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進城

  李老闆是午後來的,而此時已是傍晚。

  堂屋裡還有光亮,但關著桑學文的屋子裡,卻是一點光線都無。

  桑錢氏開了門,桑景雲跟著進去,就見桑學文趴在地上抽泣。

  桑景雲道:「爹,該吃晚飯了。」

  桑學文此刻是清醒的,道:「你們別管我,讓我死了吧。」

  桑景雲前世,父母做生意一直不在身邊,她只能在大伯家吃飯,這讓她下意識學會了看人臉色,再加上她心思細膩,對他人的心思,也就能揣摩個七八分。

  此時桑學文說這話,是真心的。

  桑景雲暗暗嘆氣。

  桑學文此人,算不得壞人。

  他真要是個從根子裡就壞了的,桑元善和桑錢氏不會對他一再縱容,陸盈也不會對他不離不棄。

  只是有時候,便是他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最終干出種種混帳事來。

  桑景雲道:「爹,眼下我們家都快吃不上飯了,你要是再出事,我們就只能餓死了!」

  桑學文愣住。

  桑景雲又道:「今日還了錢,家中就只剩下百來個銅板,現下我們一家子,就靠景英帶著景雄去外頭糊月餅盒子掙錢……爹,你若是再拋下我們,我們怎麼辦?」

  桑錢氏和陸盈,是不會真看著桑學文去死的,即便是桑景雲自己,也做不到眼睜睜看著人去死。

  她上輩子連只雞都沒有殺過。

  「都是我不好……爹……」桑學文又哭起來。

  桑景雲見一個三十多歲的大男人哭著喊爹,又好氣又好笑。

  自從桑元善去世,桑學文就整日哭,整日喊爹。

  他大約是意識到,今後惹了事,再沒有桑元善給他收拾爛攤子了。

  桑景雲和桑錢氏任由他哭,等他哭完了,桑景雲把粥給他:「爹,你把粥喝了吧。」

  桑學文早就餓了,接過粥喝起來。

  桑景雲本想讓桑錢氏教訓一下桑學文,但此時桑學文並未鬧事,不好動手,她就只在旁邊,把家裡的境況往悽慘了說:「爹,若是再給不出房租,我們就要搬去河對面住滾地龍了,我們一家子,說不定也會被餓死。我之前瞧見那邊,跟我這般年紀的女人,被賣去做皮肉生意,小妹這般年紀的孩子,活生生餓死在路邊……」

  桑學文聽桑景雲說著,都傻了。

  「爹,明日裡,你幫著做點活吧,我不想被餓死。」桑景雲「哭」起來。

  桑學文一直都很疼大女兒。

  這半年,大女兒見了他沒個好臉色,時不時嗆他,但他清醒時,也知道是自己的錯,因而並不怪怨,甚至盼著家人多罵他幾句。

  此時見要強的大女兒哭了,他後悔不迭,連忙答應:「我今後,一定好好幹活,我會去找個工作……」

  桑景雲沒說話,在黑暗中握了一下桑錢氏的手。

  桑錢氏用力拍了一下桑學文的背,將桑學文拍得往前撲去:「之前你也說要去找工作,最後卻都去買大煙了,你爹已經被你氣死,往後我不會再任你胡鬧,你以後,就別出這院子了,要幹活,也在家裡干!」

  桑學文挨了打,也不計較,只哭道:「娘……」

  桑錢氏也不跟桑學文多說,收走桑學文手上的碗,就出了門,再次把門鎖上。

  桑錢氏讓陸盈帶著桑景麗去閣樓睡,原本跟桑景麗一道睡的桑景雲,則跟她一起住。

  這個晚上,桑景雲跟桑錢氏說了許多話,給桑錢氏洗腦,讓桑錢氏嚴厲管教桑學文,說到後來,她實在疲憊,才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他們樓上,陸盈摟著小女兒,久久不能入睡,桑景英也徹夜難眠。

  他們之前都不知道,家中已經這般艱難。

  第二日,桑景雲醒來時,天微微亮。

  她出了門,就見陸盈正輕手輕腳做飯,桑錢氏則不在。

  此時農曆已八月,但上海依舊有些熱,灶台後的陸盈出了一身的汗,濕透了她的衣服。

  桑景雲道:「娘,我來燒火吧。」

  「不用,已經好了,」陸盈道,「把粥燜著,過會兒就能吃了。」

  兩人說話間,桑景英從樓上下來。

  桑景雲朝著他招招手,把人叫到身邊,然後就給他們說她跟桑錢氏商量好的安排:「娘,阿英,往後家裡每月買一擔米,摻著紅薯雜糧一道吃,每日再買一個銅板的豆製品,一個銅板的蔬菜,再加上買鹽、買柴火,偶爾買點鹹魚吃,我們每月在吃食上的花費,應當能控制在六元以內……」

