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第一百八十八章

  宋秉熊靠近楊逍, 再三確認他是真的昏死過去了,才有多餘的心思詢問旁的細枝末節。

  「胡家妹子,你這迷藥可真夠勁兒, 俺們這位光明左使武功高強,手段百出,端是威風凜凜!俺老宋從加入聖教開始,就沒聽說他吃過這樣的大虧。嘿嘿, 妹子,你和俺說說, 這老小子得昏迷多久?醒來後是啥樣兒?好讓咱弟兄們做些防範。」

  裴湘心知她這次的所作所為算是和楊逍結仇了, 怎麼會給仇人留下翻身的機會,便抬手拋給宋秉熊一個青色瓷瓶,細心交代道:

  「宋將軍, 楊逍此時中了我的迷藥, 大概得昏睡十個時辰左右。等他醒過來之後,你們若是怕他逃跑或者同歸於盡, 就給他餵下一顆這瓷瓶里的丹藥。」

  「這藥有啥作用?」

  「一丸藥,能讓他三個月內無法調動內力,並且四肢酸軟無力。瓶內總共十丸藥,我相信兩年多的時間, 足夠你們做成任何事了。」

  宋秉熊目露驚駭,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著手中不起眼的藥瓶子, 片刻後眉毛一扭,揪著下巴上的鬍子遲疑問道:

  「胡家妹子, 這藥這麼厲害嗎?誰吃了都是如此?」

  裴湘淺笑搖頭,一眼就看穿了宋秉熊的小心思:

  「宋將軍,你若是想用這瓶藥控制其他人, 卻是不太可能的。這藥呀,必須配合著我特意調配的化功散一起使用,才能起到壓制內力的效果。」

  「化功散?」

  「楊逍內力深厚,身上還佩戴著避毒的好東西,他怎麼會就這麼輕易地被我藥倒了?」

  「自然是妹子的迷藥厲害。」

  「多謝宋將軍看得起我的迷藥。不過,我也得實話實話說,若不是用化功散配合著一門秘法消耗掉了楊逍這廝的大部分內力,我的迷藥也不會這樣輕易起作用。」

  宋秉熊眼睛一亮,他早就聽聞過一些類似的風聲,此時見裴湘主動提起消耗內力之事,忍不住詢問起內情了來:

  「妹子,俺老宋聽道上的兄弟說,你之前剷除那些江湖敗類的時候,都是先讓對方耗盡內力癱軟在地,然後才廢了他們的四肢筋脈的。你那消耗內力的法子……就是今晚對付楊逍的手段嗎?」

  「宋將軍讓人檢查過那些人的身體?」

  「啊,也不是刻意去檢查的,」宋秉熊撓了撓頭,笑容格外憨厚,遮住了眼底的精光,「胡家妹子,你把罪人送給那些苦主的親眷處置,有些人難免好奇他們之前遭受了什麼,就、就仔細檢查了一番唄。嘿嘿,他們發現有些人經脈枯萎受損,血液里還殘留著一些毒素,顯然是被人強行散掉內力的,所以……嗯,說實話,俺也挺好奇你的手段的。」

  「好奇嗎?宋將軍對此有什麼想法?還有,莊錚掌旗使他見多識廣,肯定有更加具體的猜測。」

  裴湘換了個坐姿,眸光微閃。

  其實,從她第一次使用北冥神功吸收他人內力開始,就已經做好了被人懷疑甚至驚懼的準備,當然,也做好了混淆他人視線的準備。

  ——說到底,還是我不夠強大……

  「莊大哥說,從哪些殘留的毒素來看,妹子你肯定是用了化功散之類的毒藥。可是,咱們以前接觸過的那些,都沒有妹子你手中的藥厲害霸道。胡家妹子,你在醫毒一道上果然有大才,手段也端是厲害,哎呀,絕對是讓人防不勝防,也讓人好奇你是咋做到的。」

  對於宋秉熊言語中的試探,裴湘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並沒有多說什麼。

  見裴湘沉默不語,宋秉熊遺憾地砸了砸嘴,眼中卻划過一抹瞭然。一般而言,這種涉及制敵秘法之事,稍微有些江湖經驗的人都不會大大咧咧地到處講的。

  「哈哈,胡家妹子莫要惱怒俺老宋多言多語,哈哈,咱們不說了不說了。」

  顯然,裴湘這種笑而不語的迴避態度,讓宋秉熊更加確信裴湘使毒製毒手段了得,確信她可以在近身戰鬥中,用化功散輔助門派秘法消融掉對手的內力。

  自覺已經試探出了答案,宋秉熊笑呵呵地換了話題,詢問裴湘怎麼就忽然要出遠門了?

