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蓮舟和裴湘寒暄過後, 又和三名峨嵋弟子打招呼。
那丁敏君被裴湘的劍意威懾,一直處於怔忪之中,始終沉默不語。張靈秀和紀曉芙二人同俞蓮舟見禮後, 儘量客氣地詢問起裴湘的姓名來歷,以及她和武當派的淵源。
俞蓮舟看了裴湘一眼,見她淺笑而立,眉目間並無疏淡為難之色, 便知她不介意峨嵋弟子知曉她的一些情況。
「這位是胡女俠,俞某一年前結識胡女俠後, 承蒙她的指點, 找到了傷害我三弟的真正兇手和治癒他的辦法。胡女俠劍法卓絕,為人疏闊真誠,在醫術一途也很有造詣。她和胡青牛胡先生都有妙手回春之能, 兄妹二人先後救治了不少傷患病人。」
紀曉芙聽完俞蓮舟的介紹, 眼中划過一抹深思,她想到最近一兩年江湖上的某些傳聞。
據說, 有一對胡姓兄妹雖然年紀輕輕,但卻醫術精妙,救治了不少其他大夫束手無策的病人。他們尤其善於攻克各種奇症怪毒,甚至能解開令人心驚膽戰的金蠶蠱毒。
——這些傳聞可信度頗高, 因為消息的源頭隱隱指向崑崙和崆峒兩派弟子……
想到這裡, 紀曉芙心中一凜, 她和師妹張靈秀對視了一眼,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樣的凝重和擔憂, 顯然,這個素來心細的張師妹也想到了那些傳聞。
——江湖上,得罪誰, 最好也別得罪醫術高超的大夫。
紀曉芙朝著裴湘抱拳道:
「在下峨嵋派紀曉芙,胡女俠武藝高超,身手不凡,令人佩服。丁師姐之前有些衝動,險些誤傷了胡女俠,還請胡女俠勿要掛懷。」
裴湘側頭看了一眼插在牆上的竹筷,笑吟吟慢悠悠地說道:
「在下胡青羊,遊歷至此,卻不知怎麼得罪了貴派的丁敏君女俠?這冷不丁地被襲擊了,還是朝著臉上來的,可把我嚇了一跳呢。好在呀,在下除了會擺弄些藥材外,還練了幾手功夫,要不然……此刻大概也該血流滿面了。」
俞蓮舟順著裴湘的視線,先是看到牆上的竹筷,緊接著,他又低頭細看了兩眼地上的痕跡和桌椅的擺放位置,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裴湘之前為了躲開丁敏君的偷襲,連人帶椅子往後移動了一段距離,雖然輕飄飄的沒有產生拖痕,但也沒有遮蓋其它細節。所以,明眼人一看便能推斷出,此處曾經發生過什麼樣的衝突。
俞蓮舟自然是明眼人,再結合裴湘的話和峨嵋弟子的態度,他便把這場衝突的起因經過猜出個七七八八。
他抬眼望向峨嵋弟子,目光沉沉迫人。
「貴派弟子無故動手傷人?」
紀曉芙僵硬地笑了一下,沒有直接回答俞蓮舟的問題,而是指著丁敏君道:
「丁師姐已經得到教訓了。俞二俠,我師姐性格急躁,偶爾脾氣上來就容易誤傷旁人,實在不是有意為之。」
說著話,她又朝著裴湘作揖行禮,誠懇致歉。
裴湘擺了擺手,直言道:
「紀女俠,你無須一再同我致歉,我該報的仇已經報了。丁敏君想如何傷害我,我便一一回報於她,所以,我不會一直耿耿於懷的。今天這件事,在我這裡就算是已經了結了。」
張靈秀忌憚裴湘的身手,聽到這話後連忙確認道:
「此話當真?」
裴湘點了點頭,眸光一閃,又補充道:
「當然,若是貴派師門長輩格外護短,不喜歡外人教訓自己的弟子,想要找我算帳,我也接著。到時候誰服軟誰丟臉,各憑本事罷了。」
——師門長輩格外護短?
