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第一百六十五章

  在裴湘和埃麗諾返回家中的次日, 喬治·梅西納果然如同裴湘預言的那樣,登門拜訪了達什伍德家。

  當然,同梅西納先生一起前來的, 還有他的表兄奧德里奇·德維爾。

  埃麗諾對梅西納先生的到來感到雀躍,心湖裡湧起一絲甜,但她也沒有忽略那位同行的黑髮先生。

  她一邊同喬治·梅西納討論兩人上次分開前沒有說完的話題,一邊用餘光觀察妹妹瑪麗安和奧德里奇的相處情況。

  奧德里奇對旁人的觀察視線感覺敏銳, 當他發現心上人的姐姐偶爾會用一種探究打量的目光審視他的時候,心中微微一動。

  「你把我們的關係告訴達什伍德小姐了?」男人目光專注, 暗藏繾綣。

  「我只是在家人面前試探著提了一句, 沒有明說,但足夠埃麗諾察覺到一些頭緒了。」

  奧德里奇冷峻的眉目間划過一抹欣然,稍縱即逝。

  他看上去依舊是一副成竹在胸的鎮靜模樣, 但是身姿卻更加挺拔端直, 垂在身側的左手虛虛握成拳頭,再緩緩舒展開, 之後又重複了一次這個小動作。

  「達什伍德太太也知道了嗎?」

  「我猜,」裴湘眉目彎彎,故意放緩了語速,笑容慧黠, 「她呀——」

  「嗯?」奧德里奇屏息凝神。

  「她應該沒聽出來我的暗示。」裴湘眨了眨眼, 飛快地闡述事實。

  奧德里奇的呼吸微不可查地錯了一個節拍, 他垂下目光,微微無奈地凝視著心上人, 深邃的眸子裡醞釀著三分期盼,七分包容。

  被這樣柔和而安靜的目光籠罩著,裴湘的心底忽然浮現出一點點欺負老實人的愧疚。

  她低頭喝了一口茶, 決定儘量婉轉描述一下達什伍德太太的第一反應。

  「我試探著說了咱倆在一起的可能性,我媽媽感到非常吃驚,覺得我在開玩笑,因為她之前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想法。不過,對我媽媽來說,言語投契的忠誠紳士就是很好的伴侶了,所以,你無需太過擔心。」

  「言語投契?」奧德里奇立刻抓住了一個關鍵詞。

  裴湘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一雙明媚的眼眸黑白分明,顧盼間顯得分外澄澈單純:

  「對呀,言語投契,觀點相合,又彼此愛慕,這樣情投意合的一對男女,她是不會反對他們締結姻緣的。奧德里奇,咱們在一起時說的話還少嗎?所以,你完全不用過分擔憂。」

  這話聽上去分外的合情合理,說話之人也一臉坦然率真。

  奈何,黑髮上校既了解自己的心上人忽悠人時的無辜語氣,也十分清楚自己給旁人留下的冷漠印象。所以,他幾乎馬上就反應過來了,達什伍德太太更喜歡得到一個熱情伶俐、充滿活力的女婿。

  他努力想了想,若是自己在達什伍德太太面前表現得如同萊斯特那樣能言善道、熱情爽朗,會不會增加一些印象分?

  裴湘鼓了鼓臉頰,她仿佛知道奧德里奇腦海中在想什麼似的,立刻趁著旁人不注意輕輕戳了黑髮男人一下。

  「你不許胡思亂想!你現在這樣正好,都是我喜歡的,你要是變得奇奇怪怪的,就別想讓我對你露出笑臉了。」

  「你喜歡的?」男人的眼底綻放出明亮的光。

  「對啊,若是我不喜歡,幹嘛要答應你呢?」裴湘態度直白,毫不扭捏。

  奧德里奇嘴角噙笑。

  裴湘又故意兇巴巴地「威脅」他:

  「不過你可別太驕傲了,說不定呀,我哪天就改變審美趣味了。奧德里奇,你必須得有一種危機感。」

  奧德里奇含笑點頭:「好,我會努力得到達什伍德太太的認同,也會保持住你喜歡的樣子。」

  「同樣,你若是對我有什麼新的期待和要求,也一定要坦言相告,奧德里奇。」

  「對我來說,一切都剛剛好。」

  裴湘和奧德里奇湊在一起低聲說話,不知不覺就靠得近了。

  不遠處的埃麗諾抬頭望見這一幕,不禁目露驚訝。即便已經有了一些心理準備,但她也沒有料到,瑪麗安和德維爾先生會相處得如此自在融洽。

  「達什伍德小姐?」梅西納輕喚走神的埃麗諾。

  「哦,梅西納先生,抱歉,剛剛想到了一些別的事情。」

  梅西納笑著搖了搖頭,又低聲說起了他去湖區旅行的見聞……

  半個月後的某天早上,裴湘剛剛走進早餐廳,就聽到達什伍德太太在大聲抱怨:

  「這簡直是一派胡言!這個、這個叫做·愛德蒙的人肯定是在胡言亂語。哦,上帝呀,這家報紙的編輯都不審稿的嗎,怎麼什麼歪瓜裂棗都給刊登呀?」

  「怎麼了,媽媽?」裴湘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好奇地看向一臉憤怒的達什伍德太太。

  這位鮮少發怒的好脾氣婦人把手中的報紙遞到裴湘面前:

  「你看看吧,這上面……唉,都是些多麼可恥的言論呀!」

  裴湘挑了挑眉,接過今天的晨報飛快地瀏覽起來,很快就明白了達什伍德太太憤怒的理由。

  原來,一個叫做·愛德蒙的評論家聲稱,他懷疑著名畫家布朗·帕丁頓其實並沒有真才實學,他本人只是個二流貨色。

  他之所以能畫出傑出的藝術作品,極有可能是因為他做了一些卑劣的事。

  比如,他秘密囚禁了一位聲名不顯卻畫技不凡的外國畫家,逼迫對方為他創作作品,然後再署上布朗·帕丁頓的名字。

  「這個卑劣的偷竊者,他在掠奪別人的心血!」

  「他享受著本不該屬於他的榮耀,以及這份榮耀帶來的金錢、地位和人們的尊重愛戴。與此同時,真正的創作者卻寂寂無名,還要面對掠奪者的欺辱和嘲笑……」

  「為何布朗·帕丁頓不敢走在陽光下,因為光明會讓他的罪孽無所遁形。」

  裴湘津津有味地讀了一遍評論家愛德蒙對「布朗·帕丁頓」的詆毀和「審判」,認為單單從文筆上來看,這位還是很有才華的。一些詞語運用得恰到好處,字裡行間的情感也渲染得非常到位。

  「媽媽,你是因為這篇詆毀帕丁頓先生的文章而生氣嗎?」

  「當然,瑪麗安,難道你不生氣嗎?帕丁頓先生是我們的朋友和恩人,我們都知道,他是多麼慷慨大方和感恩仗義。可是這個叫愛德蒙的傢伙,竟然無憑無據地污衊帕丁頓先生,這太可氣了。更可氣的是,這家報紙竟然還刊登了,這簡直是天下最滑稽的醜聞。」

  裴湘一邊在心裡感謝達什伍德太太對「布朗·帕丁頓」的維護,一邊把報紙遞給後進來的埃麗諾。

  「媽媽,就像你說的,這是無稽之談和卑劣謊言,你幹嘛要為了這種小人生氣呢?無憑無據的,誰會當真呢?」

  「可是,總會有不明真相的人被這樣的文章蠱惑的。你看看這個人多狡猾,他只在文章的開頭部分輕描淡寫地提了一句『我懷疑』,此後就是滿篇的質疑。哦,要不是我信任了解帕丁頓先生,我都要被這個愛德蒙說服了。」

  埃麗諾此時也看完了晨報上的文章,她冷靜地思考了片刻後,不太樂觀地推測道:

  「既然已經刊登出來了,就說明這個愛德蒙的文章是有些證據支持的,嗯,或者說,他的觀點得到了一些人的肯定。媽媽,瑪麗安,我認為帕丁頓先生要有麻煩了。」

  「哦,上帝保佑帕丁頓先生!」達什伍德太太扶額嘆道。

  埃麗諾想了想,建議道:「媽媽,不如你給帕丁頓先生寫一封信,提醒他一下。若是帕丁頓先生需要咱們幫忙,咱們肯定義不容辭。」

  「你說得對,埃麗諾,我現在就去寫信。」

  達什伍德太太立刻放下還未吃完的早餐,急匆匆地去了起居室。

  裴湘又翻閱了一遍抨擊「布朗·帕丁頓」的文章,分析道:

  「其實,只要帕丁頓先生能夠在白天的時候出現在眾人面前,並當眾完成一幅作品就好了。這樣的話,這裡面的所有指責就都不成立了。」

  埃麗諾眉頭緊鎖:「這確實是解決問題的好方法,可帕丁頓先生一直堅持不在白天出現,不和同行面對面交流,不開放私人畫室,只通過文章和畫稿參與各種討論……他肯定有不得已的理由的。我擔心這個愛德蒙……或者愛德蒙背後的人掌握了帕丁頓先生的弱點,才敢這樣大張旗鼓地攻訐他。」

  裴湘完全贊同埃麗諾的分析,也表露出了對帕丁頓先生的擔憂。可是她們兩個未婚姑娘能有什麼辦法呢,縱然焦急萬分,也只能在家中誠心祈禱。

  事情果然開始發酵。

  從第一篇懷疑畫家帕丁頓是否具有真才實學的文章開始,一些小報也陸陸續續刊登了質疑帕丁頓的文章。

  當然,許多報導都是在用誇張的標題奪人眼球,若是細讀兩行的話,就會發現那些文字內容經不起任何推敲。甚至,有關布朗·帕丁頓其實是吸血鬼後裔的荒誕言論也夾雜其中,並且還給出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數據論證。

  有人信了,他們大肆批評一直沒有出面澄清的帕丁頓。

  有人不信,他們要求批評者拿出切實的證據,不要隨意污衊一位紳士的名譽。

  ——清白乾淨的名聲很容易被惡意玷污,也許,只需要短短的三天時間。但是要擦去白布上的污漬,三日光陰是遠遠不夠的,極可能需要三十年,甚至一輩子。

  漸漸的,在一雙無形之手的操縱下,兩種聲音形成對峙局面,各自的支持者紛紛發表文章,他們慷慨辯論、互相攻擊。

  不知從何時起。這些文章的內容發生了偏移,其討論的重點已經不是帕丁頓是否擁有傑出藝術才華這個問題了,而是關於污衊、謠言、名譽和正義。

  幕後攪風攪雨之人大概沒有想到事情會是如此走向,但是不管怎麼說,他們自認為最初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當大街小巷都在議論布朗·帕丁頓的時候,在一間隱蔽的房間內,幾個人正在進行激烈地討論。

  暗線負責人之一史密斯·科特在狹窄的房間內走來走去,他昨晚才從愛爾蘭趕回倫敦,一下馬車就得知了有關布朗·帕丁頓的事情。

  「我不明白,女士們,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麼一定要算計這個布朗·帕丁頓?甚至還不惜暴露了愛德蒙!要知道,我們當初能在幾家報社裡安插進同伴,是費了很大心力的,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愛德蒙應該用在關鍵的時刻,而不是用來污衊一個小小的畫家。」

  「這不是污衊,」坐在陰影中的安娜沉著臉反駁,「我們在帕丁頓曾經停留過的一個房間內,發現了一些證據,可以間接證明我們的判斷。就是那個帕丁頓根本不具有真實的才華,他的畫作都是另一個人的成就。」

  指責安娜的高瘦男人抓了抓頭髮,有些氣憤地低吼道:

  「我知道你有證據,我知道你千辛萬苦終於抓住了帕丁頓的馬腳,我知道你打算趁著關注度最高的時候,把那些證據公開。可是、可是,這些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們為什麼要對付一名畫家?啊?就因為他和那個德維爾走得近了?就因為他神神秘秘的?」

  「科特,你冷靜點兒,」房間內想起呂蓓卡輕靈柔和的嗓音,「你從走入這個屋子開始,就在質問我和安娜,卻偏偏不肯坐下來靜靜聽我們的分析。」

  「好吧,我聽,我倒要聽聽你們怎麼說服我。」

  呂蓓卡和安娜對視了一眼,開始向同伴科特敘述她們之前的種種分析。

  等到呂蓓卡終於把理由闡述完了,科特將信將疑地問道:

  「你們的意思是,這個帕丁頓是德維爾的得力屬下?只要打擊了帕丁頓,就能讓德維爾手忙腳亂?證據呢?還有,既然這個帕丁頓的真實身份是德維爾的屬下,那麼,即便咱們破壞了他的藝術家名聲又如何?這根本不耽擱他給德維爾做事呀?」