  裴湘從不隱瞞自己的交友情況。她直接告訴宋秉熊,此行目的是去武當派參加殷六俠的婚禮,她一向敬重張真人和武當七俠的人品,願意同武當派交好。

  宋秉熊嘿嘿一笑,也跟著說了幾句武當派的好話。

  這倒不是他故意逢迎裴湘,而是在一些明教弟子的心中,武當七俠確實是值得佩服的江湖好漢。雖然大家立場不同,無法稱兄道弟交朋友,但也不會無緣無故地嘲諷鄙夷。

  更何況,他也沒有那個實力和立場干預裴湘的交朋友自由。

  兩人又說了幾句話,宋秉熊就拎著楊逍離開了。

  裴湘靜坐了一會兒,直到東方泛白,她才一揮衣袖徹底熄滅了屋內的蠟燭。

  ——什麼化功散,什麼丸藥,都是假的。那楊逍在這房間內動武,又停留了足夠長的時間,經脈丹田之內已然被侵入了蠟燭燃燒後的毒素,從此以後,他的武功就不得寸進了。

  ——宋秉熊不曾在這個房間內動武,之後也沒有對我多加防範,他赤手接過那個瓷瓶並觸摸了瓶身上的解藥,所以,他不會中毒,也不會感覺到任何異樣。

  ——其實,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斬草除根,之後化屍水一倒,一了百了消除掉所有的證據……可是,我到底做不成一個徹徹底底的江湖人……有些底線,絕對不能打破!

  當裴湘騎著馬看到俞蓮舟的時候,心底忽然一松。

  她想,之前的那些行事手段,那些給自己定下的約束與限制,在他人看來,也許是矯情虛偽自相矛盾,也許是莫名軟弱自找麻煩,狠不夠狠,善不夠善,還有些許後患。

  但是無論如何,她此刻是坦蕩安然的,她胸膛里的那顆心是滾熱的,她可以對著等在路邊的俞蓮舟露出從容微笑,可以做到如他之前所言——無愧於心。

  「俞二哥,怎麼站在這裡?」裴湘下馬,嫣然地看著一身藍袍的俞蓮舟。

  「這裡是通往武當的必經之路,我算著時間,估計你這兩天就能抵達了,所以便提前出來等一等。胡姑娘,這一路可好?」

  裴湘牽著馬走在俞蓮舟身旁,兩人差不多一年未見,再次重逢,卻沒有什麼生疏的感覺。

  「還好,雖然不能說一路風平浪靜,但橫豎不是我吃虧。」

  「也沒受傷?」俞蓮舟側頭看向裴湘。

  裴湘搖了搖頭,指著自己的佩劍笑答道:

  「一劍在手,什麼魑魅魍魎都被蕩平了。更何況我還有醫毒之術傍身,怎麼會讓自己受傷?」

  俞蓮舟和裴湘在山谷里共處三月有餘,早就領教過她的劍法有多驚艷和可怖。

  他此刻觀她氣息平穩,身法輕盈,雙目盈盈內蘊神光,內力深淺似乎比之一年前更加不可捉摸,顯然是精深醇厚了不少。甚至,她可能已經跨過了鋒芒外露的武學階段,朝著更高一層邁進。

  「沒受傷就好,」俞蓮舟語氣溫和,眼中透著真誠的喜悅,「恭喜胡姑娘的武學境界更進一步,如今你我若是認真較量起來,俞某就該甘拜下風了。」

  對於這個評價,裴湘倒是沒有推辭,她歪頭瞧了俞蓮舟兩眼,發現這人是真的高興且毫無芥蒂,便故意打趣道:

  「俞二哥,你可不能就這麼甘拜下風了,你得奮起直追超過我。要不然等哪一天我真的受傷了,你都沒辦法幫我報仇雪恨了。」

  俞蓮舟微怔,臉色慢慢變得嚴肅起來,他發現裴湘這話確實有理。

  以前,他總想著,若是自家師兄弟被欺負了,他便拼上性命也要報仇的,縱然他武功不濟,也要全了師兄弟間肝膽相照的手足情誼。

  ——昂藏丈夫,生時坦蕩無畏,死時自然慨然無懼。

  可如今走在裴湘身邊,俞蓮舟就忍不住想得更多一些。想著想著,他那充滿豪情俠義的胸膛中,就忽然多了許多剪不斷、理不清的柔軟。

  ——假如,我身邊的胡姑娘被人傷害了,那人必然是武功智謀都極其出色之輩。到那時,縱然我拼著同歸於盡的心思去給她報仇雪恨,可我真的有能力替她永除後患嗎?

  ——我死後,胡姑娘會不會被遷怒?會不會反過來替我報仇,從而每日殫精竭慮,每日陷入陰謀和仇恨當中?

  ——不對,有些傷害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存在的。我希望胡姑娘越來越好,我不怕她超過我,可我害怕自己會無能為力,會束手無策……

  裴湘在俞蓮舟面色微變的時候,就知道自己這句玩笑話不小心觸動了身邊之人。但她微微垂下眼帘,沒有在第一時間出聲打斷俞蓮舟的思索。

  兩人安靜地行走了一小段路程,俞蓮舟從沉思中回神,眼底心裡就忽然多了些隱約牽掛,又被他匆匆壓抑下去。

  「胡姑娘,這裡距離武當還有一日半的路程,再往前走一段,就有一家客棧。咱們可以在那裡住宿一晚,明日一早快馬揚鞭,大半日就可以抵達武當山腳下了。」

  裴湘淺笑頷首,同樣不提剛剛那一段無言靜默,順著俞蓮舟的話詢問起武當山上的喜事來。

  「從五日前,就開始有客人上武當山道喜了。崆峒、華山和崑崙都是掌門親臨,峨嵋派滅絕師太未到,但也派遣了門下高徒和親筆書函提前到來。我前日離開武當的時候,六弟正在招待他岳家那邊的親朋好友,都安排在武當山的客院中。」

  「少林呢?」裴湘好奇問道,「他們還揪著龍門鏢局一事不鬆口嗎?」

  俞蓮舟知道裴湘是關心少林武當的關係,溫聲道:

  「自我上次送去鬼面桐花,少林那邊的態度就緩和了不少,倒是不太提及龍門鏢局之事了。這次六弟成婚,嵩山那邊也提前來信說,空智大師會來武當觀禮。只是寺中臨時有事,他們出發較晚,得過兩天才能抵達。」

  「那麼多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偏偏派來的是不太好說話的空智大師?」裴湘揚眉,語氣淡淡,「你也信什麼臨時有事這樣的藉口嗎?我看是想端一端武林第一大派的架子呢。」

  俞蓮舟微微一笑:「來者是客,只要不在六弟婚禮上鬧事攪局,武當派都熱情招待。」

  「那要是鬧事了呢?」

  「俞某劍鋒未鈍,尚可護持師門。」這話語氣平淡,卻鋒芒微顯。

  裴湘彎了彎嘴角,轉而問道:

  「武當山上此刻肯定是賓朋滿座,道賀之人絡繹不絕,你就這樣跑出來接我,豈不是讓宋大俠他們更加忙碌?」

  俞蓮舟稍稍回想了一下出門前師兄弟們忙得腳不沾地的情狀,不動聲色地說道:

  「山上執事弟子不少,能替宋師兄分擔去一部分繁雜瑣事。三弟的身體已經無大礙了,此時正好跟在宋師兄身旁招待各派來人,多多露面,讓大家知道武當俞三俠已經康復了。四弟自來聰敏善談,想來不會覺得為難勞累。六弟人逢喜事精神爽,本來就該他親力親為辛苦一場的。老七年輕,更是應當趁機多多鍛鍊……」

  聽到這裡,裴湘終於忍不住撲哧一笑,她笑意盈盈地打量著一本正經的俞蓮舟,心說這人到底什麼時候能開竅呢?