這話幾乎就是直指峨嵋派掌門滅絕師太了。
眾所周知,滅絕師太一向袒護門下弟子,每次處理江湖恩怨的時候,只要涉及到峨嵋派弟子,她總是不太講道理的。
裴湘心知滅絕師太如此行事的背後有諸多原因,其中一點就是峨嵋派是女子為主的江湖門派,想在江湖上立足並保持住名門大派的威望本就不易。若是掌門行事作風謙讓和善,說不定早就被大大小小的江湖勢力踩在腳下面了。
可是,理解歸理解,裴湘卻覺得自己沒有「舍己為峨嵋」的義務,滅絕師太若是想要找她麻煩,她是肯定不會退讓的。
俞蓮舟同樣想到了滅絕師太的護短脾氣,他淡聲道:
「峨嵋派自郭襄祖師創派以來,一向懲惡揚善,光明磊落。其門下歷代弟子都有門規約束,向來有功必獎,有錯必罰,不會如同歪門邪道一般肆意妄為、是非不分,所以,胡女俠不必過於擔憂。再者,此次衝突中的是非曲直皆已明了,我之後會修書一封給滅絕師太,講明緣由。師太她一向愛惜峨嵋名聲,為人又剛正不阿,肯定不會偏聽偏信的。」
裴湘聽著俞蓮舟給滅絕師太戴高帽,忍笑點頭。
紀曉芙和張靈秀此時已經萬分確定,這武當俞二俠是完全偏幫另一方了。兩人對視一眼,心知若是再留在此地也是徒增尷尬,還會折損峨嵋派的顏面,便一左一右扶起丁敏君,找了個藉口匆匆離去。
於是,這酒樓的二樓中就剩下裴湘和俞蓮舟兩人了。
裴湘看著地上的血跡和凌亂的桌椅杯碟,同樣不願再此多停留。
俞蓮舟察覺到裴湘的情緒,建議道:
「既然胡女俠不喜此處,咱們就離開吧,正好店家也需要收拾一二。」
裴湘歪了歪頭:「俞二俠,你還未曾用過午飯吧?」
俞蓮舟微微頷首:「換個地方也一樣。只是俞某初來乍到,對這平樂鎮也不太了解,不知胡女俠可熟悉這裡?」
裴湘笑道:「我也是昨日剛到的,就住在這家酒樓不遠處的同喜客棧里。不過,我聽客棧里的夥計說,這裡的船家都很擅長烹製魚鮮。若是想嘗一嘗本地最地道最鮮美的食物,還得雇一艘船,然後請船家細心準備一桌鮮魚宴,那才不虛此行。」
俞蓮舟溫聲道:「既然如此,可否請胡女俠同俞某一道去品嘗品嘗船上的魚鮮小宴?」
裴湘之前淺酌慢飲,還未吃下多少菜餚就遇到了意外狀況,所以,她此時確實有胃口再吃些東西。
「好,不過,得由我來請俞二俠。俞二俠,咱們上次分別前,我說過若是再見面,就要請你喝酒的,你可不能讓我食言。」
俞蓮舟搖了搖頭,並不和裴湘爭辯,只是在一樓結帳的時候率先一步替裴湘支付了酒菜錢,以及衝突打鬥過後的賠償。
裴湘不滿意地抱怨道:「應該讓那個丁敏君賠錢的。」
俞蓮舟無奈解釋:「家師當年受過峨嵋祖師郭襄女俠的恩惠,所以他叮囑武當門下弟子,不是萬不得已的情況,就不要和峨嵋弟子起衝突。剛剛……算了,不過是幾許銀錢。」
裴湘冷哼一聲,問道:「假如丁敏君遷怒之人不是你認識的人,你剛剛就要偏向峨嵋派了嗎?」
俞蓮舟正色道:「自然不會如此,恩義是恩義,公道是公道。若是峨嵋有難,武當弟子肯定不會袖手旁觀,但同時,我也不會眼睜睜地縱容峨嵋弟子胡作非為,行不義之事。」
裴湘瞭然:「也對,怪不得俞二俠一直沒有指責我重傷丁敏君之事。因為這事兒本來就是我有理,不論咱們認不認識,只要俞二俠查明真相,必然就不會站在丁敏君她們那一邊的。原來如此,是我小看了俞二俠的明理之心。」
這話讓俞蓮舟腳步一頓,他心裡知道,其實是不一樣的。
縱然那個丁敏君遷怒一百個人,他也維護了一百次受害者,但是這裡面,終歸有一個人是不同的。
他維護的那九十九個,是出於俠義公道,唯有其中一人,是因著他的私心偏護……
在最開始的時候、在不知道事情原委的時候,俞蓮舟就已經決定了自己的立場。
可是,俞蓮舟稍稍想了想,忽然又想不出有什麼不同了,似乎……結果都是一樣的。
——如果下一次,胡女俠不是有理的一方,我還會堅定地偏護她嗎?
