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湘一邊繼續裝死, 一邊瘋狂思考該如何解決眼前的困境。
和原身同屋而住的另一名舞娘名叫倩娘,是個我見猶憐的楚楚女郎。她性格溫柔少言,並不願意往這府里的老爺少爺們身前湊,只想著將來年紀漸長,能求得主母開恩, 放她出府嫁人。
但是最近, 倩娘一改之前的志向,竟然和這府上的老爺偷偷有了首尾,經常避著後院的嫡夫人幽會調情,你來我往好不親昵。
原身曾經問過倩娘, 何不讓老爺把她的身份過了明路,正正經經地納為姨娘偏房,也好過這樣不明不白的。
但是倩娘一直笑而不語, 幾次之後,原身也就不願意多管閒事了。
如今,裴湘回憶起那些過往細節, 以及倩娘的性情變化, 心裏面就有了七八分明悟。
如果不遠處的紅髮青皮怪物真的是畫皮鬼的話, 那麼, 後來那個勾搭上這府里男主人的倩娘,應該就是畫皮假扮的了。
也就是說, 最近這些時日,同原主一起同吃同住的室友,其實是一隻披著人皮的妖魔鬼怪。
——這些天都沒有出事, 是不是說,這個畫皮目前還不想殺她?
——或者,畫皮只殺男人?
——原主今晚無聲無息地死亡,和不遠處的妖怪到底有沒有關係?
裴湘的腦袋裡轉悠著無數個念頭,她在須臾片刻間思考了很多,然而,還不等她想出什麼全身而退的好辦法,不遠處那個疑似聊齋畫皮的妖怪開口說話了。
「裴妹妹,你既然醒了,還看見了我的真身,就不要繼續裝睡了。」
裴湘依舊閉著眼,不敢應聲。
房間內發出類似魚兒遊動吐水的聲音,緊跟著,裴湘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腥臭味兒,隨著臭味越來越濃厚,裴湘明顯感覺得到,怪物走近了。
「裴妹妹,你放心,我可喜歡你的模樣了,等我厭倦了倩娘的樣貌,我就扮成你,替你好好活著。」
妖怪明顯還想模仿倩娘說話的語氣聲調,但是,它每句話的尾音里都帶著類似豬叫的回音,而且嗓子粗啦啦的,聽起來讓人倍感煩躁。
裴湘知道不能繼續裝死了。
她微微醞釀了一下情緒之後,才裝作恐懼慌張又憤怒擔憂的樣子,猛地忽然睜開雙眼。裴湘半真半假強忍著驚恐,用顫抖的聲調質問站在床邊的妖怪:
「你是誰,為什麼出現在我和倩娘的屋子裡?倩娘呢?你把倩娘怎麼了?」
裴湘一邊說話,一邊紅著眼眶往倩娘的床鋪位置瞄。
她十分害怕,又擔憂朝夕相處的小姐妹,單薄瘦削的肩膀瑟瑟發抖,似乎已經明白自己命不久矣了,但是,情深義重又單純的小舞娘仍然關心著自己的朋友。
裴湘這樣的表現,似乎引起了妖怪的些微興味。
它用澄黃滾圓的大眼珠子打量著佯裝堅強的裴湘,忽然覺得,這種明明害怕得厲害卻還要強撐著的反應,有趣極了。它桀桀怪笑兩聲,產生了多說幾句話的逗弄興趣。
「你在找你的小姐妹倩娘呀?不用找了,她就在你面前呢,你看!」
妖怪說完話,就把手中的人皮形物件兒輕輕抖了抖,隨後一扔一拋,就把那物件兒披掛在了身上。
轉眼間,青面獠牙的壯碩怪物就變成了楚楚可憐的窈窕舞娘,它身上一直散發出的腥臭味也消失不見了,變成了倩娘身上慣用的茉莉脂粉香氣。
裴湘瞳孔緊縮,心道果然是畫皮鬼!
