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100 宴會(修)

  若說南宋的繁華有七、八成成建立在它那發達的商貿活動上……那麼這商貿的發達倒是依然有七、八成要歸功於海上貿易。

  南宋的朝廷之所以能夠高薪養士,之所以能夠在毫無管制的土地兼併之下養得起大量的流民,靠的就是各種各樣的商業活動所帶來的稅收……而其中的重中之重就是海貿的商稅。

  不過儘管大海商們富可敵國,但其多半卻不被主流階層所接受,而達官貴人也甚少插手這個領域。

  買撲制曲廠坊、買撲鹽鐵生產,又或是開個酒樓甚至只是種田養桑對於貴人們的吸引力都要比出海強!

  至於為什麼……那多半是因為海貿的風險太高。

  雖然所有人都知道海貿的利潤非常豐厚,但這也是個高風險高投入的行當。

  一艘船再加上一船貨差不多就能榨乾一個中等富豪的全部家當了。若是這艘船完好歸來那麼倒還好說,若是出了點什麼意外那不僅要承擔船、貨的損失,甚至還要搭上好幾條自家人的性命!

  讀書人都講究中庸,這種賭命的事一般情況下他們是不回去乾的,用後世的話來講這些人的投資風格屬於風險厭惡型——畢竟達官貴人們靠著手中的權利就能安穩的享受榮華富貴,何苦冒這份險呢?

  而對於南方沿海的小地主們就不是這樣了……

  想投資土地?

  抱歉,在南宋這個土地兼併愈演愈烈的時代,小地主們土地兼併的對手不再是貧弱的自耕農,而是一個個背靠實權人物的大地主!而小地主們也不再是吃蝦米的魚,而是變成了被大魚吃的小魚。

  在這樣的環境下,小地主們能保住自己的祖產不被兼併都已經很困難了,有如何能夠反過來擴大自己的土地呢?

  而這些小地主通過經營桑蠶、棉糖等生意多多少少攢下了一筆財富,而想要進一步擴張自己的生意那就必須購買更多的土地……這樣就進入了死循環。

  為了跳出這個死循環,不少小地主階級開始嘗試著進軍海貿領域……而後逐漸嘗到些甜頭後又再次擴大海貿規模,這樣一來從事海貿的人也就越來越多,這才成就了南宋那繁榮盛極的海貿經濟。

  海商無論大小都是以宗族為單位的,出去跑船的絕大多數都是自家的子弟,剩下的就算不是自家子弟也都是十里八鄉的熟人……

  以宗族為單位的好處就是能夠大大的提高船員們的凝聚力,至少不會出現船放出去之後連船帶人統統消失的糗事。

  不過從古至今中國人其實都很清楚人與人之間的競爭究竟有多麼激烈,所以當宗族勢力成為主體之後,那麼對外的時候就會變得格外的兇殘。

  即便在後世,沒有進入新千年之前依然會有以宗族勢力為骨幹的村落級別的群毆……有的是為了爭奪水源,有的是為了爭奪其他東西,而一旦發動了群毆那麼死傷幾個人簡直再正常不過了!

  而在古代這種事基本上就屬於民不舉官不究,幾個族老湊在一起商量個結果就算給了公道了。

  那麼當這種爭鬥來到了海上……

  ……其殘酷程度可想而知。

  所以說這個年代跑海的基本都是提著頭去搏富貴的!即便是不用親自去跑海的領導者身上也帶著股江洋大盜般的狠厲。

  對於官府勢力,海商們基本都帶著那麼點畏懼和不屑。

  畏懼的心態多少跟占山為王的那些土匪的心態差不多,而不屑……則是有些「天高皇帝遠」的因素在裡面。

  但無論如何,畢竟土地才是中國人的根,不到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是不會有海商舉家逃往海外的。

  也正是因為這種複雜的心態,當黃相爺的請帖分發到這些人的手上時,海商們多半會賣個面子給黃相爺。

  到了宴會當天,基本上有頭有臉的海商都親自出席了,就算沒親自到的也多半有家族內的重要人物到場。

  當肖恆來到會場的時候,發現有件很奇怪的事——在場的海商隱隱分成三個陣營,其中一個陣營人數及多但比較鬆散,而相對的那個陣營則人數較少但聯繫很緊密,最後的則是三三兩兩的游離余這兩大陣營之外的群體。

