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國城的聲音迴蕩著,用條理清晰的語言一點點剝開了沈鈞的詭辯之詞:
「你說糧食價格有所起伏很正常,那麼我這裡有往前三十年的糧價記錄。」
「往年冬日糧價或高或低,但最高也沒超過秋收時的3倍!而今年剛剛入冬糧價就飛漲到了十倍以上……你卻說這是正常糧價?」
「你說你只是外出訪友,可你沒想到吧?你一進蜀內務府的人就盯上你了!哪天做過什麼都被紀錄在案!」
「你沈鈞四處派出家丁,勾連各地地主,借著流民湧入和對外戰爭的由頭故意屯糧不賣,並且每日大幅漲價,至使百姓苦不堪言……若非我秦府開倉放糧,這大豐之年都要出現人相食的惡果了!你沈鈞如何與蜀地百姓交代?」
「至於倒買倒賣……秦府限額買賣就是為了讓更多的便宜糧食流入到普通百姓的鍋中,可你呢!?你以兩三倍的價錢大肆從百姓手中買糧,後期甚至僱人多次排隊買我秦府的救濟糧……你要知道你多搶走一份低價糧食,就有可能有一家人餓死在這寒夜裡!」
「沈鈞啊沈鈞,你好狠的心啊!」
隨著秦國城一番慷慨陳詞,周圍的歡呼聲漸漸弱了下去……因為周圍百姓的眼睛已經變得通紅。
誰說不是呢?
若非有秦府的低價糧食,現在搞不好已經有人餓死了!
「你,你血口噴人!你血口噴人!!」沈鈞竭盡全力反駁到,心中還有那麼一絲絲的僥倖心理,覺得秦府只是說說罷了。
然而他沒想到的上,公審前的這段時間,內務部早就將所有證據準備好了。
「你還不承認!?來人!帶人證物證!!」
「……」
隨著秦國城的命令,幾張極為巨大的海報向四周豎起,上面畫著歷年糧價的記錄。
雖然此時的數據收集還沒有後世那麼精確,但畢竟還是有數據的。
在往前三千年,往後五百年的封建王朝之中,能達到這個執政水平的王朝不說是絕無僅有那也叫鳳毛麟角了……而且數下來全是中原王朝!
後世即便到了工業革命初期,想知道哪個西方國家的一些具體民生數據都很難查到,至於具體到每年糧價這種事更是不可能存在的資料。
再聯繫到後世某些國家面對大災大疫的水平……這執政能力真是從古至今的爛。
其實肖恆讓人去搜集數據的時候,心中也是有些忐忑的,可尋找過後卻發現了不少數據。
例如當地官員的薪俸是跟當地糧價掛鉤的。
古代官員薪酬多為多少石糧食,而這個多少石糧食被稱職田,這都是有專門數據記錄的。
除了職田之外,另外一個很有參考價值的數據來自當地的稅收。
古代的稅收以實物為主,銀錢為輔。
由於桑蠶戶不產糧食的關係,所以會以絲、絹折算成糧食來交稅,而由於對外貿易的關係,絹價是非常穩定的,在一定程度上足以充當基本等價物。
這樣利用絹折多少糧食的稅就能算出當年的糧價如何。
再結合官員薪俸以及當地老吏的記憶相印證,一副能夠粗略代表當年糧食價格的曲線就很容易被繪製出來了。
而這樣的一份表格,沈鈞自然也有一份。
看著上面簡單直觀的數據,沈鈞的面部表情有些抽搐……
……秦府這是有備而來啊!!
周圍老百姓看不懂線形圖,自然有人在旁邊給介紹,而圖表的直觀之處就在這裡了——不認識字不要緊,看不懂數據更不要緊,只要會看高矮長短就行。
這張線形圖是將每年春秋時的糧食價格標註在圖表相應位置上,然後再將這些點連起來形成的高高低低的曲線。
就像沈鈞之前所說一樣,這曲線蜿蜒曲折的確很像是連綿不絕的山峰……但問題是往年的曲線都很有規律,可到了今年,那糧食價格卻一下子飆到天上去了!