同時,她的臉上露出迷茫又不可置信的表情,呆呆地望著床前大變活人的神奇一幕,忽而,小舞娘似乎反應過來了什麼,細細嗚咽了一聲,全身抖得更厲害了。
「倩娘……」
這畫皮鬼非常滿意裴湘震驚害怕的表情,它頂著倩娘的樣貌掩唇輕笑,媚眼如絲。
「怎麼,我的裴妹妹,不認識姐姐了嗎?」此時,它的聲音也和倩娘一模一樣了。
裴湘敏銳發現,這妖物很喜歡恐嚇逗弄人類,也有傾訴的欲望,為了爭取更多的時間,她連忙拋出另外的問題:
「你、你假扮成倩娘?為什麼?你、你是因為傾慕府里的老爺,才這樣做的嗎?
可是,老爺喜歡的是倩娘,他一定會發現你和倩娘之間的不同的。還、還有,倩娘她怎麼樣了?她還活著嗎?」
畫皮鬼輕笑,它在床邊坐下,微笑注視著躲在床角縮成一團的裴湘,悠悠說道:
「因為倩娘長得如此好看,所以,我才要打扮成她呀。
至於你說的老爺,那個男人一直是我的掌中之物。嘻嘻,你說倩娘多傻呀,放著這麼好看的皮囊不想著利用,反而喜歡那些粗魯無趣的農夫,嘖嘖。」
裴湘淚眼婆娑:「你、你在用倩娘的模樣做壞事,那以後、那以後倩娘怎麼辦呀?」
「再沒有倩娘了,你明白嗎?她已經死了!當然,看在我用了她的皮囊的份上,我沒有挖她的心,給她留了一具全屍,這下,你放心了吧?」
畫皮鬼性情善變,她忽然冷了聲音,似乎很不耐煩裴湘的遲鈍,立刻戳破了她自欺欺人的奢望:
「所以,你也不要怕疼,裴妹妹。我對漂亮的女子和對負心薄倖的男子是不一樣的,我不會挖你們的人心,裴妹妹,我會讓你沒有痛苦地死去的。」
裴湘立刻不再糾結倩娘的事,她不過是在用一個接著一個的問題拖延時間。
既然畫皮鬼對倩娘的話題感到厭煩,那她就換一個新的:
「負心薄倖的男子?挖心?你、你吃人心?你吃負心漢的心肝兒?」
裴湘微微提高了聲音,眼中帶著濃濃的不可置信。
被這樣弱小的東西質疑,畫皮鬼冷笑著伸出一隻手,在空中做了一個挖心的動作。
裴湘只覺得眼前一道殘影划過,就見畫皮鬼剛剛還什麼都沒有的掌心裡,多了一枚熱氣騰騰的人類心臟。
「我當然吃人心,特別愛吃那些喜歡我的男人們的心,因為這是絕佳的美味。你看,裴妹妹,這就是咱們老爺的心,我今晚剛剛摘下來的,正新鮮著呢。」
畫皮鬼一邊笑嘻嘻地說著話,一邊把血糊糊的心臟湊到嘴邊,它露出垂涎的表情,似乎手中的心臟正在散發著誘人的味道,甚至伸出舌頭舔了舔。
裴湘這次是真的驚恐了,她眼睜睜地看著畫皮鬼向她展示完最喜愛的「食物」後,又把據說是這府里老爺的心臟放回到一個精緻的食盒裡。
畫皮鬼戀戀不捨地看著食盒,輕聲感嘆道:
「此等美味,配著王記的燒刀子一起食用,那是再合適不過的了,唉,為了更加美妙的滋味,我還得忍一忍。」
裴湘這次委實假裝不下去了,她忍不住露出個噁心的表情。
畫皮鬼收回「眷戀」的目光後,正好看到裴湘的反應,頓時感到興趣缺缺。
它還以為這個人類能更加有趣一些呢,沒想到只是聽說了它的食譜,就這樣不適應,和它之前恐嚇的那些人類沒有什麼區別。
裴湘感受到了畫皮身上散發出的濃重殺意,立刻打了個激靈,她顧不上胃裡翻江倒海的噁心之感了,目前還是保命要緊。
「你只吃負心薄倖之人的心嗎?」
「嘻嘻,當然不是,這只是我的口味偏好。」
「為、為什麼啊?」
「因為我喜歡看到他們臨死前不可置信的表情,覺得這樣的人心咀嚼起來回味無窮。」
畫皮鬼用猩紅的舌尖舔了舔嘴唇,柔聲傾訴:
「裴妹妹,你說,他們怎麼那樣善變呢?前一刻還對我柔情蜜意、海誓山盟,下一刻就移情別戀了。
難道我精心描繪的皮囊不美嗎?有了我這樣的美人,他們為什麼還要招惹其他女人呢?為什麼還要回到妻子身邊呢?
