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林劇院門前, 一位個頭兒不高的金髮紳士獨自一人站在廊燈下面,他低頭看了一眼懷表,而後又向路口方向張望。
一輛有著西塞爾家族紋徽的四輪馬車從另一個方向駛來。
「這裡, 帕丁頓!」
萊斯特·西塞爾從馬車上跳了下來,興奮地揚了揚手,一雙眸子閃閃亮亮地望著燈光下的朋友。
「我真不敢相信,你就這麼輕易同我見面了。」
獨自等人的金髮紳士, 也就是裴湘,朝著萊斯特頷首致意, 她大步走到西塞爾家的馬車前, 微笑道:
「昨晚初次見面後,你已經把這句話重複十幾遍了。」
「哦,我的朋友, 我只是、只是有些驚喜, 哈哈,好吧好吧, 我保證,接下來你會看到一個沉穩可靠的西塞爾。」
「我相信,」裴湘展顏說道,「我大概能夠理解你心中的驚奇感。畢竟, 我之前的種種表現很奇怪, 看起來太像一個藏頭藏尾的陰謀家了, 此時又忽然冒出來,你肯定會覺得不同尋常的。」
「哈哈, 我可從來沒有覺得你是個藏頭藏尾的陰謀家。」
萊斯特連忙搖頭,但心裡卻默默補充了一句,懷疑你的是另一個聰明人。
兩人說著話, 就一前一後登上馬車。
裴湘假裝沒有注意到萊斯特的走神心虛,她望著車窗外的繁華夜景和不斷後退的建築物,溫聲問道:
「咱們這是去巴特萊紙牌俱樂部?」
萊斯特點了點頭:「對,在這個時間段,迪福男爵一般都會在那家紙牌俱樂部里玩牌。」
裴湘瞭然,她已經從萊斯特的信件中得知了大體情況,明白萊斯特想要購買迪福男爵手中礦山股份的迫切心情。
不過,不等她出聲詢問後續進展,萊斯特便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眉目間高漲飛揚的情緒肉眼可見地低落了下來。
裴湘詫異:「怎麼了,我的朋友?」
萊斯特語氣沉悶地解釋道:
「其實吧,見到他也沒有用。之前,我朋友德維爾上校把迪福男爵介紹給我後,我立刻湊齊了錢去男爵府拜訪他,可是那位男爵卻不願意把礦山的股份賣給我。據說,他目前正在和一個西班牙商人談交易。」
「外國商人?」裴湘有些疑惑,「那個西班牙人的出價比你高出許多嗎?否則的話,就是看在西塞爾家的面子上,他也不該傾向於一個外國商人。」
「迪福男爵那個人有些怪,他背景夠深厚,所以並不怕得罪人,做事就比較隨心所欲。」
「如何隨心所欲?」
「例如那個西班牙商人,他之所以願意和對方坐下來商談,也是因為那人在牌桌上討好了他。」
「討好?看來是投其所好了。」
萊斯特捏了捏鼻樑:「我聽幾個老朋友說,那個西班牙人帶著迪福男爵打牌,兩個星期內兩人贏了三百多英鎊,可以說是大殺四方了,這讓迪福男爵十分高興。他在宴會上炫耀說,在牌局中憑藉真實的牌技贏三百英鎊,絕對比在日常中賺三千英鎊來得暢快。」
裴湘輕輕頷首:「那確實挺難得的,在那幾家俱樂部里打牌,每晚輸贏十英鎊之內都很正常,可若是打算在兩個星期內贏三百多英鎊,這很不容易。」
萊斯特攤了攤手,一臉無奈:
「你看,事實就是這樣讓人失望。帕丁頓,既然已經了解了詳情,咱們不如改道去別的地方吧。我現在也算是看明白了,我完全沒有必要再在迪福男爵身上浪費時間了。」
裴湘斜覷了萊斯特一眼:「你這想法倒是變化得挺快的,說不去就不去了。」
