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裴湘和埃麗諾返回家中的次日, 喬治·梅西納果然如同裴湘預言的那樣,登門拜訪了達什伍德家。
當然,同梅西納先生一起前來的, 還有他的表兄奧德里奇·德維爾。
埃麗諾對梅西納先生的到來感到雀躍,心湖裡湧起一絲甜,但她也沒有忽略那位同行的黑髮先生。
她一邊同喬治·梅西納討論兩人上次分開前沒有說完的話題,一邊用餘光觀察妹妹瑪麗安和奧德里奇的相處情況。
奧德里奇對旁人的觀察視線感覺敏銳, 當他發現心上人的姐姐偶爾會用一種探究打量的目光審視他的時候,心中微微一動。
「你把我們的關係告訴達什伍德小姐了?」男人目光專注, 暗藏繾綣。
「我只是在家人面前試探著提了一句, 沒有明說,但足夠埃麗諾察覺到一些頭緒了。」
奧德里奇冷峻的眉目間划過一抹欣然,稍縱即逝。
他看上去依舊是一副成竹在胸的鎮靜模樣, 但是身姿卻更加挺拔端直, 垂在身側的左手虛虛握成拳頭,再緩緩舒展開, 之後又重複了一次這個小動作。
「達什伍德太太也知道了嗎?」
「我猜,」裴湘眉目彎彎,故意放緩了語速,笑容慧黠, 「她呀——」
「嗯?」奧德里奇屏息凝神。
「她應該沒聽出來我的暗示。」裴湘眨了眨眼, 飛快地闡述事實。
奧德里奇的呼吸微不可查地錯了一個節拍, 他垂下目光,微微無奈地凝視著心上人, 深邃的眸子裡醞釀著三分期盼,七分包容。
被這樣柔和而安靜的目光籠罩著,裴湘的心底忽然浮現出一點點欺負老實人的愧疚。
她低頭喝了一口茶, 決定儘量婉轉描述一下達什伍德太太的第一反應。
「我試探著說了咱倆在一起的可能性,我媽媽感到非常吃驚,覺得我在開玩笑,因為她之前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想法。不過,對我媽媽來說,言語投契的忠誠紳士就是很好的伴侶了,所以,你無需太過擔心。」
「言語投契?」奧德里奇立刻抓住了一個關鍵詞。
裴湘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一雙明媚的眼眸黑白分明,顧盼間顯得分外澄澈單純:
「對呀,言語投契,觀點相合,又彼此愛慕,這樣情投意合的一對男女,她是不會反對他們締結姻緣的。奧德里奇,咱們在一起時說的話還少嗎?所以,你完全不用過分擔憂。」
這話聽上去分外的合情合理,說話之人也一臉坦然率真。
奈何,黑髮上校既了解自己的心上人忽悠人時的無辜語氣,也十分清楚自己給旁人留下的冷漠印象。所以,他幾乎馬上就反應過來了,達什伍德太太更喜歡得到一個熱情伶俐、充滿活力的女婿。
他努力想了想,若是自己在達什伍德太太面前表現得如同萊斯特那樣能言善道、熱情爽朗,會不會增加一些印象分?
