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漸漸深了。
這個時間原本正是瓦市里最熱鬧的時候,唱大戲的、演雜技的,時不時轟然響起的叫好聲……甚至還有那略顯嘈雜的小販叫賣聲,所有的聲音聚合在一起,才成就了這個年代最繁華的不夜城。
然而今夜卻與往常有些不同,除了偶爾的音樂聲、隱約傳來的台詞聲之外,居然再沒有其他熱鬧嘈雜的聲響了。
靖安社,水榭戲台內。
一位少女坐在內院,手指放在琴弦上卻並沒有彈奏,而是側耳傾聽著空氣中隱隱傳來的音樂聲。
「小姐……」少女身邊的丫頭嘟著嘴,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輸就輸了嘛,沒什麼的。」少女輕聲說。
「可是……」
「我跟你說呀……要不是我走不開,我也想去隔壁看看呢!」少女偷偷的吐了吐舌頭,「你若是願意去就去吧,看完了回來好好給我講講。」
「可是……」
「去吧去吧……哎呀,媽媽又沒跟著,你怕什麼嘛!」
「那……我去了?」小丫頭表情複雜極了,既想湊熱鬧又想跟對面劃清界限。
「去吧去吧。」
「那我去了……」
說完,那丫頭終究還是遲疑著腳步離開了……然後少女就見那丫頭在走過拐角之後,突然撒丫子跑了起來,就聽一陣「蹬蹬蹬」的聲音漸漸遠去。
看來,她也是個愛熱鬧的呢。
也難怪……畢竟之前那火樹銀花實在太震撼了,別說是那小丫頭了,就連院子裡原本被蘭芳大家吸引來的粉絲都被那動靜吸引走了。
原本少女還想著,這麼多人大概也就去看看,一會就會回來的吧?
然而居然所有人都一去不返!一個回來的都沒有!
不……也不能說一個都沒有。
那錢三公子的書童就回來了,在那錢三公子耳邊說了幾句什麼,那錢三公子就一臉好奇的跟了過去……然後與其他人一樣的,再也沒有回來。
水榭戲台的觀眾陸陸續續走了許多,後來又在表演的場間走了許多……每次下台再回去就回發現聚集在台下的人越來越少,直到剛剛牆外再次爆發出一陣響亮的喝彩聲,將剩下的最後兩三隻小貓都給引走了,到是讓少女鬆了口氣。
至少……她不用再在台上尷尬了。
「蘭芳大家可在?」
戲台外,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我在。」
少女答道。
隨著她的回答,門外進來一個黑臉漢子,他一進來就愣了愣:「蘭芳大家辛苦了……咦?你那小婢怎麼沒在左右伺候?」
「她呀,我打發她去對面看看。」蘭芳大家轉過頭來,看著黑臉漢子說,「今天過後,這臨安城裡的歌姬頭牌可就要換了人呢……」
「這……是我考慮不周,連累蘭芳大家了。」黑臉漢子雖然看不出面色,但也看得出他頗有些窘迫。
「沒什麼,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原本再過幾年,我人老珠黃了也是要換人的,現在不過提早了些。」少女輕聲嘆道,「只是……我到想知道我究竟輸在哪裡了。」
「……」
黑臉大漢閉口不言。
「不知小女子可否前去一觀,也好叫我輸個心服口服?」蘭芳柔聲問道。
「……去吧去吧,呵呵……我這臉早就丟盡了,去吧都去吧……」黑臉大漢意興闌珊的說道。
「那,請恕小女子無禮了。」蘭芳大家道了個萬福,腳步輕移也順著小丫頭離開的方向跟了上去。
「社長,這件事咱麼不能就這麼算了!這個蘭芳仗著有幾分姿色,也太不把我們靖安社放在眼裡了!!」
不知何時,黑臉漢子背後鑽出來一個刀疤臉,只見他恨恨的瞪著蘭芳大家離開的方向,一副憤憤不平的樣子。
「牆倒眾人推,倒也沒什麼錯。」黑臉漢子長出一口氣,「昨天我就覺得有點不對勁了,只是沒想到這個傢伙竟有如此手段!」
「查到了嗎?這人是從哪冒出來的?」黑臉漢子問道。
「太晚了,沒有太詳細的信息,只查出他們似乎剛來不久。」疤臉漢子說道。
「那張芳呢?可曾問過?」黑臉漢子皺眉道。
「他……他不在家。」疤臉漢子猶豫了一下,不過還是說道,「那張芳是不是……也在對面看熱鬧呢?」
「碰!!」
黑臉漢子猛的一拳打在旁邊的牆上,直將木牆打出一道裂紋。
那刀疤臉被嚇了一跳,站在一邊不敢吭聲了。
「我們走……我倒要看看,這位肖公子究竟有何等手段!」黑臉漢子咬牙切齒的說。
「……」
刀疤臉沒敢多說話,就跟在黑臉漢子身後來到了靖安社的門口。
只是這時靖安社的大門口已經幾乎要被堵死了,所有人都背對著靖安社的大門,遠遠的望著前方唯一亮著光的舞台上。
此時《白蛇傳》正進行到法海拿住許仙,逼迫白娘子就範的橋段。
當那黑臉漢子看到許仙的臉時,強壓著的怒意頓時爆發了!