「因為我忽然後悔了,」萊斯特十分誠懇地說道,「我剛剛想到,這是咱們第一次同車而行。與其帶著你去參觀迪福男爵趾高氣昂的赤紅臉孔,還不如帶你去見見我的朋友們。帕丁頓,咱們去巡遊者俱樂部吧,我把奧德里奇·德維爾介紹給你,還有其他幾個老朋友,他們都非常喜歡你的畫。」
裴湘沉吟了片刻,緊接著,她阻止了萊斯特改道的打算。
「萊斯特,我這裡有個提議,不知道你敢不敢興趣。」
「什麼提議?」萊斯特微微坐正了一些,眼中懶洋洋的情緒一掃而空,「我可十分了解你,我的朋友,你的提議一向都十分有趣。」
裴湘莞爾,她斟酌了一下詞句,而後才慢吞吞地說道:
「萊斯特,如果我說,我能贏了迪福和那個西班牙商人,最後在牌桌上讓迪福男爵答應同你交易,怎麼樣?」
萊斯特一愣,隨即,他先是驚訝狂喜,之後又是忐忑遲疑。
他有些緊張地跺著腳,當馬車在巴特萊紙牌俱樂部附近停下來的時候,萊斯特才試探著問道:
「帕丁頓,在牌桌上,你曾有過輝煌的戰績嗎?你打牌的技巧如同你作畫一樣讓人驚艷難忘嗎?」
裴湘搖了搖頭,在萊斯特不解的目光中承諾道:
「給我三天觀察時間,之後,我肯定能贏了迪福男爵和他的西班牙搭檔。」
這下,萊斯特更加好奇了,他想繼續追問,裴湘卻不再細說。
她含笑著望向萊斯特,溫聲勸道:
「試一試又有什麼損失呢?即便多輸了幾次,也不過是幾十英鎊而已,就當我散財結交人脈了。但是,一旦我用牌技勾起了迪福男爵的勝負·欲望,成功刺激他同意用那筆股權交易做賭注,咱們就算賺到了。」
「這……」萊斯特緊鎖的眉頭有些鬆動。
「我從你的話里,當然,還有我之前自己打聽到的一些消息中,大概能揣摩出迪福男爵的性格脾氣。相信我,萊斯特,只要多說幾句話,氣氣他,逗逗他,牌桌上的迪福男爵很容易情緒激動並衝動行事的。」
萊斯特有些欲言又止。
裴湘繼續分析道:「況且,又不是讓迪福男爵把股份無償送給你,只是一個交易優先權而已。他沒有損失,自然容易說服。」
萊斯特終於忍不住詢問出心底的疑惑:
「帕丁頓,這一切的前提是,你有那樣高超的牌技嗎?你之前總是贏嗎?」
裴湘淡定搖頭:「我玩牌的次數不多,偶爾會在朋友聚會時隨意玩一玩,最多贏過一英鎊。」
萊斯特:「……」
裴湘看著萊斯特無語糾結的表情,倏爾一笑:
「萊斯特,就像我之前說的那樣,無論你信不信我的能力,咱們去試一試也不會損失什麼。若是僥倖成功了,就算賺到了。」
「那你能不能給我透透底,你的依仗到底是什麼?一點點就好。」
裴湘挑眉,輕描淡寫地解釋道:
「並不是我要故弄玄虛,而是因為……有些道理十分淺顯,大家都知道。打牌麼,無非就是記憶、觀察和分析,再加上一點運氣和心理戰術而已。」
萊斯特似懂非懂,但依舊裝模作樣地點了點頭。
「所以,你需要三天時間觀察,觀察什麼呢?」
「觀察迪福男爵和那個西班牙人玩牌時的各種小習慣和微表情。」
「哦,這倒是有些難度,三天夠嗎?要不……再拖拖?」
「只有三天,再長了,那個西班牙人該催著迪福男爵簽合同了。」
萊斯特注視著一臉淡定自信的帕丁頓,腦中閃過這人之前的種種事跡和不平凡的手段,心中忽然一定。
男爵繼承人莫名認為,此次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於是,有些話便脫口而出:
「帕丁頓,你這樣幫我,需要我回報你什麼呢?哎,你千萬別說什麼都不要啊,那樣我會忐忑不安的。而且,你知道的,有些時候我並不想欠下太大的人情債。」