裴湘鼓了鼓臉頰,她仿佛知道奧德里奇腦海中在想什麼似的,立刻趁著旁人不注意輕輕戳了黑髮男人一下。
「你不許胡思亂想!你現在這樣正好,都是我喜歡的,你要是變得奇奇怪怪的,就別想讓我對你露出笑臉了。」
「你喜歡的?」男人的眼底綻放出明亮的光。
「對啊,若是我不喜歡,幹嘛要答應你呢?」裴湘態度直白,毫不扭捏。
奧德里奇嘴角噙笑。
裴湘又故意兇巴巴地「威脅」他:
「不過你可別太驕傲了,說不定呀,我哪天就改變審美趣味了。奧德里奇,你必須得有一種危機感。」
奧德里奇含笑點頭:「好,我會努力得到達什伍德太太的認同,也會保持住你喜歡的樣子。」
「同樣,你若是對我有什麼新的期待和要求,也一定要坦言相告,奧德里奇。」
「對我來說,一切都剛剛好。」
裴湘和奧德里奇湊在一起低聲說話,不知不覺就靠得近了。
不遠處的埃麗諾抬頭望見這一幕,不禁目露驚訝。即便已經有了一些心理準備,但她也沒有料到,瑪麗安和德維爾先生會相處得如此自在融洽。
「達什伍德小姐?」梅西納輕喚走神的埃麗諾。
「哦,梅西納先生,抱歉,剛剛想到了一些別的事情。」
梅西納笑著搖了搖頭,又低聲說起了他去湖區旅行的見聞……
半個月後的某天早上,裴湘剛剛走進早餐廳,就聽到達什伍德太太在大聲抱怨:
「這簡直是一派胡言!這個、這個叫做·愛德蒙的人肯定是在胡言亂語。哦,上帝呀,這家報紙的編輯都不審稿的嗎,怎麼什麼歪瓜裂棗都給刊登呀?」
「怎麼了,媽媽?」裴湘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好奇地看向一臉憤怒的達什伍德太太。
這位鮮少發怒的好脾氣婦人把手中的報紙遞到裴湘面前:
「你看看吧,這上面……唉,都是些多麼可恥的言論呀!」
裴湘挑了挑眉,接過今天的晨報飛快地瀏覽起來,很快就明白了達什伍德太太憤怒的理由。
原來,一個叫做·愛德蒙的評論家聲稱,他懷疑著名畫家布朗·帕丁頓其實並沒有真才實學,他本人只是個二流貨色。
他之所以能畫出傑出的藝術作品,極有可能是因為他做了一些卑劣的事。
比如,他秘密囚禁了一位聲名不顯卻畫技不凡的外國畫家,逼迫對方為他創作作品,然後再署上布朗·帕丁頓的名字。
「這個卑劣的偷竊者,他在掠奪別人的心血!」
「他享受著本不該屬於他的榮耀,以及這份榮耀帶來的金錢、地位和人們的尊重愛戴。與此同時,真正的創作者卻寂寂無名,還要面對掠奪者的欺辱和嘲笑……」
「為何布朗·帕丁頓不敢走在陽光下,因為光明會讓他的罪孽無所遁形。」
裴湘津津有味地讀了一遍評論家愛德蒙對「布朗·帕丁頓」的詆毀和「審判」,認為單單從文筆上來看,這位還是很有才華的。一些詞語運用得恰到好處,字裡行間的情感也渲染得非常到位。
「媽媽,你是因為這篇詆毀帕丁頓先生的文章而生氣嗎?」
「當然,瑪麗安,難道你不生氣嗎?帕丁頓先生是我們的朋友和恩人,我們都知道,他是多麼慷慨大方和感恩仗義。可是這個叫愛德蒙的傢伙,竟然無憑無據地污衊帕丁頓先生,這太可氣了。更可氣的是,這家報紙竟然還刊登了,這簡直是天下最滑稽的醜聞。」
裴湘一邊在心裡感謝達什伍德太太對「布朗·帕丁頓」的維護,一邊把報紙遞給後進來的埃麗諾。
「媽媽,就像你說的,這是無稽之談和卑劣謊言,你幹嘛要為了這種小人生氣呢?無憑無據的,誰會當真呢?」
「可是,總會有不明真相的人被這樣的文章蠱惑的。你看看這個人多狡猾,他只在文章的開頭部分輕描淡寫地提了一句『我懷疑』,此後就是滿篇的質疑。哦,要不是我信任了解帕丁頓先生,我都要被這個愛德蒙說服了。」
埃麗諾此時也看完了晨報上的文章,她冷靜地思考了片刻後,不太樂觀地推測道:
「既然已經刊登出來了,就說明這個愛德蒙的文章是有些證據支持的,嗯,或者說,他的觀點得到了一些人的肯定。媽媽,瑪麗安,我認為帕丁頓先生要有麻煩了。」
「哦,上帝保佑帕丁頓先生!」達什伍德太太扶額嘆道。
埃麗諾想了想,建議道:「媽媽,不如你給帕丁頓先生寫一封信,提醒他一下。若是帕丁頓先生需要咱們幫忙,咱們肯定義不容辭。」
