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林家大老闆竟然是
入夜,閩商會館。
自成化朝後,五大商幫崛起。分別是徽商、晉商、浙商、魯商、閩商。
閩商的最大優勢是占據沿海地利。可以說,朝廷的禁海令養肥了擅於走私的閩商。
太祖爺定下封貢制度與禁海令的初衷是好的。
愚蠢的商人們啊,海外貿易這潭水太深,你們把握不住。
海外貿易,一律交給朝廷。你們看朝廷是怎麼把握的。
太祖爺忽略了一件事。在暴利面前,膽子大一些的商人們敢冒殺頭的風險。
他們往往與士大夫們勾結,在沿海大搞走私貿易。
大明開國已有一百三十多年。禁海令成為了士大夫與海商勾結的財富密碼。
每當朝廷中有人建議開關通海。士大夫們總是高舉起「祖制不可違」的大旗。
開關通海了,走私貿易的暴利就沒了。我們吃什麼?
開國這麼多年,士大夫們已經玩明白了。維護自身利益時,祖制神聖不可侵犯。
於自身利益無益時,祖制就是一張擦屁股的草紙。
說句題外話,六十多年後頂著士大夫壓力開關通海的隆慶帝是個偉人。
言歸正傳,且說閩商會館今夜燈火通明。
無數商人、官員湧入了閩商會館,來給泉州林家的家主林生接風。
常風跟隨著錢能進入了會館,看到了無數熟悉的面孔。
他甚至有種錯覺,這不是商人的夜宴,而是御門早朝。文官、武將、勛貴們來的太多了。
跟著錢能進入大廳後,常風又感覺到了一絲慶幸。
大廳內就坐的官員,大部分是五品、六品的小官。沒有重臣。
大廳內站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郎,一身布衣,正在跟客人們一一寒暄。
錢能壓低聲音,對常風說:「那人就是林大老闆。」
常風心中暗笑:大明的第一海商,還頗懂低調之道呢。身著布衣,衣著樸素,沒違反商人不得穿綾羅的祖制。
林生走到了錢能面前,殷勤的拱手:「錢公公。」
錢能笑道:「林大老闆久違了。上回見你還是三年前。那時你十四歲。」
林生轉頭看了一眼常風:「這位是?」
常風跟大部分官員一樣,來閩商會館穿的是便衣,沒穿飛魚服。
錢能引薦:「這位是錦衣衛指揮左同知,皇上的寵臣常風。」
林生連忙拱手:「啊,原來是常大人。失敬失敬。請上二樓。」
原來,閩商會館的這次宴請分為一樓、二樓兩個地方。
小人物在一樓用宴。大人物則都在二樓。
常風心中疑惑:林生作為接風宴的主角,怎麼不去二樓應酬大人物?卻一直在一樓?
難道說,林家還有身份更高的人,在二樓陪客?
錢能似乎對閩商會館很熟。領著常風便上得二樓。
在樓梯口,常風聽到了一番對話。
「啊呀,大老闆果然豪爽!」
「怪不得大老闆能撐起林家這麼大的家業呢。」
常風疑惑:大老闆?所謂的大老闆林生不是在一樓麼?難道說林生之於林家,類似錢寧之於錦衣衛?只是真正掌權者的替身而已?
也對。林家財富號稱頂的上小半座國庫。人脈遍及官場。這麼大一攤子家業,一個十七八的少年怎麼撐的起來?
想來真正的大老闆,一定是林家某位上了年紀,精通人情世故的長輩。
又往上走了幾步。接下來的畫面讓常風震驚不已。
二樓只有兩席。全都是常風的熟人。
次席上,坐著六部的幾位堂官、都督府的葉廣。
首席上,坐著內閣閣員謝遷;司禮監掌印蕭敬;兩位國舅張鶴齡、張延齡;駙馬都尉崔元.