  之後,桑景雲又把要帶些手工活回家做的事情說了:「娘,往後你別做家務了,專心做手工活,再帶好妹妹就行。」

  陸盈問:「那家務讓你奶奶做?」

  桑景雲道:「不,讓爹做,等爹空下來,也可做些手工活。」

  陸盈目瞪口呆。

  桑景雲道:「這是奶奶的主意,娘你別不聽。」這其實是她的主意,不過借桑錢氏的名頭,能讓陸盈聽著些。

  桑學文早年對陸盈極好,陸盈對桑學文狠不下心,她還是個傳統女子,覺得男人不該幹家里的活。

  不過若是婆婆發話,那她還是會聽的。

  這時,桑錢氏回來了。

  桑錢氏挑回來兩筐東西,有南瓜、冬瓜和紅薯葉,又道:「現下的紅薯還有些貴,我就沒買,買了些南瓜回來先吃著,紅薯葉是農戶送的,不要錢。」

  桑景雲問了問,才知曉這時節,地里的紅薯還沒有長到足夠大,農戶捨不得將之挖出來。

  即便挖出來賣,要價也比較貴,桑錢氏覺得不划算,就沒有買。

  會這樣,是因為此時的農民手上沒有化肥。

  後世紅薯產量高,一年種兩季,是因為肥料便宜,此時農民若是這般種地,地里的肥力,很快就會被消耗一空,因此這附近的農民,一年只種一次紅薯。

  至於紅薯葉,這在農戶眼裡並不值錢,桑錢氏想要,他們便讓桑錢氏自己採摘了一些,不收錢。

  桑錢氏回家後,便關上大門,這才將桑學文從屋裡放出。

  「學文,等吃過早飯,你去把院子裡的地墾了,我買了些種子,打算種下,還有那番薯藤,也能試著種一種。」桑錢氏對桑學文道。

  桑學文此時清醒著,一心想要痛改前非,當即答應下來。

  桑景雲覺得他想簡單了。

  就他這身板……即便他們家的院子不大,翻完也能要了他半條命。

  吃過早飯,桑景雲便帶著桑景英出了門,出門前,桑錢氏給了她二十個銅板。

  這錢不算多,但對他們家來說,已經是一筆巨款。

  此外,這些錢在此時的購買力,也並不弱。

  在路邊攤子買個燒餅,花費也就一個銅板,已經能讓她填飽肚子。

  時下治安並不好,尤其是他們生活的這處地方。

  桑景雲這身體不是什麼絕色大美人,但也長得不差,也就是年紀小,尚未長開。

  怕被人盯上,她特地穿了桑景英的舊衣,又戴了一個破草帽,這才由桑景英陪著,一路往縣城走。

  他們居住的地方,離縣城大約十里路,也就是五公里,要走上一個小時。

  桑景英還行,桑景雲走了一段,就覺得心率過快,有些走不動。

  她這身體,著實有些弱,好在並無大毛病。

  桑景雲有原主記憶,她知道原主身體一直不好,主要在不愛動,以及挑食上。

  原主不愛吃肉,胃口也不好,還不怎麼出門,也就氣血不足,整日疲乏。

  等有了錢,她一定要調理一番。

  「阿英,我們歇一歇。」桑景雲開口。

  桑景英見桑景雲臉色慘白,關切地問:「姐,你沒事吧?」

  「我沒事,就是累了。」桑景雲開口。

  「姐,我送你回去吧,我一個人去找張四叔就行。你病剛好,不能累著。」桑景英道。

  他爺爺去世後,前兩日四處報喪,第三日第四日辦喪事,喪事剛辦完,他姐就一頭栽倒,發了高燒,把家裡人嚇得夠嗆,連夜請了大夫來診治。

  那一晚著實兇險,他姐病得連藥都吃不下去了,幸好第二日一早便醒了,燒也退了下去,但之後兩天,他姐依舊下不了床,一直到昨日才不用端飯到屋裡。

  依他看,他姐還需再養上一些日子。

  桑景雲道:「我一道去,走慢點不妨事。」

  只是走路,並不會讓身體變差,還能鍛鍊一下。

  兩人走了大概兩小時,才終於來到縣城。

  此時的上海縣城,除了一兩條街比較寬,大多數都是狹窄的小巷,一路過去,能看到很多後世沒有的店鋪。

  桑景雲還瞧見菸絲店門口,有人拿著刨子在刨煙。

  這煙就不是大煙了,而是普通菸葉。

  菸葉抽去莖,撒些菜油和水,一層一層壓緊實,再用刨子刨,就能刨出非常細的菸絲。

  這種菸絲經過處理,可以做成捲菸,也能用煙管抽。

  桑元善生前,就愛抽這種煙,可惜後來,他連煙管都當掉了。

  桑景雲一家家店看過去,琢磨著找工作的事情,終於,來到了張四叔家門口。

  (本章完)

  作者說:當時,列強為了牟利一直在中國推廣鴉片,甚至包裝成藥品出售,有無數人受害,東南沿海情況尤為嚴重。

  新中國成立時,全國有兩千萬吸毒者,每二十個人里就有一個吸毒,上海的話,當時全市有兩萬家煙館,還有專門的製毒工廠,當時的酒樓,都是有專門供人抽大煙的包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