我總是想不明白,就特別希望弄清楚我的情郎們是如何想的,嘻嘻,果然,得到了他們的心後,他們就再也不會背叛我了。」
裴湘心道,這大概是一隻有故事的畫皮鬼?不過,作為一隻妖怪,你對人類世界的愛恨情仇如此執迷不悟,是不是有些愧對種族身份呀?
——畫皮鬼這種妖怪,是天生天養的,還是由人類轉變的?它屬於鬼怪一系,還是妖獸一系?
——它披著的那張神奇的人皮,是每次殺一個人就製作一張新的,還是一直用唯一那一張?
——畫皮,畫皮,是只在上面描繪出不同人類的模樣嗎?還需不需要另外的工序步驟?
——它剛剛說,給倩娘留下一具全屍。我可不可以由此推斷,畫皮鬼變化成不同的人樣,並不需要那人的皮膚,而是需要在一張特定的畫皮上描繪?
——畫皮鬼變換容貌,核心步驟是扒人皮,還是畫人皮?
裴湘一邊不動聲色地研究猜測畫皮鬼這種神奇生物的屬性,一邊充分發揮被生存問題逼迫出來的演技。
「負心薄倖之人的心怎麼會特別美味?他們的心腸都是黑的,你竟然喜歡吃這個,好噁心,果然是妖怪!」
裴湘突如其來的尖銳和反駁立刻引起了畫皮鬼的好奇,頭一次有人類同它討論什麼樣的人心更加美味,這可是個新奇體驗。
「那你覺得,什麼樣的人心才是上等佳肴?」
裴湘心思急轉,快速而肯定地說道:
「我覺得美味與否,和心的主人是個什麼樣的人沒有多大關係,大家都是人,五臟六腑只有健康和不健康有區別,至於味道如何,想來差別不大。
但是,我私下裡揣摩,人心又不同於其它的內臟,因為我們人類的七情六慾都和一顆心息息相關。喜歡一個人,是心動了,是心生喜悅,討厭一個人,是心生厭煩,冷心冷情。
由此,我認為人心味道的差別在於,你挖出來的時候,那個人對你的感情狀態如何。
如果是真心實意的痴迷愛慕,人心就該是可口甜美的,如果是虛情假意的話,人心的味道肯定會要差一些。
你現在說你手中的這枚心是佳肴,我萬萬不能認同,因為咱們府上的老爺一貫風流,他就是再喜歡倩娘的皮囊,也是一時的色·欲薰心而已,不可能動真情實感的。
他說再多柔情蜜意的話,其實轉頭就忘了,這顆心裡充滿了自私自利和虛假情誼,只有淫·欲和貪圖新鮮的刺激感,味道肯定不是第一等的。」
裴湘說這一段話時,初時還帶著慌張和忐忑,但是說著說著,她的語氣就漸漸強勢起來,變成了侃侃而談。
她拋去了懼怕游移,似乎覺得自己說得就是真理,傳遞給聽眾一種信服的力量。
與此同時,她看向畫皮鬼的目光也從躲閃畏懼變得明亮堅定,讓對方忍不住相信,這番真心與假意的論調是她肺腑之言,是有理有據的。
大概是裴湘的語氣太過激揚,散發出的情緒太過自信篤定,畫皮鬼在不知不覺中就被蠱惑了幾分,它忽然覺得,裴湘的這番分析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你又沒有嘗過人心,怎麼知道哪種好吃哪種不好吃?而且,人類的口味和我的口味可不一樣。」
「那你全都品嘗過了嗎?」裴湘反問畫皮。
她現在能揣摩出這個妖怪的幾分性情了。再加上她之前讀過的畫皮故事,雖然各種版本略有出入,但大概可以推測出:
畫皮喜歡扮作無依無靠的美貌弱女子勾引人類男子,貪歡享樂一段時間後,再把勾引到的男人殺了吃心臟。而這種能夠被輕易勾引的男人,大多有著風流浪蕩秉性,確實很難稱得上是真心人。
——就是有真心的,我也得掰扯成貪圖美色的淺薄之徒。
果然,裴湘的問題讓畫皮鬼遲疑了,它順著裴湘的暗示引導回憶起了過往的捕食經歷。
畫皮鬼發現,它吸引到的貨色大都是心志不堅的風流之人,拈花惹草是常態,確實沒有所謂的「真心人」。
「那按照你的意思,我還得去挑選幾個心智堅定的男人?」
裴湘搖了搖頭:「你還是不太了解人類,心智堅定的男人也不一定會動真心的。
男人更喜歡權勢和富貴,他們堅定的意志可能會用在其他地方,而不是男女之情上。要一個人動真心,其實挺難的,但是,就因為不易得,才是最珍貴的。
我想,你也在我們人類當中生活很久了,該聽說那句民諺,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人。」
畫皮鬼煩躁地磨了磨指甲,在床柱上製造出滋啦滋啦的聲音,它擰著眉毛,惡聲惡氣地詢問裴湘:
「你說了一大堆,引起了我的興趣,現在又說很難辦到,是覺得我是好脾氣嗎?
