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永祥震驚之餘, 也有些心疼。
這兩個孩子在短短五天內寫這麼多字,大概率是因為缺錢。
他們不容易。
「你們放心,南城書局審稿極快, 要不了多久,你們便能拿到稿費。」洪永祥給桑景雲做保證。
桑景雲再次道謝,同時跟洪永祥說了筆名的事。
她從今往後,就用「雲景」這個筆名,《西遊記》這部連環畫, 是她與桑景英一起寫的,除了她的筆名外,還會將桑景英的筆名刊登在上面。
桑景英的筆名比她更為簡單, 直接就用了「景英」兩字。
洪玥在旁邊聽到, 也給自己起了個筆名,叫「洪明」。
洪永祥很驚訝:「阿玥,你怎麼用這麼個名字?」
「玥和明很像。我爹說我若是男子,就該叫洪明,」洪玥眼裡有些興奮, 「我用這麼個筆名,別人一定猜不到,畫這連環畫的是我。」
洪玥已經想好, 等連環畫出版, 她要買下一些, 送給自己讀書時認識的好友,然後在她們好奇洪明是誰之時,告訴她們, 自己是洪明。
到時, 她們定然震驚萬分。
當然, 起這麼個筆名,洪玥也是存著小心思的。
她很清楚,若是別人一開始便知道她是女子,定然不會公正看待她的畫。
即便她的母親,都日日念叨,覺得她一個女人,畫不出名堂。
她要先出名,再讓人知道,她是女子。
桑景英和桑景雲今日來縣城,就是為了將稿件給洪永祥。
因而很快,兩人便起身告辭。
洪掌柜道:「時間不早,不如留下吃午飯。」
桑景雲道:「洪爺爺,我們今日還有事,就不吃了,趕明兒我拿了稿費,在慶福樓辦一桌,請你吃飯。」
洪掌柜聞言笑道:「好,那我等著。」
桑景雲和桑景英這才離開。
他們一走,洪掌柜便拉過洪永祥,問他是如何看桑景雲的,又嫌棄洪永祥不知道討女人歡心,竟然不請要桑景雲吃飯。
洪永祥無奈,吃過飯便馬不停蹄回了租界。
桑景雲和桑景英今日其實並無要做的事情,只是不好意思白吃白喝。
「我們快些回家吧。」桑景雲離開紙店後,就對桑景英開口。
早上只喝了點粥,又出來這麼久,她早已飢腸轆轆。
桑景英點頭。
此時,他恨不得跑回去,好快點吃到午飯。
但他姐姐身體不好,不能跑,他只能按下心中的焦急。
桑景雲知道桑景英必然很餓。
她從之前洪玥給的花生糖里取出一給桑景英:「吃塊糖吧。」
桑景英道:「姐,我已經長大了,不吃糖。」
「吃吧,我比你大,也是要吃糖的。」桑景雲道。
桑景英到底還是吃了糖,他把花生糖含在嘴裡,捨不得嚼。
桑景雲也捨不得嚼。
她一直覺得自己不愛吃甜食,現在才知道,以前不愛吃,只是因為能選的東西太多,不稀罕那點糖。
兩人分糖時,桑家,桑學文渾身顫抖,直冒虛汗。
他又犯菸癮了。
他犯菸癮,各種症狀皆有,比如之前某天,突然就拉了一褲子。
自從染上大煙,他的人生和自尊,便都被踩進泥地。
他家裡人想要拉他一把,也被他拽下泥潭。
他真不是個東西。
有那麼一段時間,桑學文覺得自己,就是個一無是處的禍害,他覺得家裡人攤上他,是他們倒霉。
他騙走阿蘭的養老錢,還騙走陸盈出嫁時的壓箱錢。
但他真沒想到自己的父親會死。
桑學文找到桑錢氏:「娘,把我關起來吧。」
桑錢氏將他關起來,桑學文躺在臭烘烘的稻草上,開始背書。
「右護法將解藥扔在地上,用腳碾碎踩入泥里。那被斷了解藥,受了半日苦楚的少年瞧見,瘋狗一般衝上去,張嘴去咬那泥地,連泥帶藥吞進肚,又去舔右護法的鞋。右護法面露嫌棄,一腳將那少年踹翻,那少年翻身爬起,只不停磕頭。見曾經的桀驁少年,已然成了右護法的狗,孟佑心驚心驚不已,唯恐自己也變成這般模樣。」
桑學文涕淚橫流,慢慢背書,背得顛三倒四。
「右護法手一甩,孟佑便被扔進一處潮濕的山洞,他狠狠撞上石壁,五臟六腑都仿佛移了位,但這痛,遠不如劇毒發作之痛。毒發後,一呼一吸宛若在拉扯他體內筋脈,要讓他寸寸碎裂而亡。此時活著便是受罪,恍惚間,孟佑想到了那日的少年,若此時有人在他面前扔下解藥,他怕是也要變成一條狗。」
桑學文繼續背:「但他不願當一條狗,他是個人!他是個人!」
屋裡又黑又潮,桑學文又開始背後面的內容:「三日期滿,孟佑被帶出山洞時,已然不成人樣。右護法說了句不錯,扔下一粒解藥,便揚長而去。孟佑恨不得搶過那解藥,立刻送入口中,但他不知哪來的力氣,最終將那解藥扔進懸崖。」