——如果是師兄弟們犯了錯誤,我當然願意同他們一同承擔責任,一同分擔懲罰。
——於我而言,胡女俠是恩情,師兄弟們則是手足之情,可不論如何,都是我該守護之人。同那些外人相比,孰輕孰重自然一目了然。
思索片刻,俞蓮舟心緒微亂,他感到心底有些模模糊糊的東西在涌動,卻又抓不住關鍵。
兩人走出酒樓,雇了一條小船又請船家置辦一席魚鮮小宴,而後才慢慢談起彼此這一年來的經歷。
「這麼說,你給俞三俠尋到黑玉斷續膏了?」裴湘望著碧波粼粼的水面,語氣輕快,「果然是那個西域金剛門在暗中挑事。」
俞蓮舟給裴湘倒了一杯本地的苦葉茶。
「我把消息傳回武當後,家師也想起了火工頭陀叛出少林之事,認為你的猜測非常有道理。他便聯繫了嵩山少林,希望他們能派出少林子弟同武當派一起遠赴西域,把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
「嵩山少林答應了?」
俞蓮舟點了點頭,沉聲道:
「胡女俠應該聽說過武當派和少林派這些年的糾葛爭執,我們懷疑俞三弟的傷勢是少林弟子所為,少林懷疑他們的外門弟子是我五弟張翠山所殺,一直在互相指責懷疑。這次忽然查出了一個金剛門,其傳承又是來自昔日少林叛徒,達摩堂的高僧們肯定不能不聞不問。」
「對於嵩山少林來說,這確實是個既能洗脫冤屈又能清理門戶的好機會。」裴湘感慨。
俞蓮舟喝了一口熱茶,目光寧和平靜。
碧水藍天,小舟悠悠,和重逢的友人品茶閒談,讓他這一年來緊繃的心弦漸漸鬆緩下來。
「這次行動,少林寺派出兩位空字輩的高僧和門下數十名弟子,我武當由我和四弟、六弟同去,再加上二十七名三代弟子。我們一行人喬裝打扮分頭行動,最後又在西域少林寺附近會和。經過三個月左右的探查,才找到了真正的西域金剛門。」
裴湘從俞蓮舟的眼神和語氣里察覺到了西域一行的危險,她溫聲轉移話題道:
「適才聽你說,俞三俠的傷勢已經有所好轉,可見你們成功找到了黑玉斷續膏。」
果然,一提起黑玉斷續膏,俞蓮舟眼中的疲憊就立刻煙消雲散了,他眼含笑意地看著裴湘道:
「那黑玉斷續膏在金剛門內也是名貴之物,煉製不易。我們把金剛門攪了個底朝天,才找出不多的成藥和一份藥方,萬幸的是,那份成藥的劑量足夠醫治三弟的傷了。」
裴湘舉起茶杯,笑著說了一句恭喜。
俞蓮舟眉目舒緩,一身冷峻沉肅的氣勢悄悄消融,他十分放鬆地坐在裴湘的對面,說起了西域風光和民生百態。
不過講到後來,他的語氣又沉重了三分:
「一找到黑玉斷續膏,我就快馬加鞭地返回了武當,親自盯著醫術精湛的大夫給我三弟療傷。可是,我武當這邊的情況剛有好轉,少林那邊就遇到了同樣的禍事。」
裴湘一愣:「少林僧人也被大力金剛指捏碎了骨骼?」
俞蓮舟點了點頭:「我離開西域時,四弟、六弟和嵩山少林的高僧們還留在那裡處理一些後續事宜,沒有同我一起返回。沒想到,唉,那西域金剛門內還有餘孽隱藏,他們趁機偷襲,導致三名少林弟子也被捏斷了四肢骨骼經脈。」
