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第一百六十二章

  「沒有婚約……」

  奧德里奇低喃了一聲, 淺淺的茫然的語氣消失在唇畔間。

  某一瞬間,這個一向沉著冷靜的男人感到格外的彷徨失措。他仿若忽然失去了對母語的掌控,覺得身邊的姑娘在述說著一種陌生的美妙語言。

  那悅耳清脆的音符, 跳躍、盤旋、熱烈,是阿波羅奏響的七弦琴吧,萬物都為之陶醉。

  「是的,我沒有和任何人訂下任何形式的婚約。」

  耳畔的陌生音節漸漸恢復成了熟悉親切的語言。

  奧德里奇深呼一口氣, 黑曜石般的雙眸中有深深淺淺的波光浮動,忽而又變得平靜深邃, 猶如靜謐闊遠之夜空。男人由恍惚中恢復了理智清明, 無意識中迸發的喜悅被勉強壓抑在眼底。

  「瑪麗安小姐……你和帕丁頓先生之間的關係……是我誤會了。這……萬分抱歉,真的,我險些因為自大和魯莽損害了你的名譽。瑪麗安小姐, 請原諒我的自以為是和妄加揣度, 如果、如果有任何方法可以減輕這份誤解帶來的傷害,我都願意竭盡所能。」

  裴湘嫣然一笑:「德維爾先生, 你不用這樣歉疚。說實話,我可以理解你為何會產生這樣的誤解,這和我的行事作風有關。因為我實在是不守規矩、膽大妄為。你不願把我往壞處想,於是便認為, 我和帕丁頓先生之間的密切聯繫是建立在婚約關係上的。這樣的猜測不是冒犯, 反而是一種維護和尊重。」

  奧德里奇想反駁裴湘的自我評價, 可他又實在無法違心地說,這姑娘之前的種種行為是符合社會規範的, 是謹遵禮儀的。

  裴湘沒在意奧德里奇的沉默糾結,自顧自地說著心裡話:

  「你對我的維護和尊重,讓我倍感珍惜。對待這樣的情誼, 我實在無法將錯就錯地繼續欺騙你,用一種虛偽的表象蒙蔽事實。特別是這次的摔倒事故,當你毫不猶豫地選擇袒護我的時候,當你放棄對一些事情究根結底的時候,我反而認為,要把一些事情講清楚,不能再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語言誤導你。」

  「瑪麗安小姐,你要說什麼?」

  「我想,你第一次誤認為我和帕丁頓先生有秘密婚約的時候,是在蘇塞克斯郡,在東方神婆揭穿愛德華·費拉斯秘密訂婚的那次,對不對?」

  奧德里奇的身體微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他覺得應該重新估量身邊人的敏銳程度。

  「是的,我並不相信那些玄奇神秘之事,也不相信那個東方神婆真的能看穿命運。我把一切『巧合』都歸咎成人為設計,再加上種種線索和可疑之處,就猜到了那是你和帕丁頓先生的聯手成果。又因為……便認為你們已經有了更親密的承諾。」

  裴湘打算趁此機會徹底挑明一些真相。

  她確實產生了和奧德里奇·德維爾試著在一起的意願,但是前提是,這人愛上的得是她的真實性情,而不是他臆想中的淑女形象。

  「德維爾先生,其實準確來說,那件事從頭到尾都是我設計和主導的,帕丁頓先生只是稍稍提供了一些小幫助而已。而且,說實在的,即便我和帕丁頓之間沒有訂婚,但我們確實用文字和語言交流了許多事情,雖然,嗯,我自認為那些交流中毫無曖昧情愫。」

  奧德里奇聽明白了裴湘的言下之意,他低頭思索了片刻,而後溫聲問道:

  「在瑪麗安小姐看來,只要心無邪念,坦坦蕩蕩,男人和女人之間的往來交際就可以跨越很多藩籬,是嗎?你很牴觸現行的某些道德規範和約束條件嗎?」

  裴湘歪頭想了想,斟詞酌句道:

  「我無意憑藉一己之力挑戰現有的禮儀規矩與社會觀念,所以在明面上,我努力做一名合格的淑女。但是,我也不想委屈我自己,特別是,當我自認為本身的才智能力不遜色於一些男人的時候,我就想做更多的事,獲得更多的財富和力量。這期間,難免會破壞世人給女性定下的條條框框,難免會形成一些不容於世俗的價值觀念,甚至會和主流推崇的道德觀念產生矛盾衝突。」

  「瑪麗安小姐的意思是,你不想按照上流社會大多數女子的人生軌跡生活,對嗎?就像現今,你和帕丁頓先生之間沒有婚約關係,但你們之間——請允許我擅自推測一下,你們之間存在著某種共同為之奮鬥的事業,或者理想。所以,你不在乎未婚女子不與無關係男子隨意通信的約束,你會與帕丁頓先生書信往來,一起規劃事業發展宏圖,甚至會和他私下裡見面,長時間相處共事,對嗎?」