那個人正是之前差點就要被他收入囊中的月情姑娘!!
舞台上,一個光頭演員飾演法海——他就是之前那個桌子外面的逗哏演員,另一個跪在佛前的就是那月情姑娘反串的許仙。
「法海大師,我願從此常伴青燈古佛,只求大師放過我家娘子。」
「許仙!你還不醒悟嗎?你是人,她是妖,人妖殊途啊!!」法海大和尚怒喝道。
「小生塵緣已了,只求大師放過我娘子。」
「阿彌陀佛……孽【niè】障,孽障啊!」
法海表情複雜,看著許仙既可憐,又可嘆,居然將一位得道高僧演繹得淋漓盡致。
就在此時,音樂聲漸漸響起。
「等等等等,等等等燈!」
「嘿!哈!吼!」
「等等等燈,等等等等!」
「嘿!哈!吼!」
許仙在音樂的伴奏下緩緩站起,開口唱到:
「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
「千年等一回,我無悔啊~」
清靈的嗓音,伴著節奏分明的配樂,讓人不知不覺的就跟著動了起來。
此時,舞台上的燈光暗了下去,只剩一點聚光燈照在了許仙的身上。
「是誰在耳邊,說,愛我永不變~」
「只為這一句,啊哈,斷腸也無怨~」
在許仙的歌聲中,舞台上再次亮起了一盞聚光燈,照亮了一青一白兩位少女……此時她們雙腳離地做飛天狀,從另一側吹來的風將她們身上的飄帶吹得向後飄舞,仿佛就像真的飛起來了一樣。
這種程度的舞美效果展現在從未見過這等陣勢的宋人面前,無異於改革開放初期第一次見到美國特效大片的國人……首先是無比的震撼,隨後就會全身心的被新引進去。
一個黑暗的角落,蘭芳大家正拽著她的丫頭,看到眼前這一幕不由得輕聲嘆道:「……這我怎麼能贏?」
而她身邊的小婢女早已忘記自己身在何處了,兩個小手緊緊的攥成拳頭,眼睛眨也不眨的望著舞台上的情景。
是啊,這她怎麼能贏?
