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傳統的師徒制度中,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其實並不誇張。對於學生而言,其實一身吃飯的本領都是師父教的,將其當做父親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然而社會的運轉並不只靠這簡單的邏輯關係,更多的還有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博弈。
而與「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相對的還有「教會了徒弟餓死了師傅」之說。
徒弟出師了,要獨當一面了。然而社會資源就這麼多,在古代那種封閉式的小農經濟之中需求也就那麼多,所以徒弟想要賺錢要麼就遷徙到其他沒有同類手藝人的角落,要麼……就要用價格戰與自己的師傅爭奪客戶。
這樣一來師傅的客源少了也要降價,但身體上又比不過年輕力壯的徒弟,時間長了客源漸漸的就被徒弟拉走了,那麼師傅也就餓死了。
所以對於師傅來說多少都要防徒弟一手,手裡必然捏著徒弟不會的絕活。若是這絕活被徒弟學去了,那師傅也就要擔著被餓死的風險了。
而反過來說,徒弟沒學會師傅的絕活就沒辦法跟師傅競爭,所以就必須繼續在師傅手下當學徒……積年累月時間長了終究會心生怨念。
其實這就是個信任遊戲,或者專業點叫「囚徒悖論」或是「囚徒困境」——既如果師傅和徒弟都選擇信任對方,那麼就會出現父慈子孝的雙贏。如果師傅和徒弟有一方選擇背叛,那麼背叛者將贏者通吃。
所以絕大多數的師傅都是不得不當壞人——如果出徒了則自己將要面臨徒弟競爭的可能,而如果不放他出徒則有個永久免費的勞動力為自己服務。
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下,徒弟們基本上都是師傅們的私產,除非那徒弟是自己的兒子,否則絕對會捏著幾樣絕活不教給下面的。
造船廠那些老師傅就是如此,他們手裡攥著整個造船廠中最核心的秘密,即便身為親戚以及上司的老周廠長他們都是對其秘而不宣的。
而這樣的環境並不符合肖恆的需求,因為這種制度的效率實在是太低了……一個學生原本兩三年就能出師,成為一個完整的勞動力,可師傅若是不用心教,硬是壓著他們不讓他們成長,那麼一個小徒弟就算幹上十年也未必能獨當一面。
肖恆需求的是標準的、可被替代的、能夠批量培養的造船工人,而不是十年苦工都用在如何挖空心思討師傅歡心的手藝人馬屁精。
所以在經過一段時間時間的磨合之後,肖恆終於對造船廠中的制度動手了……他最終的目的就是無論師傅還是學徒都要變成不同級別的工人,所以一定程度上他是動了師傅們的奶酪的。
然而肖恆在解放了那些徒弟們的生產力之後,又以特殊津貼的方式給了師傅們一定的補償,讓他們暫時嘗到了些甜頭。
至於之後的晉升改革,肖恆相信當新的晉升制度放出來的時候,那些曾經的師傅們應該也已經沒有任何反抗之力了……
經過這樣一番改革之後,整個船廠之中的學徒們基本都被解放出來了,而整個船廠的運營成本也跟著直線攀升。
不過至此之後,肖恆在造船廠上的布局就算基本完成了,接下來他就要考慮製造更大的艦船了……但在此之前他要做一件事,那就是對船帆的改制。
……
「如何?這個造船廠的規模還可以吧?」肖恆行走於生機勃勃的造船廠中,微笑著與他身邊的人介紹道。
「能見到如此盛景,真是三生有幸。」與肖恆並肩而行的那位黝黑的漢子滿口誇讚道。
「呵呵,關兄弟謬讚了。想來關家下屬的船廠應該比這更大才是。」肖恆微微一笑,他自然知道這不過是再小不過的一個普普通通的小船廠而已。此時的南宋已經有了那種能製造超狗2000料大船的船廠了,比起肖恆這個只能製造漕船的小船廠那可真是大到不知哪裡去了。
類似關家這樣單獨壟斷了對日貿易的超級家族,若說自己旗下沒有幾個能造2000料大船的船廠那絕對是騙人的!