  肖恆並沒有著急下場,而是在一邊暗中觀察起來。

  不出所料的,那兩大陣營分別是以蒲家為首的南洋派和以關家為首的東洋派系。

  「呦?這不是肖公子嗎?為何一個人坐在這裡?」就在肖恆觀察著別人的時候,也有人找上了他。

  「關公子。」肖恆回過頭來微微一笑,拱手行禮,那皮膚黝黑的關公子也拱手回禮……可以看得出關公子行禮的姿勢比肖恆還生硬些,似乎並不熟悉這邊的禮節。

  「今日我不過是來幫忙的,順便借著黃相爺的面子賣點東西罷了,怎麼好反客為主?」肖恆解釋道,「倒是關公子你為何沒去招呼其他人?今日可是個拓展人脈的好機會。」

  「人脈……我不需要。」關公子淡淡的說,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

  不過肖恆卻是忽有所感。

  這關公子明顯帶有日本血統,想來應該屬於庶出或者連庶出都不如,在關家的地位自然有些尷尬……以這種身份可是連拓展人脈的資格都沒有的,畢竟他也得避嫌。

  「不知關公子對這新兜羅綿怎麼看?」肖恆並沒有戳穿他的尷尬,而是很自然的轉移了話題。

  「新兜羅綿……此物不是兜羅綿。」關公子本身就跑過很多年海,對於木棉自然不陌生。木棉與棉花雖然都有個「棉」字,但實際上卻是兩種不同的東西。

  其中最直觀的就是木棉不吸水,有一定浮力,甚至能用來做救生衣的填充物。

  而棉花?那吸水力不是一般的強!若是用這東西做成救生衣,怕不是嫌死得太慢……

  「雖然手感上有些類似,但這新兜羅綿應該只是普通的棉花,不過織造工藝極為精細罷了。若是用真正的兜羅綿來織布,恐怕質地還要更加細軟一些。」

  關公子讀過書、出過海,這見識自然與普通人完全不同。

  「關公子果然乃有識之士。」肖恆誇了一句。

  「過獎。」關公子拱了拱手。

  隨後兩人一時之間沒有什麼新話題,微微尷尬了那麼幾秒鐘。

  「那個……」

  「我……」

  尷尬了幾秒之後,兩人幾乎同時開口……隨後忽視一眼哈哈大笑起來,而那點尷尬就被這笑聲自然而然的沖淡了。

  「你說,你說。」肖恆擺手道。

  關公子也沒客氣,看著肖恆稍微遲疑了一下,就開口問道:「肖公子那美洲海圖……可是真的?」

  「當然。」肖恆笑道。

  之前肖恆給關鱗粗略的畫過一張海圖,給他稍微講解了一下從中國沿海到北美洲東西海岸的簡單地形……當初之所以教給他這些知識當然不是想要讓關鱗這位老船長震驚一下而已,肖恆的目標是關鱗背後的人。

  果不其然的,大魚上鉤了。

  「可是……肖公子是如何知道此事的?難不成肖公子曾經去過?」關公子對於這美洲大陸的事情心心念念了許久,可惜一直都苦於沒有機會與肖恆相談,此時好不容易逮住了肖恆自然不會放過這次機會。

  「去過……算是去過吧。」肖恆答道……雖然他是坐飛機去的。

  「那這海圖……咳咳咳,抱歉,小可唐突了。」關公子「海圖」兩個字一出口就立即意識到自己失言了,在這個年代海圖這種東西可是每個海商家族的不傳之秘。

  「海圖?我可沒有你們那種海圖。」肖恆矢口否認。

  「呃,是……也是呢。」關公子以為肖恆不想告訴他,不過這種不傳之秘藏起來才是正常現象。

  「不過精確比例的地圖我還是有的——這是我們小學地理課上會教的內容。」肖恆忽然拋出了個王炸級別的消息。

  「啊!?」關公子一時之間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過了好久之後這才小心翼翼的試探著問道,「肖公子說的可是你府上的私塾?」