萊斯特說得坦誠實在,裴湘同樣不隱瞞自己的目的,直接說道:
「萊斯特,如果我贏了,那筆礦山投資讓我占五分之一的份額,如何?」
「只要五分之一?」這個價碼剛好踩在萊斯特的心理底線上。
「不僅如此,你還得借給我本金,等有盈利之後,我再分期還給你。」
「本金算利息嗎?」
「當然不算!」裴湘理直氣壯地問道,「萊斯特,你竟然還要朝朋友要利息嗎?」
這樣理所當然的強勢語氣,讓萊斯特·西塞爾失笑搖頭。
不知為何,明明是他吃了些小虧,但是對上帕丁頓睜大瞪圓的雙眼,萊斯特心中卻是一暖。
此時此刻,萊斯特發自肺腑地認為,他和帕丁頓之間的友誼更加牢固了。
兩人達成協議後,便不再繼續耽擱時間。萊斯特吩咐馬車繼續前行,直接停在巴特萊紙牌俱樂部的正門前。
因為有西塞爾家繼承人的引薦和擔保,這家入會制度並不是非常苛刻的紙牌俱樂部很快就增加了一名新成員。
「你好,西塞爾先生,這位先生是……」
「嘿,萊斯特,你昨天怎麼沒有過來?我還想和你搭檔呢。誒,這位是?」
「上帝呀,你是帕丁頓先生?」
「什麼?哪個帕丁頓?」
「就是畫了《怒火》和《天堂鳥》的布朗·帕丁頓先生……」
「誒,我更喜歡他的《山泉》和《花園》……」
「幸會,幸會,帕丁頓先生,我是……」
通過萊斯特的介紹,裴湘很快就結識了幾位體面的紳士,之後,她的交際圈迅速擴大,很快就成為了當晚巴特萊紙牌俱樂部的話題人物。
就在裴湘同新朋友們談笑風生的這一晚,一些消息靈通人士也得到了有關知名畫家布朗·帕丁頓的具體消息。
次日,幾家銷量不錯的報紙同時刊登了一則不大不小新聞。
大體內容就是,神秘畫家布朗·帕丁頓現身倫敦某家紙牌俱樂部,他的好友和引薦人是西塞爾男爵的長子萊斯特·西塞爾。
晨間,德維爾伯爵府的早餐廳內,萊斯特飛快地瀏覽完有關「布朗·帕丁頓」的報導,神色愉悅地勾了勾嘴角。
「奧德里奇,帕丁頓是我見過的最神奇的人。你知道嗎,昨晚我和他搭檔打牌,那感覺棒極了!他就像是會讀心術似的,除了最開始輸了幾次外,到後來就一直在贏錢啦。」
奧德里奇放下手中的刀叉,平淡地說道:
「只要你一直記得那是一項消遣活動就好,別沉迷其中。」
「無需擔心我,奧德里奇,」萊斯特語氣愉悅地說道,「我心裡清楚,那樣的『好運氣』全都歸功於帕丁頓的觀察和計算。而且,我們去巴特萊紙牌俱樂部的主要目的,是打算引起迪福男爵的注意。」
見萊斯特目光清明,奧德里奇就不再多說什麼。
他拿起手邊的報紙,漫不經心地掃了幾眼有關「布朗·帕丁頓」的新聞,不經意間就想到了諾蘭莊園裡的瑪麗安小姐。
「嘿,奧德里奇,我能請你幫個忙嗎?」
「什麼忙?」
「就是……」萊斯特猶豫了片刻後,吞吞吐吐地說出了他一大早就跑過來的理由。
「那個、那個帕丁頓和我說,那個西班牙商人很精明,迪福男爵也很有經驗,經過昨晚的觀察,他認為,呃——如果他的搭檔是一位更有城府和更精通某些技巧的人,效果就會更好一些……」
奧德里奇挑了挑眉:「你想讓我替你去應付牌局?」
「我一向信任你的能力,無論哪個方面,我的朋友。」
「這也是帕丁頓先生的意思?」
萊斯特連忙搖頭解釋道:
「不,你誤會了,其實帕丁頓先生並沒有十分強烈的換搭檔的想法,他昨晚也就是偶爾提了一兩句而已。再說了,他都沒有見過你,怎麼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呢?」
