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王越,王越!

  第207章 王越,王越!

  乾清宮大殿內。

  常風跪倒在弘治帝面前。

  新任秉筆張永將抄沒李廣家財的帳冊轉呈給了弘治帝。

  弘治帝看到總數,沒有摔罄,沒有龍嘯。

  他用內疚的語氣感嘆了一聲:「李廣貪佞至此,是朕之過啊!」

  的確是弘治帝之過,還有張皇后之過。

  常風道:「李廣欺瞞皇上,皇上也是受了他的蒙蔽。」

  弘治帝轉移話題:「常風,不愧是你。一夜功夫幫興王洗脫了冤屈。還替朕將奸宦家財盡數抄入國庫。」

  「更別提,你找出李廣擅建毓秀亭,妨害龍脈風水的理由,沒有讓朕太難堪。」

  「若換作旁人處置這麼複雜的事,指不定會是個什麼結果。」

  弘治帝的話是發自肺腑的。換做旁人,即便查清真相,恐怕也會掀起大案,讓弘治帝下不來台。

  常風嘴上很是謙卑:「皇上過譽了。臣不過是依仗皇上的威名辦事罷了。」

  「稟皇上,剛才都察院的閔都院前往李廣外宅,要求交接李廣的書信。」

  弘治帝問:「哦?你將書信交接給他了嘛?」

  弘治帝其實心中已經有了答案:以常風的精明,怎麼會把書信交給那群無事都要生非的言官?

  常風的回答不出弘治帝預料:「稟皇上,臣沒給他們。」

  弘治帝問:「理由呢?」

  常風答:「臣對閔都院說,昨夜李廣外宅失火,書信全都燒了,化為了一堆灰燼,一縷青煙。」

  弘治帝滿意的點點頭:「失火?真是個合理的理由啊。常風,你打算如何處置李廣的書信?」

  常風答:「弄假成真,燒掉。」

  弘治帝誇讚道:「還是你識大體,顧大局。」

  常風心中暗道:夸也誇了。該賞了吧?皇上您是不是該還我一部分權力?

  果然,弘治帝撫摸著銅罄說:「有功就要賞。朕這幾年將你給閒置了起來。你不要多心。朕是想讓你好好歇一歇。」

  「自即日起,你繼續以左同知之職,專管北鎮撫司事務。」

  此言一出,錦衣衛有一半兒又回到了常風手中。

  常風叩首:「謝皇上隆恩。」

  弘治帝又道:「興王是朕的摯愛親人,骨肉兄弟。你幫了他,等於幫了朕。」

  「朕會讓興王擺酒,謝你的情!」

  常風離開了乾清宮大殿。他抬頭看了一眼天。

  這一回他可謂是大獲全勝。於公,逼迫奸宦「自盡」。為朝廷去除了一大隱患。

  於私,他拿回了被弘治帝收走的一半兒權力。

  簡直就是秦始皇照鏡子,雙贏啊!