  「不,是學校。」肖恆搖了搖頭,「只要身家清白的孩子我都收……只是我這裡不教能考狀元的書,如果你們關家能夠接受的話,也可以送幾個人來試試——順便說一句,我這裡食宿全包每半月能回家兩天。」

  「……那,那海圖也,也教?」關公子有些不可置信的問道。

  「當然。」肖恆聳聳肩,「不過可能跟你想像中的海圖不太一樣。」

  「????」關公子一臉茫然的看著肖恆。

  「這樣,你們現在用的應該是『針路圖』吧?」肖恆拽過來旁邊的茶杯,推開桌上其他的雜物,用手指沾著茶水在桌面上畫了起來。

  所謂的「針路圖」,就是航線圖:

  在羅盤指引下,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需要在哪裡停靠、在哪裡轉向等等一系列不同的點,將這些點連成線並繪於紙上就成了古人口中的「針路」。

  「針路」中的「針」指的就是指南針。

  「『針路』圖中不僅包括地圖,也包括如何行船的信息……而我們所教的地圖之中緊緊只有地形圖,並沒有『針路』,而且我也不知道具體的航線。」肖恆在桌上用簡單的幾筆就清晰的表明了兩種地圖的不同之處。

  「那肖公子是如何去得那美洲的?」關公子問出了他心中最深沉的疑惑。

  「呃……」肖恆稍微猶豫了一下,「……我說了估計你也不會信。」

  「……」關公子看了肖恆一眼,以為他只是不願意說,也就沒多做言語,雖然他還是很想知道,但刨根問底太沒禮貌了,他也不想把人得罪了。

  「我是真不知道航線……不過想要去美洲的話,我們現在用的船是肯定不行的。」肖恆很真誠的說,「就算我真的是坐船去的,我也不可能光靠看的就把航線圖畫出來不是?」

  「這倒是。」關公子點了點頭。

  若是這樣那一切就都說得通了,畢竟坐船的人哪知道船開到了哪裡?海上行船一離岸邊就是兩眼茫茫,前後左右都是大海很容易令人迷失。

  「我現在只知道的是幾條疑似的、未經證實的航線……而且現在你們用的那種船也沒辦法橫跨大洋。在這片太平洋上有太多無法預料的情況了,只有在做好一切準備之後才有把握找到這片未知的土地。」肖恆用手點了點代表美洲大陸的那塊茶漬。

  「……」關公子稍稍沉默了一會,忽然開口問道:「那肖公子正在造的船莫不是?」

  「那些都是技術驗證船。」肖恆搖了搖頭,「若是想安全快速的橫跨大洋,需要又大又穩並且自身有一定動力的船隻。」

  對於風帆船來說,一旦進入無風帶那可就離死不遠了,曾經的大西洋鬼船絕大多數都是因為進入了無風帶,導致船員們不得不乘小艇逃離,只剩孤零零的帆船在海上漂泊不知多少歲月,直到破破爛爛的被人發現……這才有了鬼船的傳說。

  所以,為了保證一旦誤入無風帶有自救的能力,艦船本身必須有一定的動力……畢竟太平洋可不是大西洋,光靠划槳根本沒辦法靠岸。

  「自身動力……」關公子不易察覺的皺了皺眉頭。

  「不錯。」肖恆也沒多做解釋,「如果你想知道更多這方面的知識的話,也歡迎你去我們的學校學習一段時間……今後如果有機會的話,不如我們一起探索這片新大陸如何?」

  「如此,多謝肖公子了。」關公子與肖恆點點頭,起身離去了。

  這一次他所獲頗豐,尤其是得到了肖恆的邀請。

  關公子隱隱有種預感……這個邀請搞不好要比這次宴會所得更豐也說不定。

  ……

  就在肖恆與關公子聊天的時候,相爺府的下人已經將一匹匹不同花色的新兜羅綿拿了出來,一橫排的擺放在長桌上。

  而最耀眼的還不是這些色彩鮮艷的新兜羅綿,而是那一幅幅華貴無比的織錦!!

  錦這種最高檔的織物可是產量極低的,平時自用都不夠就更別提出口了……此時一出現頓時引起了無數海商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