頭稱是。

  項羽低聲對項莊說道:「不要與他糾纏,滿足他的要求,速速離去。」

  項莊應了一聲,問亭長:「敢問大人,意欲何為?」

  亭長淡淡的說道:「你們的財物,留下來吧。」

  項莊很痛快,立刻將財物都留下來了。這些東西,原本是為了掩人耳目準備的貨物。既然泗水亭長想要,那就留下來。

  亭長很滿意,招了招手,他的人讓開了一條路。

  項羽等人策馬從中間穿過。等他們都過去之後,項羽回頭說道:「敢問大人高姓大名?」

  亭長抱著胳膊,笑嘻嘻的說道:「泗水亭劉季。」

  項羽點了點頭:「在下記住了。」隨後,策馬行入黑暗中。

  劉季身邊一個髒兮兮的人說道:「兄長,這些人鬼鬼祟祟,分明是歹人啊。咱們豈能放過他們?」

  劉季笑眯眯的說:「放過他們?我早已在數里之外,設下了陷阱。這些人,身上藏著刀劍,硬拼起來,我們未必是對手啊。現在得了他們的貨物。若他們掉進陷阱,那就取了他們的腦袋去領賞。若他們沒有掉進陷阱,至少咱們有貨物可分。」

  周圍那些人都連連點頭,一臉佩服的說道:「怪不得連日來兄長按兵不動,原來是這個道理啊。」

  其中有個手拿屠刀的贊道:「兄長這智謀,我看堪比咸陽城中那槐……槐什么子。」

  劉季看著咸陽城方向,嘆了口氣:「槐穀子麼?大丈夫當如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