還有一人常風不認識。此人四十來歲,面白無須,長得極為俊美,一襲白衣。
白衣中年人身邊,站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子。
這女子皮膚白的發光,簡直稱得上是珠圓玉潤。渾身散發著風韻魅力。
她的衣著極為清爽,頗有大唐風格。
常風第一眼望去,以為她是林家請來陪酒的某位青樓花魁。
他心中還暗笑:林家也太吝嗇了些吧。兩席十幾個人呢,就找一位花魁陪酒?怎麼也得一人一個。
錢能見到白衣中年人,竟直接跪倒在地:「晚輩錢能,拜見汪老前輩!」
原來,那四十來歲的白衣中年人便是一代權宦汪直。
汪直在成化朝中期權傾朝野時不過十六歲而已。到今年也才剛滿四十歲。
錢能已經六十歲了,長他近兩輪。卻照樣給他磕頭下跪。
要知道,成化朝中期各地的鎮守太監、監管太監,都是汪直的徒子徒孫。
論起來,錢能當年只是汪直屬下的屬下。
老內相懷恩生前都跟汪直稱兄道弟。
駱駝倒了,架子還在。一直到今日,宮中二十四衙門中的許多管事牌子都是汪直當年的徒子徒孫。
有這些人在,失了勢的汪直,依舊在內官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力。
常風心中叫苦:剛才在樓梯口聽到二樓的人張口閉口「大老闆」。
林家真正的「大老闆」,該不會是汪直吧?
若林家大老闆是汪直,那事情就不好辦了。
汪直笑道:「錢能,好你個猴崽子。二十年沒見,你怎麼老成這個德行了?快坐。」
一個四十歲的人,稱一個六十歲的人為猴崽子,何況六十歲的人是司禮監秉筆、東廠督公?
錢能不僅不怒,反而笑盈盈的說:「多謝汪老前輩賜座。」
應該這麼說,汪直是所有宮中內宦的偶像。
每一個內宦,都希望今後成為汪直那樣的人。
汪直瞥了常風一眼:「這人是誰?」
錢能連忙引薦:「這位是懷恩老內相的義孫,常風。」
錢能沒有介紹常風的官銜,只介紹他的輩分。在當年權傾朝野的汪公公面前介紹官銜,會顯得班門弄斧。
汪直道:「常風?想起來了。懷恩那老東西被貶金陵時跟我提過他。」
「呵,一個撬動了朝局的小小總旗。現在好像升到錦衣衛的同知了對吧?」
汪直竟口稱懷恩為「老東西」。不過這並不是侮辱,更像是一種親近的戲稱。
常風拱手:「正是。」
錢能連忙道:「還不快給汪老前輩磕頭?」
蕭敬亦道:「汪公是你干爺的平輩。你這個當孫輩的第一次見他,理應磕頭行禮。」
汪直擺擺手:「不必了。我是無官無職的草民而已。請坐吧。」
常風入座。
汪直隨口問常風:「你家那個愛吃豬頭肉拌蒜泥的小胖丫頭如何了?」
當年懷恩被貶金陵,為了保護糖糖,將糖糖一同帶了過去。
糖糖是見過汪直的。汪直很喜歡那個天真無邪的小丫頭。
常風答:「回汪老前輩。小胖丫頭已經嫁為人婦,為人母。孩子都四歲半了。」
汪直嘆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日子過的真快啊。」
說完汪直拉住了那個三十歲美婦的手:「常小兄弟,你應該是第一次來閩商會館。不認識她。」
「我來給你引薦,這位就是泉州林家的大老闆,閆盼兒。他是林生父親的遺孀。」
閆盼兒,林生父親的續弦夫人。一個有手腕、有膽識、關鍵時刻又能下狠心的女人。
這十多年來,林家事務一向是閆盼兒操持。她才是林家真正的家主。
她名義上的兒子林生,只是站在前台的替身罷了。
常風猜對了林生是替身,卻沒料想到,林家真正的大老闆是一個長得想讓人犯大明律的美婦。
常風注意到,汪直介紹她,口稱不是「林夫人」,而是呼她本名。
汪直繼續說:「盼兒是我的乾女兒。常風,你現在不是當年不及鼻屎大的總旗了。是皇上身邊的寵臣,廠衛大佬。」
「今後你可要好好關照她啊。」
常風先是沉默。
錢能拉了下他的左袖,蕭敬扯了下他的右袖。
常風無奈,只得道:「是。」
珠圓玉潤,美肉攝人的閆盼兒笑道:「咯咯,常同知初來泉州會館。民女敬您二十杯酒。」
常風以為自己聽錯了。二十杯?喝完了不得醉成死狗?那這美婦今夜可能要便宜了在座的哪位大人物。
汪直拍了下手:「好。我的乾女兒不愧是女中豪傑!來啊,上杯。」
幾名僕人將二十個杯子迭成了一個小小的金塔。
閆盼兒道:「女兒紅酒勁太小。敬常同知不恭敬。換遼東燒刀子。」
僕人又拿來了一大壺燒刀子。
閆盼兒輕啟紅唇,用牙咬去紅布裹的木塞。
她將酒倒向金塔最上端的酒杯。酒水像瀑布一樣淌進了下面的酒盅內。
一壺燒刀子倒完,二十個酒杯剛好滿了。
常風道:「林夫人,這燒刀子太烈了。你喝個三杯意思下就成了。」
閆盼兒沒有說話,拿起酒杯便開始狂飲。一杯接一杯,簡直是個女酒神。
二樓席面上的眾人紛紛喝彩:「好,大老闆不愧是女中豪傑!」
「妙哉!大老闆喝燒刀子,跟喝水兒一般。」
「大老闆真是當世花木蘭、梁紅玉一般的巾幗女英雄。」
二十杯燒刀子,不過須臾功夫便都被閆盼兒喝下了肚。
汪直道:「常風,盼兒敬了你一壺燒刀子,你應該還一壺才是。」
常風聽到這話有些頭大。不喝吧,不給汪直面子。
連蕭敬、錢能都對他畢恭畢敬。我這個小字輩怎麼能駁他的面子?