  其實,不僅裴湘在琢磨俞蓮舟什麼時候開竅,武當山上的幾位大俠也在討論這件事。

  七俠莫聲谷匆匆跑進內堂,端起殷梨亭面前的茶壺就往嘴裡倒水,他咕嘟咕嘟地灌了大半壺之後,才放下茶壺並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而後癱坐在椅子上懶得動彈。

  「四哥,六哥,你們倆好生自在,竟然躲在這裡偷閒。我這一上午都快把嘴皮子磨破了,把臉笑僵掉了。」

  殷梨亭把桌上的點心推給莫聲谷,示意他趕緊吃些東西。

  張松溪笑道:「老七,前幾天人更多,怎麼沒見你累成這樣?」

  莫聲谷翻了個白眼:

  「別提了,之前二哥跟我一起招待客人,他只要往那裡一站一坐,都不用多說什麼,那些人就自動減少了話題。特別是那些年輕的少俠和女俠們,他們都怵二哥的冷臉。可如今換我一個人招待客人,哎呀,就不行了,天知道那些女俠怎麼有那麼多問題?對了,四哥,二哥到底去幹什麼了?他怎麼在這麼忙的時候下山了?」

  張松溪正要搭話,三俠俞岱岩慢慢走了進來。他此時身體剛剛恢復,功力也只恢復了三四層,動作還不是非常靈活。

  「二哥他去接胡女俠了,若不是我現在上下山不方便,我也得親自去迎接她。」

  莫聲谷見俞岱岩進來,連忙把最近的椅子讓給他,自己湊到殷梨亭的另一側吃點心。

  「三哥,你這話可就說錯了。即便你現在完全恢復了,也不該下山去迎接胡女俠。」張松溪摸了摸唇邊的一撇鬍子,笑眯眯地說道。

  俞岱岩不解。

  莫聲谷同樣疑惑,他急忙咽下口中的點心,連聲問道:

  「這是為何?咱們武當上下誰不感謝胡女俠?怎麼三哥就不該下山去親自迎接她?」

  「那個,」殷梨亭一向心細,又因為最近有了心意相通之人,就對一些情況比較敏銳,所以此時開口道,「七弟,我和四哥都覺得……覺得二哥心慕胡女俠……」

  「咳咳咳……」莫聲谷正在喝水,卻因為殷梨亭的話而嗆了一下,「咳咳,等等,你說什麼?二哥他、他、他那樣一本正經的人……竟然還有心上人了?」

  俞岱岩也面露詫異,但隨即心生恍然。

  說實話,他和俞蓮舟年歲接近,入門時間相差不多,所以相處的時間最久,兩人之間的兄弟情誼也最是深厚。

  若是平日裡,他早就該察覺到俞蓮舟的心思變化了,但這些時日他忙於療傷和恢復武功,免不得就忽略了一些細節。

  再加上俞蓮舟此人一向深沉內斂,經常多日不說一句話,所以,即便俞岱岩察覺到了一些端倪,也沒有往某些方面多想。

  此時一聽到殷梨亭的話,再細細回想俞蓮舟最近大半年的種種表現,俞岱岩就覺得這事兒八·九不離十了。

  張松溪看著一驚一乍的莫聲谷,嚴肅說道:

  「七弟,這話咱們兄弟就說一遍,你聽在耳中記在心裡就好,出了這房間就不要再提了,只當不知道此事。」

  莫聲谷連連點頭:「我知道,事關姑娘家的聲譽,咱們確實不該胡亂談論,出了這間屋子,我肯定一字不提。只是、只是,我還是不太相信……四哥,六哥,不會是你們搞錯了吧?」

  「你若不信,等二哥返回山上後,就耐心觀察幾天吧。當然,你可不能在那位胡女俠面前露出破綻。」

  「這麼說,那位胡女俠還不知道咱們二哥的心意嗎?」

  張松溪忽然笑了一聲,好像想到了特別有意思的事。

  俞岱岩沉思片刻後,眼中同樣划過一抹笑意:

  「先不提胡女俠如何,就是咱們二哥……他自己應該還糊裡糊塗的。」

  莫聲谷愣了一下,扭頭無聲詢問殷梨亭。

  殷梨亭靦腆一笑,微微點了點頭。

  這下,莫聲谷的雙眼一下子變得閃閃發亮了,他一向敬畏這位二哥,卻從沒想過有一天還能圍觀他的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