  興王府。

  蔣妃在興王面前大說常風的好話:「殿下這次能平安脫險,全靠錦衣衛的常同知。」

  「常同知辦案入神。一夜功夫就洗脫了殿下的兵變嫌疑。」

  「他還用了狠辣手段,為殿下出氣。逼迫罪魁李廣自盡。」

  興王這人沒什麼主見。老婆說啥是啥。他頻頻點頭:「對對對!這回全靠常風了!」

  「以前孤就聽說過,錦衣衛常風精明強幹,簡直是朱明皇族家臣中的楷模!」

  蔣妃又道:「這回皇上下旨,讓您宴請常風。臣妾親自安排。酒要最好的酒,菜要珍饈佳肴。」

  「這可是救命之恩啊!若讓李廣得逞,恐怕殿下此刻已受賜毒酒。呸呸呸,看臣妾這張嘴,渾說什麼呢。」

  當天夜裡,興王府燈火通明。

  興王宴開兩席。一席興王做東,宴請常風,稍帶請石文忠、張永。儀衛典儀陸松也受賜入席。

  一席蔣妃做東,宴請常風的妹妹常恬、夫人劉笑嫣,還有石文忠的妻女。

  常風會做人。叩拜完興王,他對興王說:「殿下久在湖廣。臣沒有什麼機會孝敬。」

  「聽聞殿下喜好文雅之物。今日受恩赴宴,特地帶了幾樣禮物。」

  興王道:「哦?你費心了。什麼禮物?」

  常風命人打開了三個盒子。

  第一個盒子中,乃是一對兒巧奪天工的葫蘆。葫蘆上的刻畫乃是李白醉酒圖,簡直惟妙惟肖。

  這對兒葫蘆,是常風跟張家國舅要的。

  張鶴齡兄弟是玩葫蘆的行家。為弄幾隻好葫蘆,不惜在京郊皇莊旁辟了一百畝地,專門養葫蘆。

  一百畝地,一年得好葫蘆不過三對兒。

  葫蘆好,上面的刻畫更好。常風從陸鬆口中打聽到,興王最好李白的詩、東坡的詞。這才命人在葫蘆上刻李白醉酒圖。

  這份禮比黃金、白銀、玉器那些俗物,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直接送到了興王的心坎兒上。