  裴湘點了點頭:「其實,如果我和你說,我對待帕丁頓先生就像對待兄長和老師那樣愛戴,你大概就會覺得更好接受一些。可我卻不想在這件事上撒謊,我現在只能對你說,有時候,我會把帕丁頓看成鏡子裡的我,再沒有其它多餘想法。」

  奧德里奇沉默了一下,仍然試探著分析道:

  「若是你嫁人了,也不會甘心成為一名典範妻子,對嗎?你甚至會要求掌控自己的財產,不是那種每年能得到多少零花錢或者年金的掌控,而是不允許丈夫對你的財產擁有支配權——即便那是法律規定的,對嗎?你還會繼續和帕丁頓先生通信往來,見面商談。」

  裴湘瞥了一眼面色嚴肅的奧德里奇,繼續「揭穿」自己的「真面目」:

  「如果情況允許的話,我甚至樂於去俱樂部里消磨晚上的時光,和掌控著這個帝國的紳士們聊聊天,抨擊抨擊時事政治,順便擴展一下人脈,再打探一些情報。

  「如果婚後生活不如意,比如遭遇了丈夫變心、家暴之類的不好事情,我也不會逆來順受。即便不能離婚,我也會要求公開分居,並且想方設法獲得補償。

  「總之,我一直認為,在身為一個女人之前,我先是一個人。我幸福快樂的人生中,也許包括女兒、妻子和媽媽這樣的角色,但即便沒有這些社會角色,單單作為一個人,我也該是自由的、有價值的和快樂的。」

  這段話說完後,黑髮紳士沒有馬上出聲答覆。

  他駐足在花壇邊,目光掠過嬌艷脆弱的花兒,他回憶起了當初決定參軍時,自己對德維爾伯爵說過的話。

  在作為德維爾伯爵府的次子之前,他首先是奧德里奇。

  奧德里奇的人生僅有一次,不能因為晚出生了幾年,就要成為依附者,成為提線木偶,不能就此默認自己要過著不如威廉·德維爾的生活。

  ——我們……都只是想得到更多的尊嚴和自由。

  ——我是男子,尚有許多奮鬥的機會。

  ——而瑪麗安小姐是一位出身良好的淑女,她若是稍稍抗爭,在世俗觀念中就是驚世駭俗了。

  「帕丁頓先生知道你這些觀念嗎?」

  奧德里奇沒有立刻表面自己的立場和態度,反而提起另一個男人的名字。

  裴湘彎了彎眉眼,語氣理所當然:「當然,我和他達成合作關係的前提就是,他尊重我的狂妄古怪,接受我的叛經離道。」

  「他了解你,你也很信任他,」奧德里奇沉聲肯定,語氣卻忽而一轉,「不論如何,你和帕丁頓之間的合作是得不到法律保護和輿論維護的。所以,當有一天帕丁頓背叛了你,你之前的心血就會白費了。」

  「人生在世,總是要面對無數個意外的。可在意外發生之前,我選擇信任帕丁頓。」

  「瑪麗安小姐,依照你表現出來的性格脾氣,這樣的信任非常難得。」

  「是的,所以我們無話不談。」

  這個回答先是讓奧德里奇心生彆扭,之後,他猛然反應過來了一些事情……

  「無話不談?」奧德里奇的聲音有些艱澀,「瑪麗安小姐的意思是,帕丁頓先生會把他同別人的談話告訴你?」

  裴湘先是搖了搖頭,而後又點了點頭,弄得奧德里奇的心情七上八下的。

  「他當然不會那麼閒,事無巨細地複述他的日常生活。但是,凡是有關我的事情,他都會特意寫信提一提的。你對他說的那些話,他都一五一十地告知於我了。」

  奧德里奇閉了閉眼,到此為止,他終於確信帕丁頓不是情敵了。

  黑髮男人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裴湘的笑眸:

  「那麼,瑪麗安小姐也知道了我的情誼?」

  裴湘沒有迴避黑髮男人的專注目光,認真地點了點頭:

  「正因為知道了德維爾先生的心意,我才下定決心進行這場談話的。德維爾先生,我可以坦白告訴你,我還瞞著你挺多事呢,非常多。有關帕丁頓的,有關我自己的,那些秘密,我是不會在此時此刻向你全盤托出的。」

  這話讓奧德里奇眉頭微皺:「小姐對我這樣坦誠,包括剛剛說出的那些讓人驚訝的觀點,是想讓我知難而退嗎?」

  「不,」裴湘歪了歪頭,目光明澈,「相反,我覺得你挺好的,打算嘗試著接受你的愛慕。但是在這之前,我得說清楚一些被隱藏起來的『真相』。因為我不喜歡欺騙得來的感情,也不準備在伴侶面前偽裝一輩子,所以,在開啟一段感情之前,我們都得鄭重其事。」