「我命由我不由天,他絕不能被區區藥物所控!」
也不知過了多久,桑學文才恢復正常,嚎啕大哭。
這些日子,他女兒時常找他說話,但他能察覺到女兒骨子裡的冷淡。
他以為女兒一輩子不會原諒他,但這書,分明就是女兒為他所寫。
桑景雲對桑學文的想法一無所知。
她寫書時,滿腦子都是她崇敬的革命先烈擁有的百折不撓的抗爭精神,與桑學文無關。
不過孟佑等人的中毒慘狀,她確實參考了桑學文菸癮發作的模樣。
曾經的桑學文不說霽月風光,卻也人模狗樣,但菸癮發作後,卻成了個瘋子。
桑景雲和桑景英到家時,桑錢氏已做好午飯,還將桑學文放了出來。
他們吃的依舊是粥,還有鹹菜和洪掌柜給的油炸花生。
那花生只有一小碟,桑錢氏和陸盈幾乎不動筷子。
桑景雲吃完,拿出一顆花生糖,塞進桑景麗嘴裡,又將油紙包拿出來放在桌上。
這糖只一小包,總共也就八顆,桑景雲和桑景英在路上吃了兩顆,剛才又餵了桑景麗一顆,還剩五顆。
她給了陸盈和桑錢氏一人一顆,剩下的她跟桑景英桑景麗,又分說了一人一顆:「爹不愛吃糖,景雄在點心鋪有糕點吃,我們一人一顆。」
桑錢氏道這:「不用給我,你吃吧。」
「奶奶,我想孝敬你,你可不能不給我這機會。」桑景雲笑道。
桑錢氏到底還是將糖放在嘴裡。
桑學文看到這一幕,有些羨慕。
哪裡是他不愛吃糖,不過是女兒不想給他。
他拿了抹布,熟練地去洗碗,正洗著,陸盈給他半塊花生糖。
糖真甜,他真不是個東西。
桑景英吃過飯,就想繼續寫《西遊記》。
這個弟弟實在太卷,桑景雲無奈道:「阿英,人也是要休息的,這《西遊記》我們都寫了一半了,今日就休息吧。」
桑景英道:「左右也沒事情做,我寫它就當是休息。」
也行……桑景雲翻開《西遊記》,一邊看,一邊回憶自己上輩子看了無數遍的《西遊記》電視劇,跟桑景英說下面的故事要如何寫。
但她沒寫。
她嘴角的口瘡剛剛好,想休息一天。
順便琢磨《雙面魔君》的後續劇情。
雖然稿件已經給出去,但錢還未拿到手,桑家的日子,便也照常過。
晚上灌了一肚子粥,桑景雲早早睡下。
洪永祥卻找到費中緒家中。
費中緒住的馬棚樓有電燈,洪永祥到的時候,費中緒正在燈下讀書。
聽到敲門聲,費中緒打開門:「我就知道你今天要來,前面十冊的稿子,那桑小姐可有寫好?」
「已經寫好了。」洪永祥拿出用《上海日報》包起的稿件。
費中緒看到厚度驚人的稿件,心中震驚:「十冊書她寫了這麼多?」
「這裡不是十冊書,五天時間,她寫了三十幾冊。」
費中緒之前就從洪永祥那裡得知,桑景雲缺錢。
這也是費中緒同意給桑景雲千字兩元的稿費的原因。
但現在,看到這麼多稿件,費中緒才清晰地感受到,這小姑娘有多麼缺錢:「這幾日,她可有睡覺?」
洪永祥道:「你看看看,這稿件是否可用。」
費中緒聞言,翻閱起手上稿件。
《西遊記》一書,他是看過的,看的時候就當個消遣,並沒有特別喜歡,裡面的故事,也已忘得差不多,就記得少許可怕情節。
比如獅駝國屍骨堆成山嶺,死人的頭髮做成氈片,到處都是妖怪在吃人,那描述,看得年少的他渾身不適,噩夢連連。
如今這書寫得不錯,那些可怕情節都沒有寫進書里,整個故事充滿童趣。
這正是費中緒想要的。
費中緒是個非常負責的人,他從頭看到尾,一邊看,一邊用鉛筆做記號。
看完,他對洪文祥道:「這稿件沒有問題,需要改動的地方很少,只是這稿費有點問題……」
「稿費怎麼了?你不是說千字兩元的稿費,你能直接批?」洪文祥不解。
費中緒道:「這個價位的稿費,我是能直接批,但我本以為她一個月,最多寫十來冊,那我一個月給出去二十元稿費,總編絕不會過問。可如今她一次交上來這麼多稿件,若要支取全部稿費,需要總編同意。」
出《西遊記》連環畫一事,他是寫了申請,給總編看過。
上面寫了稿費預計千字兩元,畫圖預計一角一張,一冊書二十頁四十張圖,總花費四元。
這價格不高,總編並無意見,但他要一次支取諸多稿費,必然引來總編過問。
他們總編有書局的股份,若是能壓價,他必然是要壓一壓的。
「那該如何?」洪永祥問。
費中緒道:「若是他們不急用錢,我便每月上交十冊,給他們支二三十個銀元。你那個侄女,一個月也最多畫十冊吧?」