如此直觀的圖表,很快喚起了不少人的記憶。
「……我記得那年,那年是個大豐年,我家多打了好幾石糧食,只可惜糧價卻很便宜,反而沒有荒年過得好。」
旁邊一個文士打扮的老先生聞言似乎也有些感嘆:「穀賤傷農啊……」
「誰說不是呢!」
「……」
「這年我也有印象,大荒年!我家六娃子就是這年餓死的……」
「是啊,那年可真難熬……」
「不對,等等……大荒年的糧價也才這麼高,今年的糧價卻那麼高!?這!?」
一個賣乾貨的大娘指著那圖標,一臉不可置信地說道:「那今天怎麼沒餓死那麼多人?」
「嗨!還不是因為秦府開倉放糧?你看看秦府的糧價多少錢?再看看往年秋收時的糧價多少錢!?要不是有秦府,咱們都得餓死!」
旁邊一個大漢給那賣乾貨的大娘解釋道。
大娘愣住了,似乎她從未想過這種問題,不過等她想明白之後突然大吼:「狗日的沈鈞!你不得好死啊你!差點害死了我家娃娃!你個狗日的不得好死……」
隨著看懂圖表的百姓越來越多,咒罵沈鈞的聲音也越來越強。
不少人都衝著沈鈞破口大罵——今年大家可是狠狠的精力了一番高糧價的洗禮,中間不少人家一度都揭不開鍋了!若不是秦府的低價糧,在場的不少人家裡都要有人餓死了!
如此現實的後果擺在面前,所有底層的百姓都憤怒了。
聽著周圍的呼嘯,作為主導本次審案的秦國城有些發愣。
秦府之前的低價糧的策略他知道,但卻並未往心裡去……可現如今他才反應過來,秦府當初的政策究竟救了多少人的性命。
秦國城忽然知道了肖恆為什麼要與地主階級作對。
普通百姓雖然麻木,但最起碼的對錯恩仇他們還是懂的。只是平時他們沒有表達自己聲音的渠道,而所謂的主流社會也從未重視過他們的意見。
但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怎麼可能沒有自己的意見呢?
聽聽周圍這呼嘯的聲浪吧!
這就是百姓們真正的聲音!
什麼叫民心?這就是!
古語有云: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但水會說話嗎?
不會。
百姓卻是會說話的。
將百姓比作毫無知覺的水,本身就是一種「文化人」高高在上的歧視。
而秦府……或者說肖恆的座右銘是什麼?
秦國城想起了秘書處上掛著的一行大字——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
之前一直不理解也不想理解的東西,忽然就有了解釋。
直到現在秦國城這才感受到,肖恆是真真切切的想為百姓們做些好事,對於民生的關心也都是發自內心的。
再回想起最近批示的那麼多文件,其中無不貫徹著「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的樸素思想。
「……國城?國城?」
韓子德的輕聲呼喚,將秦國城從發散的思緒中喚醒。
「子德兄,你聽到了嗎?這就是民聲。」
「我聽到了。」韓子德點點頭,「但是公審還得繼續……」
「你來吧,我得靜一靜。」秦國城神色複雜。
「……不如讓坷涵兄來吧,我……也得靜靜。」韓子德也是苦笑道——他內心受到的震撼可一點都不比秦國城小。
「好吧,那就我來吧。」張坷涵回頭看了一眼張嵐,發現他一副老神在在不屑參合的模樣,也嘆了口氣接過了主審權。
對於張嵐來說,眼前這場面不過是小兒科罷了。之前秦府撤離難民的時候,萬民跪拜的場景可比這震撼多了。
也正是因為認同了肖恆的理念,張嵐才擁有了比秦國城更高的權力與信任……所以現在回過頭來再看秦國城和韓子德的震撼,就像大人看小孩子過家家的感覺一樣。
「沈鈞,你可還有什麼話要說?」張坷涵接過主審權後,第一次開口道。
他的聲音比秦國城平和,但也更堅定。
因為長時間在學校教書的關係,他對於肖恆的理念認識其實比張嵐還深,只是表現得沒他那麼激進罷了。
隨著張坷涵的開口,周圍百姓的聲音漸漸的弱了下去,他們也想聽聽沈鈞的下場。
「今年的糧價雖高,但又與我何干?」