奧德里奇倒是有些想見見那位布朗·帕丁頓先生。
於是,他沒有立刻回絕萊斯特·西塞爾的請求,而是開始思考明後兩晚的行程安排。
沒想到,萊斯特一察覺到奧德里奇的動搖遲疑,就十分急性子地遊說道:
「奧德里奇,我記得……你稱讚過我去年購買的那匹賽馬,還記得嗎,就是那匹棕色的小萊昂。不如,我把它轉賣給你?」
這突如其來的「好處」讓奧德里奇愣了一下,隨即,他心中忽然生出幾絲不快來,他覺得好友萊斯特被那個帕丁頓帶歪了。
黑髮男人斂去眼中暗芒,語氣平平地問道:「你捨得轉讓心頭好?」
萊斯特苦著臉搖了搖頭,他自然不捨得。
不過,為了未來有更多的英鎊購買更多的好馬,他只能忍痛放棄他的小萊昂了。
「我捨不得,奧德里奇,但我也想不出還有什麼方法能打動你了。」
奧德里奇起身離開餐桌,垂眸望向一臉糾結的萊斯特,沉聲說道:
「雖然我誇獎過那匹叫做萊昂的賽馬,但我並不想擁有它。不過,你手中確實擁有一件能夠打動我的東西。」
「是什麼?」
「我記得你之前提起過,帕丁頓先生許諾你,要給你畫一幅畫,對不對?」
萊斯特愣了一下之後,不太確定地詢問道:
「你想要帕丁頓先生答應我的那幅作品?」
奧德里奇搖了搖頭:「我不要他按照你制定的主題創作,我要他根據我的想法畫出我喜歡的風景。」
「但是,更改畫作主題和風格這件事,不能完全由我做主呀。」
「帕丁頓先生會同意我的要求的,只要他還想得到那五分之一的投資份額。」
「說得好像非你不可似的,唉,也不一定要換搭檔的,我覺得自己的牌技還算不錯……」萊斯特有些不滿地嘟囔道。
奧德里奇沒理會萊斯特的不甘心,只是冷淡地說道:
「你可以去問一下帕丁頓先生。」
萊斯特頓時感到有些苦惱為難。
奧德里奇接過男僕手中的帽子,繼續給萊斯特的沉鬱心情雪上加霜:
「說實話,萊斯特,如果你不主動說用那匹賽馬換取我的幫助,我是本打算無償幫忙的。作為你的朋友,我是絕對不會像那位帕丁頓先生那樣,幫忙的同時還要分走你五分之一的投資份額。可惜,你似乎被他的行事作風影響了。」
「哦,奧德里奇,這是不一樣的,你們是不一樣的,無論地位還是交情,你明白嗎?不是高低之分,就是那種微妙的身份與財富之間的區別……總之,帕丁頓先生知道我不想欠下太多的人情債,才用這種方式免除我的不安的。」
「這麼說,他倒是一位頂頂善解人意的慷慨紳士。」
奧德里奇·德維爾意味不明地評論了一句後,慢條斯理地帶上手套,而後便拿著手杖出門了。留下萊斯特·西塞爾一人獨自糾結。
半晌,這位性格開朗的男爵繼承人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忽然喃喃自語道:
「這人以前冷冰冰的,好似永遠都無動於衷,最近怎麼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不僅脾氣惡劣了不少,心情也時好時壞的,比西塞爾夫人養的那隻貓還善變,嘖,到底有什麼想不開的?」
走出家門的奧德里奇抬頭望了一眼烏雲密布的天空,腦海中卻閃過一雙明媚如春波的漂亮眼眸,無聲嘆息。
當天晚上,奧德里奇·德維爾終於見到了那個「傳說中的」布朗·帕丁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