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妝打扮完畢,小宮女果兒幫裴湘換上嶄新的五色絲紗衣,又給她披上一件輕薄的銀灰色夾面長斗篷。
白教習在一旁打量著容姿清艷的裴湘,滿意地點了點頭。
「湘姑娘這兩年模樣長開了,身量也拔高了些許,如今盛裝打扮一番,竟讓我有些移不開眼了。」
裴湘靦腆一笑:「白教習在內廷教坊司多年,見過多少能歌善舞的絕色佳麗?我這樣的俗人能得你的一句誇獎,縱然知道是在哄我安慰我,小女子也知足了。」
「湘姑娘莫要謙虛了。」
白教習看了一眼時辰,近前一步,她一邊替裴湘整理領口處不存在的褶皺一邊低聲說道:
「咱們私下裡說句越矩的話,便是如今宮裡的娘娘們,也少有湘姑娘這般窈窕綽約的。這是老天爺的恩賜,一把人求都求不來,所以呀,姑娘的好日子在後頭呢。」
「好日子?」
裴湘若有所思,又似懂非懂。她微微捏緊斗篷上的如意結,一臉探尋熱切地望著白教習,渴望能聽到更確切更具體的解釋。
但白教習卻笑而不語,她意味深長地拍了拍裴湘的手臂,轉身示意果兒打開房門。
之後,一行人迅速離開教坊司舞姬們的住處,沉默地朝著雲台閣的方向走去。
白教習不細說,裴湘卻心如明鏡。
其實,不論是原身還是現在的她,早就已經意識到,白教習想把裴湘推到當今陛下面前。
這位在宮中摸爬滾打多年的老宮人自覺看明白了天子在女色方面的偏好,覺得裴湘極有可能獲得聖寵,所以心生野望。當然了,為了以防萬一或者反而弄巧成拙,她並不敢有大動作,一直是徐徐圖之。
白教習想得很美好,但她忽視了原身是否和她有一樣的想法。原身確實不甘心一輩子當個任人揉搓的舞姬,一輩子埋沒在內廷教坊司中,但她卻不願意委身給一個老頭子,她更希望能得到年輕英武的大皇子的青睞。
所以,她一面和白教習虛與委蛇,從白教習那裡哄騙各種好處資源,一面找機會搭上了另一條線,打算和對方合作,找機會博取大皇子的歡心。
就在裴湘穿越而來的前三天,原身和一個夏姓太監見了面,詢問了不少有關大皇子的事。
那名得了銀錢好處的夏太監告訴原身,每年大宴之後,大皇子都會留宿宮內三到五日,之後才會出宮返回王府。
這個消息讓原主心思浮動,她心知白教習最近就要出手了,她若是再繼續耽擱猶豫下去,就真會成為一個老頭子的女人了。於是,原主立刻下定決心,計劃在大宴前後勾引難得留宿宮中的大皇子。
可巧合的是,原主和夏太監分開之後,正好撞見了蘭絮和一位帶刀的黑衣護衛在假山後「幽會」。
是的,按照原主的記憶,她確實沒有察覺到蘭絮等人想要謀逆,她一心認為蘭絮和一名護衛私相授受、淫·亂宮廷。
又因為距離遠的原因,原主只隱約聽到了什麼「祥雲領舞」、「大宴當晚」、「替換」和「幫我」這樣的隻言片語,便以為蘭絮想要藉助情人的力量謀取祥雲舞的領舞位置。
這個發現讓原身極為氣憤,她正想靠著這次領舞的機會給大皇子留下「驚鴻一瞥」的深刻印象呢,沒想到蘭絮竟然在暗中算計她……
回憶到此處,裴湘想到原主之後的一系列行為,就有些無奈。
一路安靜前行,穿過曲折迴繞的荷塘遊廊和高牆圍繞的狹窄陰暗夾道,視野漸漸開闊起來,路上偶遇內廷宮人的次數也多了起來。
裴湘發現,離開舞姬的房間後,她見到的所有人都是一副恭謹內斂的神態。大家匆匆行走在偌大的宮廷中,仿若沒有個人情緒的木頭人,每每遇到巡視檢查的黑甲護衛隊伍,宮人們更是屏息凝神、目不斜視。
終於到了雲台閣,白教習領著裴湘繞過此處建築的正門,在一處黑色角門前停了下來。