連環畫不是工筆畫,因為要印刷,畫畫時只用線條即可,畫起來不算難,所需時間應該不多。
但十冊書,也有四百張圖,應該還是要畫一個月的。
洪永祥道:「那就先這樣,過幾天我回去一趟,將此事告知他們。」
「好。」費中緒道。
洪永祥這時,又說了桑景雲希望做連環畫時,可以加入標點的事情。
按照桑景雲的想法,那字可以寫在圖畫空白處,寫的時候,直接用上標點。
費中緒道:「我也這般想,如今許多人都希望能推出標點,上月,去年,胡先生就在《科學》雜誌上刊登了《論句讀及文字符號》。我們這連環畫,若用上標點,確實不錯。」
說完標點的事情,洪永祥又道:「那《雙面魔君》,桑小姐又寫了一萬多字,筆名也已起好這,你這幾日,可以幫她投稿,定好價格、刊登日期等。桑小姐說,她每日都能寫三千字,絕不拖稿。」
費中緒跟洪永祥一樣,被桑景雲的寫作速度驚住。
他接過《雙面魔君》的手稿看了看,突然想到了什麼:「永祥,我有法子讓總編一次給齊所有稿費了!」
「當真?」洪永祥驚訝。
「當真!我明日上午便去辦,等我辦成,你請我去吃我們書局對面的粵菜。」
這幾年,租界日益興盛,聚攏了天南地北許多人。
租界人多,店鋪也多,天南地北什麼吃食都有。
南城書局對面就有一家粵菜館,那家的白切雞和蒸排骨,味道堪稱一絕。
可惜這家粵菜館消費不低,因而費中緒也不能時時去。
洪永祥一口答應。
第二日一大早,費中緒來到南城書局,便開始跟局的編輯侃侃而談,談起推行標點一事。
費中緒有個富貴親戚,平日裡認識的人也多,說著說著,他還提到:「如今有許多人想推行白話和標點,還有人寫了稿件,起了筆名,請我幫著投稿。」
費中緒前面,將現如今致力於推行白話文和標點的那些新式文人全都說了個遍。
現在他說有人請他幫忙投稿,眾人下意識,便覺得這麼做的,是那些新式文人之一。
那些文人,可都是極有名的,費中緒竟然認識,這讓眾人羨慕不已。
「你們可要看看稿件?」費中緒問。
那自然是要看的。
費中緒見狀,便將《雙面魔君》的稿件取出。
總編當即將稿件要過去,其餘編輯,則湊在旁邊在看。
《雙面魔君》這故事,算不得多稀奇。
但這確實是個清楚明白的大白話文,那謄抄的一絲不苟的稿件里,還用到諸多標點。
這一看,就是那些新式文人寫的!
「這書確實不錯,這標點也用得好!」
「好故事!」
「這混亂的江湖,像極了如今的局勢。」
「這裡頭的毒藥,隱喻的是鴉片吧?」
「那些外國人,一直想用鴉片毀了我們,偏還有許多人沉迷其中……」
……
這些人以為這書作者,是如今風頭正盛的新式文人之一。
在他們看來,這樣的文人,不可能寫個普通武俠故事,看書時,便想出許多深刻含義來。
費中緒略有些不好意思,但想到這都是他們誤會,他從未說過作者是那些個有名的新式文人,便又理直氣壯起來。
一個女子,想要寫書著實不易,她幾日時間便寫了這麼多,應當是家中情況太過糟糕之顧。
他理應伸出援手,給她些幫助。
這般想著,費中緒又道:「總編,我正在做的《西遊記》連環畫,其實也是她的主意,她希望那些孩童,能讀更好讀的書,希望能有一些書,幫助孩童識字。他還說,這個國家未來在於孩童,因而想在漫畫中,加入標點。」
費中緒說完,就將桑景雲和桑景英寫的《西遊記》的稿件,全部交到總編手中:「他早已開始寫這連環畫,如今已寫完一半。」
總編接過,又翻看起來,稱讚連連。
「用詞簡潔,故事也輕快,孩子就該看這樣的!」
「我家孩子,定然喜歡這書。」
「有了這標點,當真好讀許多。」
……
總編問起作者是誰,費中緒不說,只說作者有些特殊,不願透露身份。
總編覺得,那作者定然有些來頭,不願透露身份,可能是暫時不想讓人知道他寫了這些,也可能是不想連累他們。
畢竟他們中有些人,可是得罪了不少有錢有勢的人的,甚至只能躲在租界,不敢出去。
這般想著,總編痛快地批了九十元稿費給費中緒,還道:「這稿費,是否有些少?」
費中緒道:「不少,我早已與她說定,給千字兩元。」
總編聞言,只覺得自己占了大便宜。
有這樣的人給自己寫連環畫,何愁這連環畫賣不好?
(本章完)
作者說:明天中午十二點左右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