  興王拿起葫蘆,愛不釋手:「妙物,真是妙物啊!常同知有心了。」

  常風又打開了第二個盒子。盒子當中乃是三張東坡詞稿,稿子後蓋著小印「鐵冠道人」。這是蘇軾的自稱之一。

  興王拿起詞稿後,兩隻眼睛瞪得像牛一般:「這,這,這。竟是東坡先生親筆?」

  「俗世中人看,這只是輕飄飄的三張紙。」

  「在孤眼裡,這卻是國寶!說價值連城都是貶低了它!」

  常風拱手:「容臣直言。年代久遠,臣也辨不清真假。」

  興王道:「內承運庫有一本東坡先生的真跡《寶月帖》。孤看跟這三張詞稿字跡相同。」

  「紙也是宋代金粟紙錯不了。別說九成是真品了,就算是贗品,也很是珍貴。」

  其實三張東坡詞稿是假的。

  九夫人以前是京城的第一銷贓掮客。接觸的人四頭八面。其中就有古玩行作偽的高手。

  常風聽陸松說興王喜好東坡先生的詞。特地讓九夫人淘換來了這三張假詞稿.很便宜。

  這三張假詞稿幾能亂真不說,常風也事先言明了「辨不清真假」。

  橫豎心意到了,不愁興王不領情。

  興王雙手將詩稿放進盒子裡:「這份禮物孤得好好珍藏。這是傳代的東西啊!」

  「若上天保佑,朕能得嫡長子。就將東坡遺稿傳給嫡長子。」

  興王十幾年後誕下的嫡長子是誰,想必諸位看官都清楚。

  常風又打開了第三樣禮物,一支玉杆狼毫筆。

  這玉杆狼毫筆,是幾年前黃元中舉,張家兩位國舅送的。

  興王是文人騷客,喜歡好筆。正如將軍喜歡好刀。

  常風乾脆打了妹夫黃元的秋風,要了一支,贈予興王。

  興王拿起了那支筆,跟前兩樣禮物一樣愛不釋手。

  常風在一旁笑道:「這是湖州請的制筆師傅,用哈密衛貢上來的和田玉雕琢成筆桿。再取老黃鼠狼的毛做毫。」

  興王道:「真是妙品啊!用這支筆做文章,定然下筆有神。」

  興王吩咐患有嚴重躁鬱症的貼身太監馬有祿,將三樣禮物收好,留待宴後把玩、欣賞。

  興王道:「常同知,哦不,常卿。你幫孤洗刷了冤屈。該孤給你送禮才是。」

  「你卻送了孤三樣大禮。孤若不還禮,豈不失了小宗體面?」

  說完興王從腰間解下了一塊玉蟒佩,遞給常風:「這塊玉蟒佩跟了孤十多年了。送你吧!」

  常風跪地,雙手接了玉蟒佩:「謝殿下恩賞!」

  興王笑道:「來來來,快入席吧!」

  酒宴之上,興王與常風相談甚歡。他是文人藩王,常風是舉人錦衣衛。二人自然能聊到一處去。

  一同赴宴的石文忠、張永幾乎插不上話。

  另一桌女人們的酒宴,亦是氣氛融洽。

  蔣妃對常恬、劉笑嫣等人說:「我也曾是錦衣衛的家眷。深知給錦衣衛當家眷的不易。」

  「錦衣衛辦的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差事。每逢我爹外出辦差,我和我娘都要燒香敬佛,求佛祖保佑他平安歸來。」