面對詳實的數據打臉,沈鈞雖然面色難看但卻依然死鴨子嘴硬。
「沈公……我秦府有句話叫『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所犯罪行一樁樁、一件件可都記錄在案,認證物證俱全。若是死硬到底,那後果可真的不可預料了。」
張坷涵沉聲勸道。
話是好話,但在沈鈞看來這無非就是跟張嵐那個「談談謀反之事」一樣,不過是口頭威脅罷了。
「良言難勸該死鬼,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廢話了。」張坷涵平靜的向後面招了招手,叫來了旁邊的衛兵輕聲吩咐了幾句。
隨後,一大排的證人被叫了上來。
首先出場的是幾位小地主,他們詳細的供述了沈鈞的人是如何與他們溝通的。
隨後出場的是沈鈞家的下人,他們除了供出於其他地主之前勾連的事之外,還供述了他們是如何假扮平民,偽造身份證明然後去搶購秦府的低價糧的。
最後出場的人給了沈鈞致命一擊。
那人是沈鈞的管家……
「你!!沈禮!!你這個狗奴才!!」
沈鈞氣急敗壞地吼道。
那沈禮只是默然的看了沈鈞一眼,繼續配合的將沈鈞的老底合盤托出,其中不僅有沈鈞勾結地主、哄抬糧價之事,還有以此為階團結地主以與秦府分庭抗禮的計劃。
這可就真的涉及到謀反了!也難怪沈鈞著急了。
「沈公,認證物證具在,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想好了再說,這可能是你最後一句了。」張坷涵沉聲道。
面對張坷涵再一次的「威脅」,沈鈞這次卻沒再喊冤了,而是低頭沉默了下來。
就在張坷涵眉頭微皺準備出聲的時候,沈鈞忽然抬起頭來道:「我的確偷買了低價糧……但哄抬糧價不是我一個人的錯,與秦府對抗更非我的本意。有人對秦府的惠民貸非常不滿,所以藉機抬高糧價。」
「他們的原話就是『給秦薦家那個不知好歹的小兒一點顏色看看』,而我也只是順水推舟罷了。」
「如果你們有需要,我可以指證是哪幾個人。」
此話一出,全場譁然。
普通老百姓自然樂於看到這些高高在上的大老爺撕逼,但有些人卻坐不住了。
之前那個大喊「沈鈞無罪」為沈鈞站台的白衣書生,此時卻氣急敗壞的吼道:
「沈鈞!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人!你不得好死!!」
只是,他一個人的吼聲太過單薄,直接就淹沒在了百姓們的議論聲中。
「其他事情另案另審,現在審的是沈公你的案子。」張坷涵不緊不慢地控制著場上的節奏,「所以,沈公,你知罪?」
「我有罪。」
沈鈞的態度好極了,一副挨打站穩的模樣。再聯想剛開庭時他那副「你們都是胡說老子無罪」的樣子,不得不說這實在是太諷刺了。
張坷涵和其他幾人低聲商量了一下這才抬頭道:「既然如此,我就宣讀判罰了……」
「關於沈鈞哄抬糧價意圖謀反一案現作出如下判決:第一,立即沒收沈鈞低價購買的糧食,並處以兩千兩紋銀的罰款。」
「第二,沈鈞作為主犯判罰服勞役30年,兩位直接參與犯罪行為的兒孫,各判服勞役15年。」
「考慮到此案另有隱情的關係,沈鈞若是後續有立功行為可以減刑。」
「退堂。」
審理完成後,六位主審官依次退席,然後是沈鈞祖孫三人也被帶了下去。
在此期間那個賣乾貨的大娘一直在罵「沈鈞不得好死」。
隨著退堂,周圍的人越來越少,倒是讓另一個人的聲音也傳了過來。
「沈鈞!你不得好死啊你!」白衣文士大聲咒罵道,然而沈鈞他們早就被帶走了,任憑他再怎麼罵人家也聽不到了。
「這可怎麼辦……」白衣文士攥緊了拳頭,滿臉都是擔憂——他們家也是「謀反」的主力之一,現在既然沈鈞已經扛不住壓力了,那麼把他們家供出來那也就是時間問題了。
難不成真的要造反不成?
可秦府連蒙人的進攻都扛住了!又何懼他們一個小小地主的造反?
白衣文士憂心忡忡的自言自語:「不行,我得早作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