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江府。
城牆。
冷風呼嘯的吹著,吹得大旗獵獵作響。
士兵們抱著武器,靠在城垛後面閉目假寐。
今天,又是平靜的一天。
自從北風漸冷,金人的攻勢就變得鬆懈起來,這段時間甚至會有整整一天時間都沒有任何攻擊的時候。而已經戰鬥了許久的士兵們,也終於有了一絲喘息之機。
不過也不是所有人都在休息,有位身材並不壯碩的背影,正站在城樓上默默的望著遠方的金人兵營。
此人正是應天府的知府大人秦薦。
「大人,城頭風冷,下去休息一會吧。」
秦家老爺身邊,一位親兵低聲勸道。
「無妨,我還受得住。」秦薦緊了緊披在身上的披風,「你說這金人是不是要退走了?」
「小人不知。」親兵不敢回答。
「那你覺得他們還能堅持多久?」秦家老爺回頭看著這位親兵……實際上他是個文官,自己並不蓄養親兵,眼前這個小子還是底下的將領塞到他身邊來幫他處理一些雜事的,並且在必要的時候保護他的安全。
這位親兵的武藝雖然不錯,但對於眼前的大事卻沒什麼自己的判斷……或者說就算他有判斷在這種敏感時刻也不敢說出來。
「這……大人恕罪,小人不知。」親兵依然低著頭,恭敬倒是很恭敬,只是……
「……唉,算了,不為難你了。」秦家老爺笑笑,擺擺手揮退他,「你下去吧,然後把我家人叫上來。」
「是,小人告退。」
親兵行禮躬著身子後退,直到退走好遠這才轉過身來急匆匆的下了城樓。
「唉。」秦大人嘆了口氣。
金人要退了,這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的事情,只是隨著金人的進攻露出了疲軟的態勢,秦大人周圍的環境也變得複雜起來……現在就連這個一直以來都使用得很順手的親兵都開始畏畏縮縮不敢說話了,想來也是知道這金人退去之後再跟他扯上關係可就不妙了。
冷風,輕拂著秦薦的臉龐,而比臉上更冷的,是他的心。
也不知過了多久,秦薦身後傳來一陣腳踏樓梯的聲音。
「蹬蹬蹬……」
秦薦一回頭,就見一位鬚髮皆白、精神抖擻的老人上前見禮。
「老爺。」那人施了一禮,不等秦薦說話反倒是先開口了,「這裡風大,請老爺愛惜身體。」
「哈哈哈,好。」
面對自己家人真心實意的關心,秦薦的心底也多了一絲暖意,牽著老者的手一起下了城樓。
「老爺,小姐有一封親筆信送上來了。」
等下了城樓,老人從懷中拿出一根帶蠟封的竹管交給秦薦。
「哦?現在能跟後面聯繫上了?」秦薦接過竹筒卻並不著急打開。
「金人的封鎖變弱了,剛有好幾匹探馬進城。」老人答道。
聞言秦大人精神一震:「看樣子,這金人也快堅持不住了。」
「金人的確不敢繼續進攻了,一旦北方下雪,現在這些人的補給線可就要斷掉了……這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白髮老者直爽的分析形勢,並沒有任何扭扭捏捏。
「是啊,明眼人。」秦薦苦笑著搖了搖頭,「看來我這知府也快要被問罪了。」
「咱們官家向來是個卸磨殺驢的好手。」老者絲毫不給官家面子。
秦薦雖被罵成了驢,但卻也並不生氣,只是笑罵道:「呸!我還是頭驢不成?」
「老爺不僅是頭驢,還是一頭犟驢。」白髮老者也絲毫不給秦薦面子,「官家的屠刀都舉到你脖子上了,你還當做沒看見……真當他不敢殺你不成?」
「人死是小,失節是大。」秦薦淡淡的說,卻並不為自己辯解。
白髮老者眉頭皺了皺,卻也並沒在這方面繼續與他糾纏:「老爺可曾知道小姐招了個男人在府邸每日同吃同住?」
「趙……小姐與她一起,無需你我操心。」秦薦並不以為意。
「呵,你的心還真大……你就不怕幼萱那丫頭自己做主招了婿?」白髮老者不滿道。
「在現在這種情況下還能不離不棄,那人至少在人品上還是不錯的。」秦薦撫須道。