在大海上沒有那麼多溫情脈脈,有的只是強者通吃的叢林法則。既然關家能牢牢把持住日本航線,那麼他們家絕對是東海上最大的海上霸主無疑。
「……」關鱗也覺得自己有些誇張了,聞言也只是附和的笑了兩聲,也就沒多言語。
肖恆淡淡的看了一眼身邊的這個黝黑的漢子……這關鱗還是肖恆從關公子那邊請來的資深船長,據說上過北海、下過南洋,是位在海上風雨漂泊了半輩子的狠角色。
而今天請他來,就是為了讓他幫忙摸索現代帆具的使用方法。
雖然肖恆這邊也不是沒有操帆手冊,但若是一點經驗都沒有只是按圖索驥的話,那麼大概率會出問題。
大海上的事可容不得半點差錯。
「這邊請……我們的漕船正在進行船帆改造。」肖恆伸手虛引,帶著關鱗船長來到了第一艘鐵龍骨漕船的旁邊。
「……」關鱗默默的跟在肖恆身後,其實心中還是有些疑惑的。
最初,他也與關公子他們的想法一樣,覺得肖恆這人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居然像個愣頭青似的往大海上闖……而他自己甚至連一艘能出海的大船都還沒有呢!
若不是礙於韓子青的面子,關公子早就甩袖而去了。
不過與肖恆第一次見面之後,關鱗的心中卻有些疑惑了。眼前這肖公子不僅聰明絕頂,並且待人接物之中的情商也是高得驚人,相處下來讓人如沐春風並無半點不舒服之處。
直到好幾天之後他才忽然驚覺,自己居然對肖恆有那麼一絲絲的好感!不自覺的在關公子面前替人家說了好幾句好話!這可是真不應該!
關鱗暗暗發誓下次再見到肖恆之後一定要打起警惕來,決不能輕易的產生動搖……然而這一等就是半個多月,肖恆那邊突然就音信全無了,一點找他的意思都沒有!
若不是關鱗手裡還拿著當月的月錢,他甚至以為肖恆已經不需要他了……
直到今天,當他依然像往常一樣準備出門溜溜彎、看看戲,享受一下這臨安府的繁華時,忽然接到了肖恆的邀請。
這讓關鱗立即打起精神,吩咐下去通知了關公子他們之後就急急忙忙的來到城外的秦府聽後差遣。
而後肖恆也不與他說今天到底來做什麼,而是拽著他聊著什麼家長里短的東西,把他帶到了這個造船廠。
說實話,這個造船廠在關鱗眼中的確不怎麼樣。
小、雜亂,並且技術能力極地——不過是個只能製造漕船的小作坊罷了。
直到他被肖恆領到了一艘明顯是新造的、制式似乎也與普通漕船有些不同的木船面前時,他還沒搞清楚今天究竟要做什麼呢……直到船上的風帆豎起!!
潔白的風帆被一根向後的懸臂撐起,與桅杆形成了個漂亮的三角形。
而在這個三角帆的前面則掛著一面同樣呈三角形的軟帆。
整個帆形與傳統的中式硬帆完全不同,而這就是後世最流行的「百慕達帆」。
極具視覺衝擊力的風帆,讓關鱗一時之間移不開眼睛。
「這,這是!?」關鱗黝黑的臉上露出一絲詫異。
「百慕達帆……而這也正是我找你來的目的。」肖恆一臉認真的看著關鱗。
「百什麼大?」關鱗微微一愣。
「比日本更東方的地方有一片大陸,那裡叫『美洲大陸』,在那附近最流行的帆型就是這種帆,所以它也被稱為『百慕達帆』。怎麼樣,是不是很漂亮?」肖恆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可就是這麼短短的幾句話里,關鱗卻感到遍體生寒。
比日本更東的地方有一片大陸!????
剛剛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關鱗的反應是絕對不可能!因為關家幾乎已經將東海方向的海洋探遍了,除了一些零星的小島之外再沒發現過比較大的島嶼了,更別提什麼「大陸」了。
可是肖恆說的如此的具體,如此的篤定,倒是讓關鱗心裡產生了那麼一絲絲的動搖……再對比眼前這絕不曾見過,但他的直覺卻告訴他,眼前這帆似乎比純硬帆更加合理!