「鄭總管,我是舞部教習白蓉,請驗身份牌。」
「白蓉教習……」長臉的內廷太監沒有急著接過白蓉的身份牌,而是先不緊不慢地翻閱著手邊的登記名冊,「喲,找到了,你今晚負責祥雲舞和海清河晏舞兩場是吧?」
白蓉連忙笑著點頭,回身指著裴湘道:
「我之前已經把其餘的姑娘送過來了,這是最後一位,祥雲舞的領舞,裴湘。」
裴湘連忙送出自己的身份腰牌。
鄭太監仔細看了看裴湘的外貌,又和名錄上登記的外貌特徵對照了一番,然後才伸手接過白教習和裴湘的牌子,摩挲著仔細檢驗了幾遍。
「嗯,是真的。得嘞,祥雲舞領舞簽到,放行。」
隨著老太監尖尖細細的一嗓子,守在角門處的幾個小太監連忙側身讓路,讓裴湘和白教習進入雲台閣。
只隔著一扇門,雲台閣內又是另一番景象。雖說不至於到處充滿著歡聲笑語,但裡面來往的宮人明顯要表情活泛許多,偶爾還能聽到樹蔭花叢旁傳來輕笑低語聲。再加上不知哪個房間內有人在練習絲竹樂器,隱約傳出的清雅旋律更是消融了雲台閣之外的肅穆莊嚴。
裴湘情不自禁地舒了一口氣。
白教習回首笑睨裴湘:
「你年紀小,之前一直埋頭練舞,不時常離開舞部在外走動,想來還不習慣禁中內廷的嚴肅氛圍,以後多出來幾趟就好了。別看那些佩刀的黑甲護衛個個一身煞氣,其實只要你假裝看不見他們,安心做自己的差事,他們也不會無緣無故審問路過的宮人婢女的。」
裴湘好奇問道:「那些黑甲衛就是大名鼎鼎的金吾衛嗎?就是負責到處抓人審訊的那種將軍?」
「不,黑甲衛和金吾衛不同,他們分別隸屬……」
裴湘一邊聽著白教習講解,一邊觀察雲台閣內的情況。
她沒有內力修為,但融入靈魂深處的劍意讓她比不習武之人耳聰目明許多,因而很快就察覺到,這雲台閣里看似人員雜亂,氛圍比外面輕鬆自在。但實際上,這裡的守衛更嚴,每個角落都在黑甲護衛的監視之下。
「那位皇帝陛下到底被刺殺過多少次了?這麼謹慎,」裴湘暗忖,「還是說……其實整座宮廷原本就是如此戒備森嚴?這倒也說得通,畢竟是武俠世界,能飛檐走壁或縮骨易容的人想必不少,所以安保方面也要更加嚴格一些。咦?會不會上面的人早就察覺到了有陰謀要發生,所以才這樣謹慎?」
原身之前確實一直在舞部認真練舞,對外界的各種消息了解不多,後來意識到不能再那樣下去了,便開始有意識地打探內廷教坊司之外的事情。由於目的明確,她把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據說是年輕有為的大皇子身上,並沒有過於關注其它方面。
所以,裴湘此時對這個宮廷也是一知半解的,還需要進一步收集更多更有用的情報。
穿過一處花木扶疏的小花園,裴湘跟著白教習來到雲台閣側殿門前。
「行了,在去軒轅殿之前,你先在這裡做準備吧。如果再被蘭絮那樣的人算計了,你也別來找我求情了。湘姑娘,在這深宮大內,太過天真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裴湘頓時神色一凜,做出受教的樣子,朝著白教習行了一個禮。
白教習望著小姑娘的鮮嫩好顏色,心裡默默念了一聲佛。她誠心希望自己看重的苗子爭些氣,早日沐浴龍恩,然後開花結果。這樣的話,自己也能跟著乘風而起,說不得還能坐上韶舞使的位置。
和白教習分開後,裴湘在石階之下佇立片刻。她心知自己這一進去,就會立刻引起蘭絮等人的警覺。她們會驚疑湘姑娘的出現,並且引申出許許多多的猜測。
但實際上,如果可以選擇的話,裴湘並不想出現在雲台閣,她萬分想離開宮廷去個安全的地方過日子。