快說,你有什麼辦法?要不然,我不介意先用你的心臟嘗嘗鮮。」
裴湘一臉的不信,她有些自作聰明地說道:
「你在嚇唬我吧?你若是要吃我的心臟,肯定要給我開膛破肚的,那樣一來,豈不是毀了我的皮囊。」
說著話,裴湘摸了摸自己的臉:
「我長得比倩娘還好看,就這麼毀了,多可惜呀。」
畫皮鬼輕蔑嗤笑,沒有什麼防備地喝道:
「我要你的皮做什麼?只要親自殺了你,再把你的模樣描繪在我的畫皮上,我就能變成你。
所以,我說要吃你的心,可不是嚇唬你的。快告訴我方法,然後我給你留一具全屍,你們人類不是最在乎這個嗎?聽見沒有,快說!」
裴湘此時已經發現,這隻畫皮鬼其實不喜歡她表現得過於膽小瑟縮,所以,她此時便無視了畫皮鬼的呵斥威脅,反而仔細打量著它此時的模樣。
「這麼說,你現在的樣貌就是你按照倩娘的模樣,嗯,親自畫的?」
——果然,畫皮鬼變換模樣的核心關鍵是在一張特殊的畫皮上作畫,而不是殺人扒皮……
「當然是我自己畫的。」畫皮鬼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表情自得而驕傲。
它愛惜地摸了摸自己的臉,裝模作樣的嘆了一句:
「我也不是一開始就畫得這麼好的,練了好久,如今才能有了這樣栩栩如生的皮囊。」
畫皮鬼此時此刻的反應和語氣,讓裴湘漸漸找到了一條自救之路。
她認真打量了畫皮鬼半盞茶的功夫,在畫皮鬼的耐心即將告罄的時候,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果然,倩娘的這副模樣真是你畫上去的,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什麼?」裴湘的異常反應讓畫皮鬼不悅皺眉。
「最近,我總覺得倩娘不如以前漂亮動人了,原以為是因為她改變了心性志向,導致氣質氣韻也跟著發生了改變,所以才變得平庸俗艷,甚至失去了那種吸引人的柔情似水。
原來……是我想岔了!現在仔細一看,不僅僅是氣質改變的原因,還有你畫技不足的原因,看,你這眉目畫得呆板匠氣,完全沒有真人的精緻靈動了。」
畫皮鬼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它覺得自己受到了極大的侮辱和挑釁:
「你、你說我畫得不好?你說我現在的模樣不如真正的倩娘?呆板匠氣?」
「嗯,我是這麼覺得的,當然了,你的水平還是可以的,就是差了些韻味。」
裴湘話音剛落,對面的畫皮鬼就暴起發難,它將裴湘拽到了身前,扣住她的脖子,厲聲說道:
「你再給我好好看看,我哪裡不如倩娘了?看好了,再胡言亂語,我要讓你生不如死!」
「咳咳咳,你不信我的話?原來,你們妖怪都是這樣剛愎自用的嗎?
聽不了真話?咳咳咳,你這樣,和你討厭的負心漢沒有什麼區別!