在這台大戲的背後,有著先進了近千年的理念與技術的支持,是一個巨大的、工業化的、由無數人的努力與付出共同撐起來的藝術產品。
無數有才能的人,無數精妙的想法,在肖恆的財力支持、技術支持以及統籌規劃下有機的結合成一個整體……這樣的團體已經不是個人能力可以與其競爭的了。
即便這個人是紅遍了南宋,就連北面的大金國都有美名傳播的一代名妓蘭芳大家也是如此。
除了她這麼多年攢下來的名聲之外,再沒有任何一點能與眼前這個新生的團隊進行競爭了。
當放下心中最後一點執念之後,蘭芳大家反倒是更能放下身段來靜靜的欣賞這場視聽盛宴……
舞台上,在千年等一回的歌聲中,一青一白兩位少女「飛」到了金山寺,與那法海大和尚一番對話之後就開啟了最經典的一幕:水漫金山。
無數水藍色的絲綢代表著水面,而肖恆網購來的乾冰催出的霧氣也為這「湖面」增色不少。
所有觀眾們的情緒都被舞台上的演繹所調動著,時而快意不已,時而陣陣驚呼……直到白蛇產子,法海趁白蛇虛弱將其收進缽【bō】中,燈光再一次熄滅。
台下觀眾的情緒也跟著落到了低谷,蘭芳大家的小婢女甚至忍不住哭出了聲音,而不少大老爺們也趁著天黑偷偷的抹眼淚。
不過事情還沒結束。
黑暗的舞台沉寂了一會,忽然有個人輕吟道:
「驚鴻一現瞥紅顏,烙印心間一千年。西湖岸邊多傳說,人蛇再續前世緣!」
陡然之間,舞台上光芒大亮。
許仙一身紅衣,騎著高頭大馬,前有人鳴鑼開路,後有人舉旗跟侍,一行人浩浩蕩蕩來到了那金山寺前,所有寺廟中的和尚跪地而迎。
正在此時,千年等一回的音樂前奏再次響起,一襲白衣從寺內飛奔而來。
「相公!」
「娘子!」
許仙下馬向白娘子沖了過去,音樂聲也漸漸入題。
「等等等等,等等等燈!」
「嘿!哈!吼!」
「等等等燈,等等等等!」
「嘿!哈!吼!」
「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
「……」
節奏歡快的節奏中,相愛的兩人緊緊相擁在一起,帷幕漸漸的落下……全場燈光全亮,照亮了不少人臉上的淚痕。
站在台下的肖恆緩緩的鼓起掌來,而其他地方事先安排好的人也跟著鼓起掌來。
在掌聲中,不少人回過神來,帶著劇情的餘熱也跟著鼓起掌來……然後就像點燃的篝火,每個人都向里仍一根柴的話很快就會燒成熊熊烈火。
熱烈的掌聲不停的持續著、持續著……不少人的手都拍紅了可依然就是停不下來。
還有好幾個大老爺們剛剛流完傷心的淚水,又流出了感動的淚水,緊接著又傻兮兮的跟著鼓起掌來……被周圍的氣氛所影響,居就這麼一邊嚎啕大哭一邊瘋狂鼓掌,而他們的表現又觸動了更多的人……
……就像引爆了鏈式反應,觀眾們的熱情一次又一次的突破了高點。
也就是這些淳樸的宋人不知道什麼叫「安可」,不然肖恆估計月情姑娘唱到天亮、唱到嗓子啞了都未必下的來台。
等到眾人的情緒宣洩得差不多了,肖恆走到台上舉手壓了壓,道:「好了好了,感謝大家的熱情,今天的節目就到此為止了……明天中午仙雲台依然等待著列位大駕光臨。」
「肖公子!敢問那白姑娘可真的是蛇妖?」
「不是不是……都是戲劇……」
肖恆還沒解釋完,就聽有人打斷到:「可否叫白姑娘出來一見?」
肖恆一聽這要求心說壞了……
……果不其然。
「叫白姑娘出來一見!」
「叫白姑娘出來啊!!」
「白姑娘,白姑娘……」
「……」
肖恆可是見識過粉絲們為了見自己的偶像是會多麼瘋狂的,趁著火還沒燒旺趕緊一盆涼水給澆熄嘍:
「時間也不早了,大家回家早點歇息……咱們來日方長嘛,你們這麼熱情嚇壞了白姑娘,人家以後不敢登台了怎麼辦?」
尤其是最後幾句,肖恆扯著嗓子喊了好多遍這才壓下了粉絲們的狂熱。
人們的理智重新占據上風的,而肖恆也不斷的好言相勸,總算是把人都給勸走了……
「呼……」肖恆回到後台這才長長的嘆了口氣,看著兩旁拿著防爆盾全副武裝的佃戶們,不由得苦笑道:「為靖安社準備的手段,差點就要用到這幫粉絲身上了……粉絲效應太可怕了。」
「好了好了,警報解除……大家都散了吧,散了吧。你們也回去睡個好覺……我估計明天有你們忙的。」
……
仙雲台內的燈光一盞盞的熄滅了,而對面的靖安社裡則是靜悄悄的,絲毫不見動靜。
只是,任誰都知道,這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肖恆站在二樓,看著對面黑漆漆的靖安社,心中盤算了好久對方究竟會使出什麼手段,可能的不可能的都一一想好了對策之後,這才伸了個懶腰,在男演員的大通鋪里找了個地方拱進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