可惜,她依靠白教習的出現躲過了暗殺者的補刀,之後就身不由己了。因為那位身負內力的白教習並不允許自己看重的領舞臨陣退縮。
——其實,人來人往的雲台閣倒是最安全的地方。
——雖然那些黑甲護衛的存在讓我順利離開皇宮的機率減小了,但此時此刻,他們的存在對我來說也是一種保護。
——唔,前提是黑甲護衛里混入的反叛者數目別太多。
裴湘獨自一人走進雲台閣的東側殿,不多時,她就聽到一聲清脆的茶盞落地聲,之後,幾聲驚呼緊隨其後。
「蘭姐姐,是茶水太燙了嗎?可傷著了?」
「蘭姐姐,小心別被碎瓷片扎到……」
裴湘聞聲望去,正好和原主記憶中的蘭絮視線相撞。
這一瞬間,不遠處的秀雅姑娘瞳孔緊縮,而裴湘則若無其事地微微頷首,仿佛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
那蘭絮也不簡單,在經過最初的震驚後,她飛快地掩飾住了真實的情緒。若是有不知內情的人注意到了蘭絮的表情變換,只會當她是被茶盞摔落這個小意外嚇到了,完全不會起疑。
「晴雪,我無事,剛剛手滑了,」蘭絮轉瞬之間便壓下了心中驚疑,語帶關切地安撫身邊之人,「你也別只關心我了,小心些,不要被地上的茶水弄髒了鞋襪。」
「我會注意的,蘭姐姐。」另一個被喚做晴雪的圓臉小姑娘歡聲答道。
裴湘沒再理會蘭絮那邊,她和跳祥雲舞的舞姬們聚到一處後,就開始為晚上的表演做準備。
與此同時,蘭絮藉口整理被打濕的裙擺,悄悄離開了東側殿。
「花使,出現變故了,那個裴湘活著出現在了雲台閣。」
「裴湘?就是你和副使兩人一起暗中毒殺的那個?」
「對,原本以為可以偽造成因心疾而亡的樣子,這樣的話,既能滅口,又不會引起太多的懷疑。沒想到……她並沒有被毒死,是屬下無能。」
「你確定她吞服了主子的毒藥?」
「確定,我親眼所見。」
花使比蘭絮更加沉著冷靜,她低頭思考片刻,猜測道:
「既然已經服下了主子的毒藥,那個湘姑娘必死無疑。至於這個忽然出現的……會不會是誰假扮的?」
「你是說易容?」
「嗯,非常有可能。」
這個猜測讓蘭絮更加心慌:
「那豈不是說……咱們的計劃已經讓暗中之人發現了?所以對方才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李代桃僵。還有,今晚的祥雲舞對舞姬的資質要求很高,並不是誰都能順利跳出來的。」
花使的臉色也很糟糕,她示意蘭絮先不要自亂陣腳。
「我去聯繫副使,你查一下裴湘都接觸過什麼人。」
「好。」蘭絮轉身要走。
「等等,」花使皺著眉頭喊住蘭絮,「我覺得這其中還有違和之處。如果她或者她身後的人提前發現了咱們的行動,他們或贊同、或反對、或無視、或坐等收漁翁之利……不論是什麼態度,這個時候讓裴湘出現都是在打草驚蛇。蘭絮,裴湘出現在雲台閣中,實在是太奇怪了。」
蘭絮順著花使的分析思考片刻,同樣一臉疑惑:
「會不會根本沒有第三方勢力,那個出現在雲台閣的人就是裴湘本人,她……體質特殊百毒不侵?」
花使想說這世上哪有那麼多百毒不侵的武林神話,有也不該出現在一個小小的內廷教坊司舞姬身上。不過,她確實無法想出一個合理的理由,來解釋裴湘的死而復生和突然出現。
——如果同樣想讓狗皇帝死,或者想渾水摸魚,這個裴湘就不該出現在雲台閣中,這簡直就像是一種警示一樣。她不怕我們收手嗎?
——警示?莫非這人或者她身後的人不願讓我們今晚動手,所以才弄了這一出?
——是善意?還是想讓我們疑神疑鬼暴露弱點?