「大陸?公子指的是……大島嗎?」關鱗帶著一絲疑惑的問道。
「不,是大陸,不比我們腳下這塊土地小的大陸。」肖恆拍了怕他的肩膀。
「正好我還有些東西要交給你,你先隨我來。」肖恆在前面走,關鱗就在後面跟著,兩人一直來到了船廠中央的那個擺著亂七八糟圖紙和各種繪圖工具的大木桌前。
肖恆隨手拿來一張圖紙,提筆在上面畫了一條彎彎曲曲的線條……如果是對地理很熟悉的人的話,一眼就能看出這是中國的海岸線。
「這是黃河,這是長江……而我們現在在這裡。」肖恆在錢塘江上方的位置點了個點。
「……」關鱗皺著眉頭看著肖恆隨手畫出的這條頗有波折的曲線,雖然與他常見的海圖不同,但他卻隱隱知道肖恆畫的是正確的,而且精度上似乎也要比自己的海圖更加精確。
「那麼這裡是朝鮮,這裡是日本,而這裡……是琉球。」肖恆又隨後畫出了幾個標誌性的地理位置。
雖然明知道肖恆畫得可能是真的,但當關鱗看到肖恆隨手畫出的那個日本和琉球的時候,心中的震撼是難以形容的。
相對於中國沿海的地形,他更精通日本沿海的地形!肖恆一畫出來他一眼就認出了日本!甚至連東京灣肖恆都畫得一點不差,這完全說明肖恆腦袋裡有一副比例尺非常精確的地圖!
事實上也是如此……肖恆在眼前的手機投影中直接打開了世界地圖,然後按照世界地圖來畫的。
而接下來,肖恆的筆越過了大片的空白,直到關鱗以為肖恆的筆要移出這張紙的時候,肖恆忽然停了下來,畫了幾個點。
「這裡是夏威夷,一個風景秀麗的地方。」肖恆的筆尖毫不停頓,又往旁邊移動了一下,「而這裡就是美洲大陸。」
關鱗默不作聲的看著肖恆畫出了一片比中華大地還要巨大的土地……
肖恆並沒有畫出完整的美洲,畢竟這張紙也容不下那麼大的地方……他只是劃出了後世北美洲的東西海岸,然後在美洲東海岸更東邊點了幾個小點:「而這裡,就是百慕達群島。」
「……」
關鱗愣愣的看著眼前這幅海圖,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肖恆很清楚他現在的想法,畢竟「發現新大陸」這種甚至被寫進課本大書特書的歷史事件,即便回顧歷史都能感覺到它的重要性,更何況是對未來一無所知的古人呢?
此時新大陸的消息在關鱗的心中所產生的巨大衝擊是肖恆這個現代人所無法感受到的,他只能通過關鱗的表情來得知一二。
只見關鱗眼睛微微瞪大,臉上滿是不可置信,雖然本能的想要反駁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好了,地理課就上到這裡,如果你對這些感興趣的話,以後可以跟我的學生們學習學習……他們絕大多數人都已經上完世界地理了。」肖恆在此留下了個鉤子,以便讓自己的學生與他學習航海的時候有更深的交流。
「冒昧的問一句,關船長可識字?」肖恆拿出了一本薄薄的手冊。
「字自是認得的。」關鱗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聽聞他提問本能的答道。
「那麼這本手冊就交給你了,這是『百慕達帆』的操作手冊……接下來的一個月時間,那艘『百慕達』號就交給你了。我希望你儘快搞清楚這種帆的操縱方式以及儘快的積累操帆的經驗。」
肖恆淡淡的說道:「一個月後,我的學生們會開始跟你學習如何操縱這種風帆。」
「好……」關鱗接過那本薄薄的手冊,稍微翻開看了一眼,發現裡面不僅有文字,還有非常詳細的繪畫,讓他一眼就能分辨出畫的是哪裡。
「好了,加油吧……如果你有什麼問題的話可以問他們或是直接去秦府找我。」肖恆指了指一直站在旁邊的六位士兵……他們都是漁民出身,本身都會水。接下里的一個月里,他們將要協助關鱗一起摸索著百慕達帆的使用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