咳咳,你們都是自高自大的虛偽之人,看不見別人的真心,看不清真相和真情,也聽不得真話。」
這番不服軟話並沒有進一步激怒畫皮鬼,反而讓它的手勁兒小了一些。
它冷笑幾聲,忽然覺得如果就這樣把裴湘捏死了,它就真的輸了。它現在非常討厭手中這個女人憐憫輕蔑的眼神,討厭她似乎看透一切的通透冷淡。
心火一起,經不起激將法的畫皮鬼把裴湘往地上一甩。
「既然你覺得我畫得不好,那你來畫一個倩娘,我倒要看看,你這麼大言不慚,是不是有真本事?」
裴湘就等著這一句呢,她心裡一松,但面上卻浮現出一股為難躊躇的情緒。
「我畫?那倒也可以。可是,我若是真的畫得比你好,你可不能輸了不認帳呀?
還有,你以後可不能逼著我幫你打扮和畫畫,我是不願意幫助殺害人類的妖怪的。」
畫皮鬼簡直要被這種大言不慚的發言氣笑了。
它覺得裴湘的臉皮比它的畫皮都厚,聽聽她這話,什麼以後讓她給它化妝打扮,給它描繪容貌,怎麼可能?
畫皮鬼心裡合計著,它從來沒有動過這樣的心思,若不是裴湘杞人憂天,呵,它根本就沒有產生過類似的想法,真是太氣人了!
裴湘頂著畫皮鬼嘲笑憤怒的眼神,慢騰騰地走到桌案前。
她擺弄好畫皮鬼之前使用過的筆墨紙硯後,開始在一張嶄新的白紙上面,認真勾畫記憶中的倩娘。
裴湘知道自己的畫技如何,那是經過上輩子一生的錘鍊的,而且師從大家,融合了東西方風格。
雖然忘記了學習繪畫過程中的具體細節,但她記得怎麼畫,如何畫。特別是肖像畫,在裴湘的認知里,她最擅長這個了。
她低頭畫得認真,專注作品時,身上的氣質也變得沉靜卓然起來,這樣無聲無息又不容人忽視的變化,讓畫皮鬼也漸漸收斂了幾分怒意。
它坐在床邊等了一會兒後,終於安奈不住好奇心,悄悄走到了桌子旁。
畫皮鬼原本只打算掃上兩眼的,卻沒有料到,這一看,它的目光就離不開裴湘的作品了。
畫皮鬼自傲於自己的畫技,它也確實有幾分真本事,所以,它自然看出了裴湘的畫技不凡……
半個時辰之後,畫皮鬼望著裴湘畫出來的倩娘發呆。
它低頭看一眼畫像,然後回頭看一眼鏡子中的自己,多次比較之後,畫皮鬼不得不承認,裴湘筆下的倩娘更符合真實倩娘的模樣。無論是五官身姿,還是氣質韻味,都比它身上的這層畫皮來得秀麗可人,靈動精緻。
「你看,我畫的就是倩娘啦,她是不是比你現在這副模樣漂亮?而且,我可沒有特意美化她,不管你承不承認,與我畫的倩娘比起來,你的就是次等品。」
畫皮鬼冷森森地一笑:「畫得好又怎麼樣?我還不是隨時可以殺掉你。」
這話一說出來,立刻澆滅了裴湘眉目間的驕傲和鮮活。放下畫筆後,她身上那種從容自信的勁頭就消失了。
裴湘又變成了那個貌美柔弱只有一些膽量的小舞娘,還因為畫皮的威脅哆嗦了一下,她怯生生地看了一眼裝著人心的食盒,扭著手指頭低下頭。
「你就是不殺我,我也活不久了。
你今晚殺了老爺,明天天亮,這件事必然會被人發現的。到時候,我這個和你住在一起的小舞娘肯定會受到牽連的。
主母可能會命人把我杖殺了,也可能把我賣到青樓楚館去,或者一勞永逸,把我送進官府大牢。
那樣腌臢的地方,我是沒有辦法活下去的。
總之,我一個身不由己的舞娘,命如草芥,身如浮萍,每日極力保護自己的清白都不容易,更何況是被牽連進這種殺人的案子裡。
以後啊,我就沒有多少好日子可過了。與其被人糟蹋折磨,還不如死在你的手中。就像你說的那樣,你還能給我留個全屍和清白,那說不定就是我最好的結局了。」