「你說得對,埃麗諾,我現在就去寫信。」
達什伍德太太立刻放下還未吃完的早餐,急匆匆地去了起居室。
裴湘又翻閱了一遍抨擊「布朗·帕丁頓」的文章,分析道:
「其實,只要帕丁頓先生能夠在白天的時候出現在眾人面前,並當眾完成一幅作品就好了。這樣的話,這裡面的所有指責就都不成立了。」
埃麗諾眉頭緊鎖:「這確實是解決問題的好方法,可帕丁頓先生一直堅持不在白天出現,不和同行面對面交流,不開放私人畫室,只通過文章和畫稿參與各種討論……他肯定有不得已的理由的。我擔心這個愛德蒙……或者愛德蒙背後的人掌握了帕丁頓先生的弱點,才敢這樣大張旗鼓地攻訐他。」
裴湘完全贊同埃麗諾的分析,也表露出了對帕丁頓先生的擔憂。可是她們兩個未婚姑娘能有什麼辦法呢,縱然焦急萬分,也只能在家中誠心祈禱。
事情果然開始發酵。
從第一篇懷疑畫家帕丁頓是否具有真才實學的文章開始,一些小報也陸陸續續刊登了質疑帕丁頓的文章。
當然,許多報導都是在用誇張的標題奪人眼球,若是細讀兩行的話,就會發現那些文字內容經不起任何推敲。甚至,有關布朗·帕丁頓其實是吸血鬼後裔的荒誕言論也夾雜其中,並且還給出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數據論證。
有人信了,他們大肆批評一直沒有出面澄清的帕丁頓。
有人不信,他們要求批評者拿出切實的證據,不要隨意污衊一位紳士的名譽。
——清白乾淨的名聲很容易被惡意玷污,也許,只需要短短的三天時間。但是要擦去白布上的污漬,三日光陰是遠遠不夠的,極可能需要三十年,甚至一輩子。
漸漸的,在一雙無形之手的操縱下,兩種聲音形成對峙局面,各自的支持者紛紛發表文章,他們慷慨辯論、互相攻擊。
不知從何時起。這些文章的內容發生了偏移,其討論的重點已經不是帕丁頓是否擁有傑出藝術才華這個問題了,而是關於污衊、謠言、名譽和正義。
幕後攪風攪雨之人大概沒有想到事情會是如此走向,但是不管怎麼說,他們自認為最初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當大街小巷都在議論布朗·帕丁頓的時候,在一間隱蔽的房間內,幾個人正在進行激烈地討論。
暗線負責人之一史密斯·科特在狹窄的房間內走來走去,他昨晚才從愛爾蘭趕回倫敦,一下馬車就得知了有關布朗·帕丁頓的事情。
「我不明白,女士們,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麼一定要算計這個布朗·帕丁頓?甚至還不惜暴露了愛德蒙!要知道,我們當初能在幾家報社裡安插進同伴,是費了很大心力的,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愛德蒙應該用在關鍵的時刻,而不是用來污衊一個小小的畫家。」
「這不是污衊,」坐在陰影中的安娜沉著臉反駁,「我們在帕丁頓曾經停留過的一個房間內,發現了一些證據,可以間接證明我們的判斷。就是那個帕丁頓根本不具有真實的才華,他的畫作都是另一個人的成就。」
指責安娜的高瘦男人抓了抓頭髮,有些氣憤地低吼道:
「我知道你有證據,我知道你千辛萬苦終於抓住了帕丁頓的馬腳,我知道你打算趁著關注度最高的時候,把那些證據公開。可是、可是,這些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們為什麼要對付一名畫家?啊?就因為他和那個德維爾走得近了?就因為他神神秘秘的?」
「科特,你冷靜點兒,」房間內想起呂蓓卡輕靈柔和的嗓音,「你從走入這個屋子開始,就在質問我和安娜,卻偏偏不肯坐下來靜靜聽我們的分析。」
「好吧,我聽,我倒要聽聽你們怎麼說服我。」
呂蓓卡和安娜對視了一眼,開始向同伴科特敘述她們之前的種種分析。
等到呂蓓卡終於把理由闡述完了,科特將信將疑地問道:
「你們的意思是,這個帕丁頓是德維爾的得力屬下?只要打擊了帕丁頓,就能讓德維爾手忙腳亂?證據呢?還有,既然這個帕丁頓的真實身份是德維爾的屬下,那麼,即便咱們破壞了他的藝術家名聲又如何?這根本不耽擱他給德維爾做事呀?」
「怎麼不耽擱?」安娜嗤笑一聲。
「你就不能把眼光放長遠一些?德維爾為什麼要把這個帕丁頓捧起來並讓他出名?他就是想讓布朗·帕丁頓為他結交人脈,為他處理一些不方便插手的領域。從這個帕丁頓出現開始,他替德維爾牢籠了多少人,你算過嗎?例如那個迪福男爵,此前和奧德里奇·德維爾只是點頭之交,更是不愛搭理萊斯特·西塞爾,但自從帕丁頓出面周旋後,雙方的關係明顯就被拉近了。這樣的例子並不是個別的,需要我給你一一指出嗎?更何況,帕丁頓還得到了一些幫派份子的真心認同,這是貴族出身的德維爾絕對辦不到的。」
科特摸了摸自己的小鬍子,一時之間沒有再出聲詰問。
安娜冷笑一聲,繼續說道:
「自從咱們讓愛德蒙寫了那篇文章後,許多人都對帕丁頓的人品和才華產生了質疑。根據咱們在巴特萊紙牌俱樂部的線人匯報,前兩天帕丁頓出現在俱樂部後,許多人都不和他打招呼了。甚至還有人當面質問他,並要求俱樂部取消帕丁頓的會員資格,連迪福男爵都將信將疑。科特,你說說,一旦布朗·帕丁頓的名字被我們定在了恥辱柱上,他之前替德維爾做的那些事,是不是全都前功盡棄了?」
一旁的呂蓓卡點頭補充道:「不僅如此,到目前為止,奧德里奇·德維爾一直堅稱他相信帕丁頓,堅信帕丁頓的為人和能力。他這樣維護一個騙子,當事實真相被揭穿的那一天,他的名譽和威望也會受損的。」
聽到這裡,科特眯了眯眼睛:
「毀掉那個冷血德維爾的威望?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我希望他醜聞纏身,這樣的話,咱們就能把他從現在這個職位上踢開,換個能力平平又自大的貴族老爺上台。」
安娜斜覷了一眼科特:「這也是我和呂蓓卡的打算之一。所以,你還認為我們這次動了報社裡面的幾條暗線是小題大做嗎?」
科特沒在乎安娜的陰陽怪氣,他沉思了片刻,在腦海里捋了一遍前因後果:
「我有兩個問題,第一,這個布朗·帕丁頓真的是給德維爾做事的?第二,這個布朗·帕丁頓真的不會突然宣布,他要當眾作畫,證明自己的畫技嗎?」
呂蓓卡按住了脾氣不好的安娜,溫言細語的回答科特的問題:
「你這兩個問題……其實就是一個。說實話,科特,一開始的時候,這些確實都是我和呂蓓卡的猜測,因為沒有證據,所以我們一直不敢輕舉妄動。但是,在你離開倫敦的這段日子,我們的調查取得了新進展。科特,我的朋友,我們終於找到了有人替帕丁頓畫畫的證據。」
「證據?真有此人?」科特的眼底流露出一絲興奮。
「對,那個真正的畫家……是德維爾當初從國外帶回來的,被他藏了好幾年,一直在他的控制中。由此可見,德維爾和帕丁頓是一夥兒的,而帕丁頓本身沒有藝術才能,所以,他根本不可能當眾作畫證明自己。」
緊皺的眉頭漸漸鬆開,科特朝著呂蓓卡溫和地點了點頭:
「聽你這樣一解釋,我心裡就踏實了。對了,你們找到那名可憐的外國畫家了嗎?和對方有過交流嗎?他願意出面作證以及證明自身的才華嗎?」
呂蓓卡露出可惜的表情:
「科特,我們和他交流過,但卻沒能把人成功帶走。帕丁頓和德維爾把他看得很緊,我們怕打草驚蛇,就沒有冒冒失失地動手搶人。這也是為什麼德維爾至今仍然公開支持帕丁頓的原因吧,呵,他認為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所以,我們得想辦法,把人完完整整地帶出來。」
科特又問了呂蓓卡幾個問題,發現每個環節都很周密合理,且計劃成功後獲得的好處也不小,便沒有再提出任何反對意見。他開始心平氣和地協助呂蓓卡和安娜。
在這些人忙忙碌碌計劃著營救「真畫家」的時候,裴湘和奧德里奇也在研究之後的應對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