喝吧。恐怕一壺燒刀子下去,直接鑽桌子底下了。
萬萬沒想到,閆盼兒拿起了另一壺燒刀子:「錦衣衛常爺是閩商會館的新客。」
「乾爹,他頭回來,您老不要為難他。這酒我替他喝了。」
說完閆盼兒又輕啟朱唇,對著壺嘴「沌沌沌沌沌」,一飲而盡。
張鶴齡看到這場面心癢難耐:大老闆嘴裡放的若不是酒壺,而是我的就好了。
兩壺酒下肚,閆盼兒毫無醉意。只有面色變得微紅,更顯美熟魅韻。
眾人又是一陣叫好。
閆盼兒笑道:「乾爹。迎新酒喝完了。咱們開宴吧?」
汪直點頭:「好,開宴。」
常風認為,閩商會館的宴席,一定儘是熊掌飛龍之類的珍饈,不會亞於孔府宴。
萬萬沒想到,上的菜竟然全是小炒肉、燙青菜、豆腐湯之類。
閆盼兒看出了常風的疑惑,主動解釋:「常同知,太祖爺命商人恪守勤儉,不得奢靡鋪張。」
「我們林家是守法商人。時時銘記太祖爺聖訓。」
「飯菜粗鄙,您不要介意。咯咯咯。」
閆盼兒說話的聲音媚入骨髓。任何男人聽了恐怕都要一打哆嗦。
常風想到了一個詞兒「香骨頭」。
有種女人,天生媚骨。男人一見便像掉了魂兒一般。看來泉州林家的大老闆就是此類女人。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閆盼兒開始說正題。她對次席上坐著的兵部右侍郎胡川德說:「胡部堂,兵部造辦處要的十門西洋快炮樣炮,林家已經弄來了。」
「我已差人送到了造辦處。」
胡川德拱手:「有勞大老闆。」
常風詫異:堂堂兵部,竟要讓一個海商幫忙,弄什麼西洋快炮?
汪直瞥了常風一眼,看出了他的心中疑慮,解釋道:「西洋人不在朝廷的封貢體制之內。」
「西洋人的東西再好,大明官府也不能購買。這就得勞煩林家幫忙了。」
常風愕然:「哦,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即便是幫兵部的忙,海商私購西洋火炮也是犯大忌,要殺頭的。
閆盼兒當著常風這個錦衣衛屠夫的面,竟然絲毫不避諱。
閆盼兒又對張家兄弟道:「二位國舅。你們要的貨品,已經準備好了。貨款改日我親自去貴府取。」
說這話的時候,閆盼兒的一雙媚眼緊緊的盯著張鶴齡。
說到改日的「日」時,閆盼兒還故意加重了語氣。
張鶴齡心中暗喜:嘿,都稱她是大老闆。可這位大老闆還是一位小寡婦呢!這小寡婦,真上道啊!
內閣閣員謝遷一直閉口不言。
閆盼兒給謝遷斟了杯酒,說:「謝閣老放心,事情已經辦妥了。」
她只說辦妥,卻未明言具體是什麼事。
謝遷點點頭:「有勞。」
蕭敬笑道:「我那不成器的徒弟在寧波擔任市舶司監管太監。這些年全靠大老闆照應。我敬你一杯。」
聽到此處,常風再次被震驚。蕭敬的話透露出一個信息。
堂堂寧波市舶司監管太監,竟需一個海商家的寡婦照應!
閆盼兒笑道:「應該的。內相不必言謝。」
在閩商會館吃完這頓飯,常風深切體會到了林家勢力之龐大,關係網之錯綜複雜。以及林家掌舵人的能力,手腕。
閆盼兒這個小娘們,不簡單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