說到今後的命運,裴湘語氣消沉,神色晦暗,和之前生動鮮活的模樣完全不同,她突然認命不抵抗了,畫皮鬼反而覺得不習慣了。
但是作為妖怪,它可沒有勸人的習慣,也沒有安慰人的耐心,就想著乾脆做一回樂於助人的好妖怪,把這個脆弱的人類女子弄死吧。
可它剛冒出這樣的想法,又猶豫不決起來。
見識過裴湘畫技的畫皮鬼只要一想到裴湘死了,它就覺得十分不甘心。因為它既想偷師學習到裴湘的畫藝,又想讓裴湘幫它打扮修飾外表,甚至幫它描繪畫皮。
在不知不覺間,畫皮鬼因為裴湘的明示暗示,產生了之前從來沒有過的想法。
就在畫皮鬼猶豫不決的時候,意志消沉的裴湘忽然又變得振作起來。情緒起伏之快速,心情轉換之劇烈,簡直讓畫皮鬼側目。
它現在被裴湘搞得暈暈乎乎的,從來沒有如此清晰地意識到,人類竟然是如此複雜善變的物種,比風騷狡猾的狐族還千變萬化。
「算了,我不該如此悲傷消沉的。」
裴湘忽然露出一個輕快釋然的笑容,她看著畫皮鬼真誠地說道:
「能在死之前再次拿起摯愛的畫筆,再次揮毫潑墨,我就無憾了。
我是薄命之人,只有幼年時過了幾年好日子,跟著父親學了一些詩書字畫。後來家逢巨變,我就變成孤零零的一個人了,靠著這身舞藝謀生。
身為下賤,我再不敢企望能夠繼續讀書習字,恭領聖人教誨。只是……這繪畫一道實在是我的鐘愛,一直不忍放棄。
這些年輾轉飄零,得到一些奇遇,學了幾分精髓,現在要死了,還能給早逝的小姐妹畫上一幅小像,也算是無憾了。
我幹嘛要消沉自憐呢,我這一生並沒有荒廢墮落,清清白白地來,清清白白地走,沒有辱沒先人,我已經盡力了。」
畫皮鬼語氣複雜地說道:「你倒是想得開。」
裴湘微笑點,不再多言。
她的表情變得非常恬靜幸福,帶著對畫皮鬼的感激和對人世艱辛的體諒,慢慢揚起細白的脖子,閉目靜候,等著畫皮鬼殺了她。
她這樣從容赴死,還對畫皮鬼毫無怨懟之心,反而讓畫皮不想殺死她了。
這妖怪混跡在人群中,偶爾露出真容後,每每得到的都是恐懼和厭惡,從來沒有遇到過善意和感激。
像裴湘這樣的,先是對它充滿了好奇心,然後大膽地反駁它,又在展露了非凡的畫技後,從容赴死,並且真心實意感激它,這實在是太罕見了。
忽然不想殺人的畫皮鬼清了清嗓子,冷聲說道:
「你想死,那也不是現在。你別忘了,你之前還和我討論過哪種人心更美味呢,在這個問題沒有得到結論之前,你不能死。你得告訴我,如何得到一顆真心實意的人心。」
聽說畫皮鬼不想殺自己了,裴湘慢慢睜開眼睛,她扭頭看了一眼窗外將盡的夜色,為難地詢問道:
「你不抓緊離開這裡嗎?再過一會兒,天就大亮了,他們肯定要來捉拿你的。
你現在還是抓緊逃跑吧,至於人心味道的問題,那也只是我的一點猜想。嗯,雖然我很堅信我的想法,但你完全沒有必要因為我的話而改變食譜。
快走吧,再不離開這裡,麻煩就大了。」
畫皮鬼的臉上露出了一絲不安,它原本打算連夜逃跑躲避的,沒想到因為一個裴湘而浪費了許多時間。
它善於變化,也有武力,不怕三、五個人類攻擊,但若是和許多人甚至官兵對上,還是會覺得為難的。
更何況,人類中還有非常厲害的和尚道士,若是遇到那樣的奇人異士,它是無法逃脫的。
說到底,畫皮鬼最厲害的,還是在於一身變化多端的皮。
畫皮鬼盯著裴湘看了一會兒,又低頭欣賞了一會兒她的畫作,心中有了決定。
「你和我一起離開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