「哼……也許是個奸詐小人呢?或許是個攀高枝的孬種呢?」白髮老者氣不過秦薦這副悠閒的樣子,故意拿話氣他。
「不妨事。那種卑劣小人也入不了幼萱法眼,況且……那位殿下還在,她的眼光看人極准,就算是我也是自愧不如。」
秦薦耐心的給白髮老者解釋道。這老人從小看著他長大,又看著他的兒女長大,在秦府之中地位很不一般,即便是秦薦在很多事情上也讓他三分。
「哼。」白髮老者瞪了秦薦一眼。他可是看著秦小姐長大的,雖然身份上世主僕關係,但感情上他卻將秦小姐當做自己的孫女一樣看待,平時自然是疼愛有加。現在眼看著有被別家壞小子拐走的風險,心裡自是有些彆扭。
「放心吧,幼萱自小就明事理……別看她看上去柔柔弱弱的樣子,可內里卻主意及正,她若是下了什麼決定,我這個當爹的也是管不了的。」秦大人無奈道。
「哼,至少你也得表現……」白髮老者越說聲音越小,可能自己也覺得說也是白說。
「我早就跟幼萱說過,她的婚事我不管……只要她自己喜歡就好。」秦大人說到這裡,語氣突然緩和下來,「希望她能找到個如意郎君,從今往後平平安安的生兒育女相夫教子……」
「哼,你這麼想,可別人卻不這麼想呢。」白髮老者若有所指的說。
「……」秦薦從老者的神色中察覺的意思不對勁,皺眉問道,「可是有何變故?」
「變故還不小呢!」白髮老者道。
「……是誰?沈相還是……黃相?」秦薦正色道,原本隨和的表情突然一收,目露精光的樣子仿佛一頭下山猛虎,哪還有剛才那人人揉捏的樣子!?
「好!這才有點樣子!」白髮老者讚嘆道,「不過你放心,不是那個小人,也不是那個官迷……當然更不是官家。而是你那個……嗯,准女婿?」
白髮老者也不知道怎麼稱呼肖恆好。
「是他?」秦薦一愣。
原本他以為自己女兒只是找了個安分的書生——因為也只有頗有才學的書生才能入得了自己女兒的法眼,而也只有書生才不會有任何攻擊性,讓白衣少女產生防備之心。
所以雖然對於後方的事情略有所知,但實際上秦大人對於肖恆的事卻並未進一步的了解。
在他的印象中,肖恆應該就是那種可有可無的透明人,可現在突然發現這個人居然還有那麼點不安分,這可就要好好的了解了解了。
「他是怎麼回事?」秦大人皺眉道。
「哼,這幾個月斷絕了通信,本以為朝里都在等著金人退去,應該翻不起太大的波瀾……可沒想到卻有一人冒著你的名聲在後面攪風攪雨,而且還真讓他攪動了風雲!」
在情報渠道恢復通暢之後,後方堆積的消息也就傳入了白髮老者耳中,對於臨安府的事情雖然所知並不詳細,但大事件多多少少有了些了解。
「……幼萱可有話帶給我?」秦大人皺眉,「以她的性格應該會與我說才對……」
「我想也是。」白髮老者定定的看著秦薦。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秦薦苦笑道,「我說您老今天怎麼賴在這裡這麼久……原來是想看我的家書。」
「屬下只是想為老爺分憂而已。」白髮老者毫無誠意的拱拱手就算是施禮了。
「好好好,為我分憂……」秦薦從懷中拿出那個竹筒,親手拆掉了蠟封,隨後將其中的紙筒拽了出來。
在他旁邊,白髮老者伸長了脖子斜著眼睛往那紙張上瞟,一邊瞟還一邊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
秦大人自然知道這位老管家的性格,也不避著他,就裝沒看見一樣通讀下來。
這封信寫得平平無奇,只是說了些後方發生的事,尤其是著重說了一下仙雲台和糕點作坊的事,其他的事情卻什麼都沒提……甚至連肖恆這個人都說得含含糊糊的。
看完了這封信之後,秦薦隨手將信遞給了站在一邊看得很累的白髮老者,自己卻陷入了沉思。
白髮老者連忙接過信件閱讀起來,只是看著看著眉頭也皺了起來。