  奧德里奇仿佛又聽到了阿波羅的七弦琴演奏。那琴聲多麼使人沉醉,連厭惡感情的達芙妮都被吸引了,更何況是心中有情的凡夫俗子。

  「小姐可以選擇晚一些坦白的,」奧德里奇喑啞了醇厚嗓音,「如果是在感情最濃厚的時候,我可能連一絲猶豫都沒有。畢竟,我在某人面前做不到一貫的理智冷然。」

  「可那終究會留下隱患的,而且,我很驕傲的。」

  「是的,你當然是驕傲的,」奧德里奇輕嘆出聲,「不僅驕傲,還霸道自我。」

  裴湘微微睜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霸道自我?我已經把選擇權留給你了。」

  奧德里奇摸了摸胸口,語氣無奈又縱容:

  「可這份選擇權就像是女王的嘉獎,誰能給出拒絕的答案呢?」

  裴湘愣了愣,心臟的跳躍頻率微微加快。

  從開始到現在,裴湘終於後知後覺地感到了一絲靦腆和甜蜜。

  她佯裝鎮靜,只是驚奇地打量著目光柔和的奧德里奇:

  「你就這樣接受了?不再多想一想了?你該知道的,德維爾先生,我可沒有向你坦白所有的秘密。你現在了解到的,嗯,那些有關我的各種事跡,其實也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面對這樣的警告,奧德里奇確實沒有馬上熱烈剖白心跡,他慎重地看了一眼裴湘,慢條斯理地詢問道:

  「瑪麗安小姐,你支持一夫一妻制度嗎?」

  裴湘愣了一下,之後飛快地點了點頭。

  ——這人是不是對我有什麼誤解?

  奧德里奇眉目間的猶豫之色明顯少了許多。

  「那你會對伴侶一心一意嗎?沒有任何形式上的情人,無論精神上的,還是身體上的。」

  裴湘想了想,承諾著回答道:「在我愛著對方的時候,我當然是忠誠的,我若是不愛了,也會明明白白告知對方。」

  「那你……會在什麼情況下收回對一個人的愛意呢?」

  「這個很難說。但是,只要對方沒有失去讓我最初動心的特質的話,應該會一直愛下去吧,我覺得我還是挺長情的。」

  「這樣的話,」奧德里奇十分鄭重地總結道,「不管你在其它領域裡多麼的標新立異、不顧傳統,但在婚姻感情方面,你還是非常保守重諾的。既然如此,我就沒有什麼問題了。」

  裴湘眨了眨眼,忽然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從社會習俗方面來看,她和奧德里奇之間的關係有些微妙的錯位。

  「那你呢,德維爾先生?你也同樣保守忠誠嗎?」

  「我亦然。」

  「所以……咱們現在算是互相表明心意了?」

  奧德里奇·德維爾露出一個淺淡的微笑,讓他一貫冷然沉肅的眉目消融了冰雪之色,平添了幾分春色暖融。

  「是的,瑪麗安小姐。我愛慕你,並打算繼續愛慕下去,你願意接受我的愛慕,並準備對我漸漸敞開心扉。」

  裴湘被淺笑的奧德里奇驚艷到了,出神之際下意識地點了點頭,沒有任何異議地認同了黑髮紳士的話。

  奧德里奇心情很好,但他沒有立刻向身邊的姑娘求婚。

  雖然兩人都表明了心意,可奧德里奇心裡清楚,現在求婚還太早了,他放在心上的姑娘不會同意的。

  ——與其被拒絕,不如等待一個水到渠成的好時機。

  裴湘和奧德里奇說開了心裡話,一時之間反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明明在表白心跡之前,兩人還能有商有量地研究如何算計敵人,但是互通心意之後,他們誰也不想在這樣溫馨特殊的時刻提起不相干的人。

  好在,沿途風景不錯,身旁又有對的人陪著,即便沒有言語交流,無聲的默契卻早已經形成。所以,裴湘和奧德里奇倒也沒有感到無聊尷尬。

  兩人沿著花園小路繞到第三圈的時候,碰到了相談甚歡的埃麗諾和喬治·梅西納。

  梅西納不喜社交,沉迷書籍和研究,埃麗諾也是平和淡然性格,這些年讀了不少書,所以兩人之間根本不缺少話題。

  「瑪麗安,德維爾先生,時間不早了,咱們一起往回走吧?」

  「好的,埃麗諾。」

  裴湘上前挽住埃麗諾的手,語氣歡快地詢問她和梅西納先生都談了一些什麼話題。

  埃麗諾輕聲複述,裴湘認真聆聽。

  跟在後面的二位紳士則沉默了下來。

  說實話,喬治·梅西納早就習慣自家表哥這樣寡言少語的性格了,安靜了一會兒後,他主動找話題道:

  「奧德里奇,你早上特意把我喊起來欣賞西塞爾家的花園,真是讓我大吃一驚,你什麼時候多了這份閒情逸緻了?」

  奧德里奇語氣淡淡地說道:「我只是在認真履行答應姑媽的事,就是不讓你一直待在房間內。」

  喬治·梅西納信以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