「蘭絮,你再和我簡單說一下,你為什麼要殺人滅口。」
「裴湘撞見了我和副使見面談話。我們當時正在研究要不要替換下裴湘這個祥雲舞的領舞,讓我替她上場,這樣的話,也許能夠更加容易刺殺龍座上的那個老東西。」
聽到這裡,花使微微提高了聲音:
「她只是一個不會武功的普通人,你和副使沒有發現她在偷聽談話嗎?怎麼沒有當晚就擊殺她,反而等到了今天?這期間,她有無數次的機會向其他人告密的。」
蘭絮當即解釋道:
「當晚下著雨,風很大,我和副使確實沒有留意到有人偷聽。坦白來講,如果不是裴湘忽然主動找上門來威脅我,我都不知道她撞見過我和副使見面。」
「她威脅你什麼了?」
「她說她聽到了我和副使的談話,知道了我對她的算計,如果不想被告發的話,就不要出席今晚的大宴,她讓我,嗯,別擋了她的路。我聽了她的威脅後,當時就先服軟穩住了她,又確認了她確實沒有把談話內容泄露給其他人,才下定決心毒殺她的。」
「擋了她的路?莫非他們一方今晚也有什麼特殊安排?」
花使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心中極為不安,甚至有些不敢繼續推測下去,因為變數實在是太多了。
「實在不行的話,就啟動乙線,讓我們這些已經暴露的人做誘餌,務必一擊成功。」
「……好,為了主上!」
花使抿了抿唇:「這是最壞的打算。如果啟動乙線還不能成功的話,我們多年的布置就真的功虧一簣了。蘭絮,你、你先傳消息出去吧,我們在雲台閣待命,服從一切安排。」
「遵命!」
一旁的蘭絮也極為後悔之前的大意疏忽,她一邊用秘製藥水飛快地寫下幾行字,一邊裝作不經意的樣子路過一個修剪花枝的小太監,然後把揉成一團的字條偷偷交給了對方。
半個時辰後,東側殿的眾人停下練習暫時休息。
裴湘剛剛找了一把椅子坐了下來,就見蘭絮和一個面生的宮女從門外走了進來。裴湘托著腮打量兩人,視線在她們裙擺和頭髮上悠悠划過,隨後又有些漫不經心地望向別處。
然而,她不關注蘭絮了,蘭絮卻要探一探這個不知真假的裴湘的虛實。
和身旁的花使交換了一個眼神,蘭絮揚起一個溫婉笑容,朝著裴湘休息的方向款步而來。
「湘姑娘,準備得怎麼樣了?我聽說白教習特別注意這次的祥雲舞,還專門為你設計了一組新動作,據說美極了。可惜我等這樣的低微身份,不能親眼目睹湘姑娘在軒轅殿上的舞姿了。」
裴湘淡淡地看著蘭絮和她身後的宮女,懶洋洋地說道:
「你這話有些奇怪,祥雲舞本身就是韶舞使和白教習新編的舞蹈,之前從未公開表演過,哪有什麼新動作舊動作的?再說了,有韶舞使在,白教習怎麼會隨意更改舞蹈動作?蘭姑娘,你是祥雲舞領舞的候補人選,理應清楚內情,怎麼也人云亦云?」
蘭絮有些尷尬地說了聲抱歉,同時心中暗自判斷,如果面前的這個「裴湘」是別人假扮的,那麼,她應該不是忽然混入舞部之人。畢竟有關編排祥雲舞的事,知道內情的人不多。即便白教習手下的姑娘們,也不是個個都知道這支舞的創作是和韶舞使有關的,她們只當是白教習一人的研究成果。
但是……雖然知道內情的人不多,可這件事也不算是絕對的秘密。誠然,韶舞使擔心祥雲舞效果不好,不願在第一場演出前擔風險,可她也沒有把功勞全部拱手讓人的大度,所以,一些該知道真相的人還是會有所耳聞的。www.
這樣不對那也不行,蘭絮暗自嘆了一口氣。她在裴湘的一側坐下,跟她一起過來的宮女則站在了裴湘的另一側斜後方。兩人一左一右隱隱挾制住裴湘,似乎有隨時動手的打算。
裴湘慢慢垂下眼帘,遮住了眸中暗色。
蘭絮又找了個新話題,繼續刺探裴湘。裴湘一會兒表現得像是真正的舞姬湘姑娘,一會兒又敷衍了事,繞開話題,讓人看不透她是真不知內情還是不想深談。
「閒聊」了差不多一柱香的時間,蘭絮不得不幾次推翻心中的猜想。
當她再次有了一個新猜測的時候,忽然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因為她瞬間意識到,此時的猜測赫然就是她最初的想法,而這個想法……之前已經被她自己否定過了。可否定過後……又不知不覺地被人引導著思路繞了回來,好似……她一直在兜圈子做白工。
「閣下好縝密的心思。」蘭絮語氣微冷。
裴湘狀似懵懂地「啊」了一聲,一臉莫名地看著蘭絮。
蘭絮眼底划過一絲慍怒。
這時,站在裴湘後側方的宮女忽然開口道:
「蘭兒,莫急,無論如何,她不會武功。只要咱們安安穩穩地坐在這裡陪著湘姑娘說說話,就不會出什麼大差錯。」
得到同伴的及時提醒,蘭絮慢慢卸下凝在掌心的內勁,緊繃的肩膀也不著痕跡地放鬆了下來。她閉了閉眼,隨即朝著花使微微頷首,示意自己知道輕重。
——如果今日我等不得不以身做餌,這個可惡的女人也別想活著離開。
裴湘好似對蘭絮的殺意一無所知,她見蘭絮和那個宮女不再說話,便閉目養神起來,頗有些穩坐釣魚台的高人風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