  「怎麼不耽擱?」安娜嗤笑一聲。

  「你就不能把眼光放長遠一些?德維爾為什麼要把這個帕丁頓捧起來並讓他出名?他就是想讓布朗·帕丁頓為他結交人脈,為他處理一些不方便插手的領域。從這個帕丁頓出現開始,他替德維爾牢籠了多少人,你算過嗎?例如那個迪福男爵,此前和奧德里奇·德維爾只是點頭之交,更是不愛搭理萊斯特·西塞爾,但自從帕丁頓出面周旋後,雙方的關係明顯就被拉近了。這樣的例子並不是個別的,需要我給你一一指出嗎?更何況,帕丁頓還得到了一些幫派份子的真心認同,這是貴族出身的德維爾絕對辦不到的。」

  科特摸了摸自己的小鬍子,一時之間沒有再出聲詰問。

  安娜冷笑一聲,繼續說道:

  「自從咱們讓愛德蒙寫了那篇文章後,許多人都對帕丁頓的人品和才華產生了質疑。根據咱們在巴特萊紙牌俱樂部的線人匯報,前兩天帕丁頓出現在俱樂部後,許多人都不和他打招呼了。甚至還有人當面質問他,並要求俱樂部取消帕丁頓的會員資格,連迪福男爵都將信將疑。科特,你說說,一旦布朗·帕丁頓的名字被我們定在了恥辱柱上,他之前替德維爾做的那些事,是不是全都前功盡棄了?」

  一旁的呂蓓卡點頭補充道:「不僅如此,到目前為止,奧德里奇·德維爾一直堅稱他相信帕丁頓,堅信帕丁頓的為人和能力。他這樣維護一個騙子,當事實真相被揭穿的那一天,他的名譽和威望也會受損的。」

  聽到這裡,科特眯了眯眼睛:

  「毀掉那個冷血德維爾的威望?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我希望他醜聞纏身,這樣的話,咱們就能把他從現在這個職位上踢開,換個能力平平又自大的貴族老爺上台。」

  安娜斜覷了一眼科特:「這也是我和呂蓓卡的打算之一。所以,你還認為我們這次動了報社裡面的幾條暗線是小題大做嗎?」

  科特沒在乎安娜的陰陽怪氣,他沉思了片刻,在腦海里捋了一遍前因後果:

  「我有兩個問題,第一,這個布朗·帕丁頓真的是給德維爾做事的?第二,這個布朗·帕丁頓真的不會突然宣布,他要當眾作畫,證明自己的畫技嗎?」

  呂蓓卡按住了脾氣不好的安娜,溫言細語的回答科特的問題:

  「你這兩個問題……其實就是一個。說實話,科特,一開始的時候,這些確實都是我和呂蓓卡的猜測,因為沒有證據,所以我們一直不敢輕舉妄動。但是,在你離開倫敦的這段日子,我們的調查取得了新進展。科特,我的朋友,我們終於找到了有人替帕丁頓畫畫的證據。」

  「證據?真有此人?」科特的眼底流露出一絲興奮。

  「對,那個真正的畫家……是德維爾當初從國外帶回來的,被他藏了好幾年,一直在他的控制中。由此可見,德維爾和帕丁頓是一夥兒的,而帕丁頓本身沒有藝術才能,所以,他根本不可能當眾作畫證明自己。」

  緊皺的眉頭漸漸鬆開,科特朝著呂蓓卡溫和地點了點頭:

  「聽你這樣一解釋,我心裡就踏實了。對了,你們找到那名可憐的外國畫家了嗎?和對方有過交流嗎?他願意出面作證以及證明自身的才華嗎?」

  呂蓓卡露出可惜的表情:

  「科特,我們和他交流過,但卻沒能把人成功帶走。帕丁頓和德維爾把他看得很緊,我們怕打草驚蛇,就沒有冒冒失失地動手搶人。這也是為什麼德維爾至今仍然公開支持帕丁頓的原因吧,呵,他認為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所以,我們得想辦法,把人完完整整地帶出來。」

  科特又問了呂蓓卡幾個問題,發現每個環節都很周密合理,且計劃成功後獲得的好處也不小,便沒有再提出任何反對意見。他開始心平氣和地協助呂蓓卡和安娜。

  在這些人忙忙碌碌計劃著營救「真畫家」的時候,裴湘和奧德里奇也在研究之後的應對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