裴湘眉頭輕蹙:「你方才說,黑玉斷續膏的成藥不多,已經都給俞三俠用了。所以,那少林僧人若是想療傷的話,就得重新配置黑玉斷續膏……這藥調配起來困難嗎?」
俞蓮舟道:「調配不難,只是藥材不易集齊。好在少林寺一直是中原武林第一大門派,底蘊深厚,藥方上的許多珍奇藥材都能湊齊。到目前為止,只缺少兩味藥了。」
裴湘忙問道:「是哪兩種?」
「是金銀苔蘚和鬼面桐花。」
聽到俞蓮舟報出兩味珍奇藥材的名字,裴湘面露恍然:
「這兩樣藥材稀少且不易保存,又只生長在川西這一帶,怪不得俞二俠要在這種時候離開武當山,你是想親自進山採集藥材?」
俞蓮舟微微頷首,若不是情況緊急,他確實不願在俞岱岩恢復傷勢的關鍵期間離開武當山。他總想著儘早看到三弟再次拿起刀劍、打出拳法、施展輕功縱雲梯。
這時,船家端著酒菜進來,二人的談話便稍停片刻。
又過了一會兒,裴湘若有所思地問道:
「俞二俠,你既然要在川地尋藥,可詢問過峨嵋派了嗎?他們在這川地經營多年,實力深厚,應該知道更多有關金銀苔蘚和鬼面桐花的消息吧?說不定……峨嵋派內就藏有這兩種藥材呢。」
俞蓮舟淡漠搖頭:「少林方丈和我師父都寫信詢問過此事,但是滅絕師太答覆說,峨嵋派並沒有收藏那兩種藥材。」
見俞蓮舟只說了一句就閉口不言,神色還有些冷淡,裴湘便知這裡面肯定有些門派之間的利益牽扯。於是,她也不再多問。
她比較關心俞蓮舟該如何在茫茫大山深林里尋找藥材。
俞蓮舟解釋道:「蜀中唐門提供了一些線索,說是曾有家族前輩留下手札,在裡面提到過金銀苔蘚和鬼面桐花。我這次進山,就準備按照手札里的記載尋藥採藥。」
「有個尋找方向總是好的,」裴湘吃了一口菜,忽然想到了之前聽到的峨嵋派弟子的談話,便好奇問道,「俞二俠,我之前在酒樓里聽見丁敏君和紀曉芙談話,似乎……武當有意同峨嵋結親?」
俞蓮舟聽大師兄宋遠橋提及過此事,再聯想到今日遇見的那三名峨嵋弟子中有一人姓紀,大概就是洛陽金鞭紀家的女兒,於是便點了點頭,簡單解釋了兩句:
「原本是想給六弟定親的。不巧的是,六弟遠在西域,師父他老人家不願意越過六弟本身的意願給他定親,就沒有直接答應,準備等六弟回來後再談。」
「那等殷六俠返回武當山以後,貴派和峨嵋派之間的關係肯定要更加親近了。」
俞蓮舟搖了搖頭,語氣中卻藏著幾分喜悅:
「六弟在西域尋找金剛門的時候,救了一位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我這次離開武當山之前,師父已經準備寫信婉拒紀家和峨嵋的提議了。胡女俠,等西域事了,我武當山上就該有喜事了。到時候六弟娶妻,三弟康復,請你一定要來武當派喝一杯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