等他看完之後,將這封長信放到一邊,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老爺。」
「嗯,你也發現了?」
「是。」
「有什麼想法?」
「這……一時還想不清楚其中的關節。」
白髮老者和秦大人仿佛打啞謎一樣的話,讓外人聽到都不知道他們倆在說什麼。
「我倒是有點想法。」秦大人拿起那封信又重新的看了一遍,臉上的疑惑之色漸漸淡了,卻多了一份瞭然的神色。
「你看這裡,幼萱這是話裡有話啊。」秦大人輕撫長須。
「這裡小姐不過是在問金人退去的時間,其中有何玄機?」白髮老者不解道。
「幼萱從來都不會用這種口氣說話。這段文字與其說是她寫的,不如說是有人口述給她讓她執筆寫下來的……」對於自己的女兒秦大人還是更加了解一些,「所以這件事就有意思了……能讓她給我寫信的人,會是誰呢?」
「……」
白髮老者與秦大人的眼神交匯,自然而然的得出了一個名字。
「是他?」白髮老者深思道,「此人……究竟何意?打著何種算盤?」
「你看這裡,幼萱說了,黃相去看她了,並且還允了她200人的團練。」秦大人指著其中的一段文字說。
「團練?團練有何用?」白髮老者覺得自己的腦子有些不夠用了。
「我也不知,不過你覺得黃相爺是這種人嗎?在這個緊要關頭,他怎麼可能跑去看幼萱?這豈不是憑舔了一份干係?」秦大人解釋道。
「這麼說來,倒也是。這的確不像是官迷的性格。」白髮老者點頭稱是。
「所以,黃相爺實際上是去見誰了呢?」秦大人越是推測新總灰姑娘就越有底氣了,「我想,也許就是去見那位肖公子了。」
「……」白髮老者沉默不語。
「還有這裡,這裡……雖然幼萱沒有說什麼,可她處處暗示他們要做些動作。」秦大人在信紙上分析道。
「那他們要做什麼動作呢?」白髮老者跟著他的思路走了下去。
「不知道,但這一定與金人退去的時間有關。」秦大人指著最後那部分明顯不是秦小姐口氣的文字,「想來整封信件,最重要的地方就是這裡了。」
「……金人退去的時間……團練……戲台……」白髮老者將事情一件件的在頭腦中過了一邊,可任憑他怎麼想都看不出這些事情背後到底有什麼關聯。
「我現在倒是很想見見此人……」秦大人笑著說,「雖然不知道他想做什麼,但這人極有能力是一定的了……不然他也不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攪動如此大的風潮。」
「老爺。」白髮老者忽然插嘴道,「你說……這人是不是想……造反啊?」
「啊?你為什麼會這麼想?」秦薦大吃一驚。
「這人的好些事,與那下凡的星宿有幾分相似。」白髮老者在信中看到了一些秦大人沒看留意到的細節,當然這也是因為他與後方聯繫的更緊密,知道更多的後方的情況有關。
「星宿下凡!?此子與那白蓮教有關!?」秦薦臉色一變,「在哪裡我看看!?」
「不,是現有了星宿下凡的傳說,後來才有了那白蓮教的活動……應該是他們利用了民間傳說罷了。」白髮老者指著信中一處說道,「你看這裡,幼萱說他們被金人拐子馬追殺的時候,有『異人』相救……」
「你是說……這位肖公子就是那『異人』?」秦薦想了想,又覺得不是不可能。
「不好說,至少我們知道,這人是在拐子馬被殺滅之後憑空出現的。」白髮老者將他知道的消息講了一遍,外界的傳說與信中所說居然一一對應上了。
「嘶……」秦薦倒吸了口冷氣,「此子究竟想要做什麼?」
「也許……是想救你。」白髮老者忽然說道。
「什麼?」
「你看最後這裡,幼萱說……還要與你賞荷。」白髮老者發現了秦薦的盲點。
如今寒冬將至,想要賞荷也要明天夏天了……然而秦大人還能活到明年夏天嗎?
至少,在這個問題上秦家小姐是很有信心的。
那麼是什麼人給了她如此大的信心呢?
答案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