  蔣妃一席話,引起了劉笑嫣的共鳴。

  劉笑嫣道:「王妃所言甚是。唉,每逢夫君辦差,我都提心弔膽。」

  蔣妃道:「這杯酒,敬敬咱們家裡那些在錦衣衛效力過的男人。他們著實不易啊!」

  興王府的賜宴結束。

  興王多飲了幾杯,面露醉態。他竟拉著常風的手:「孤是小宗,閒散藩王而已,又遠在安陸州。」

  「一頓酒宴實在還不清你的情。今日若有興王府能幫上你忙的地方,你儘管來找孤。」

  「嗝,若有一天孤歸天了。你就拿著那塊玉蟒佩,找孤的後人。」

  「一句話。只要你活在世上一天,興王府的大門就為你敞開!」

  常風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千恩萬謝。

  其實,常風不認為興王府能幫他什麼忙。興王自己都說了,他是安逸藩王,遠在安陸州。

  這個世界上的事情很奇妙。常風又怎麼能想得到,小宗有朝一日會變成大宗。二十多年後,興王的嫡長子會成為大明天子。

  一朝天子一朝家臣。二十多年後,新皇登基,錦衣衛大換血。

  常風正是憑著那塊玉蟒佩,保住了自己的權勢。

  陸松代興王,送眾人來到了王府門口。

  常風對陸松說:「以後盡職盡責,伺候好興王殿下。他是一位賢王,值得錦衣衛的人用生命保護。」

  陸松拱手:「屬下牢記常爺教誨。」

  陸松走後,常風上了官轎,劉笑嫣、常恬也各自上了轎。

  同來赴宴的張永、石文忠卻攔住了他的去路。

  常風下得官轎:「張公公,石都督,還有事嘛?」

  二人對視了一眼,然後齊齊給常風下跪磕頭:「恩公在上,受我一拜。」

  「多謝恩公仗義出手。」

  常風連忙將二人攙起:「張公公、石都督,你們這是做什麼?」

  張永道:「常爺不僅為興王洗脫了冤屈。也為我們二人洗脫了冤屈。」

  「您又揪出幕後黑手李廣.司禮監的椅子就那麼幾把。李廣不死,我怎能升任司禮監秉筆?」

  石文忠附和:「常爺十三年前救過我弟弟的命。如今又救了我的命。是我們石家的大恩人。」

  「今後石家定當湧泉相報。」

  常風這回算是秦始皇吃花椒,贏麻了。

  扳倒仇敵李廣,拿回一半兒衛權不說。還廣結善緣,與興王結下情誼。被一個司禮監巨頭、一個軍中巨佬視為恩人。

  常風回到自家府邸。

  徐胖子等在了門口。

  常風下了轎,徐胖子迎上來道:「按你的吩咐,李廣府邸里的書信已經燒光了。」

  常風道:「成。你派個手下人來回稟就是,何苦親自跑一趟?」

  徐胖子道:「哪兒啊。我是來跟你家老岳丈打麻吊的。」

  「娘的,輸了半宿了。借著跟你稟報事的由頭出來一趟,停一停等等手氣。」

  劉笑嫣笑罵道:「世子這是輸了多少。這種招數都想出來了。」

  徐胖子一瞥大嘴:「嫂子,令尊簡直就是個殺神。四圈牌敲走了我二百兩銀子。」

  徐胖子跟常風同歲,都已經三十三歲了。酒色掏空了他的身體。他正值壯年就不行了。

  這一兩年來,他去怡紅樓的次數越來越少。跟常風的老丈人劉秉義玩到了一起。

  平日裡沒事兒徐胖子就跟劉秉義打麻吊、鬥雞、鬥蛐蛐、釣王八。

  朝堂就像是一個池塘,隨便扔進一塊小石頭,都會導致一圈圈漣漪。

  李廣死了。本來都察院的言官們打算跟常風要李廣的書信,按書信大肆參人,謀升遷、謀美名。

  萬萬沒想到,常風竟然書信變成了一縷青煙。

  言官們對常風憋了一肚子氣。但又不敢發泄。

  皇上剛剛下旨,命常風以左同知之職專管北鎮撫司。常風的權勢又回來了。

  言官們才不願意去觸錦衣衛常屠夫的霉頭。

  於是乎,一個倒霉蛋兒成為了言官們發泄的對象。

  這個倒霉蛋兒就是成化朝第一名將,王越。

  王越像極了後世的一位名將,戚繼光。

  論軍功,王越是成化朝第一。戚繼光是嘉、隆、萬三朝第一。二人都稱得上一代天驕、民族英雄。

  他們有著一個共同點:會打仗,更會做人。

  戚繼光為了自己制定的軍事方略能夠在朝廷中樞順利通過,不惜依附於張居正。

  別人給張居正送美女,戚繼光除了送美女還送壯身神物海狗鞭。

  他給張居正寫信,都是自稱「門下走狗戚繼光」。

  只要能夠實現我心中的理想,以刀劍護佑黎民眾生。阿諛逢迎又如何?不要臉又如何?被人譏諷又如何?

  王越跟戚繼光一模一樣。

  成化朝時,王越依附於權宦汪直。二人聯手,打得北虜不敢南下入寇。

  後來汪直失勢,王越被雪藏了多年。一直到弘治帝即位,懷恩說情,他才被重新啟用。

  懷恩當了內相,王越攀附懷恩。

  懷恩病故,王越攀附首輔劉吉。

  劉吉被逼致仕,他又攀附李廣。

  總之,朝廷里誰得勢,老王就攀附誰。

  文官人人對老王不齒。

  老王毫不在意。我經營西北多年,若想保住西北兵權,就必須朝中有人。

  為了大明西北疆域的太平,我王越給權貴舔腚又如何?承擔萬世罵名又如何?

  如今他在京賦閒,但時刻關注著西北局勢。

  賀蘭山,自洪武年間起就是大明與蒙元殘存勢力的軍事分界線。

  成化朝時,汪直支持王越在西北用兵,將賀蘭山牢牢掌控在大明手中。

  這兩年,韃靼小王子屢屢派兵騷擾賀蘭山麓,似乎有意重新染指賀蘭山。

  王越急在心裡。奈何他賦閒在家,閒人一個,制定的賀蘭山防禦方略無法施行。

  於是他走了李廣、張家國舅的門路,意圖重新出山,擔任三邊總制,前往西北,將韃靼人徹底趕出賀蘭山。

  吏部尚書馬文升、兵部尚書劉大夏也是支持他重新領兵的。

  奈何文官視王越為「文人之恥」。反彈強烈。弘治帝屢次想啟用王越,都被文官集體反對,只得作罷。

  這回他最大的靠山李廣倒台了,言官們參劾他的雪花如雪片一般飛向弘治帝的案頭。

  參劾王越攀附李廣,並不需要什麼書信當證據。

  朝中誰人不知,王越舔李廣舔出了花兒。

  李廣要在外宅修戲樓。王越巴巴跑去親自當監工。

  每次李廣過壽,王越都獻上近乎肉麻的賀壽詩。

  三節時,王越成箱成箱的給李廣送「白米」.

  這是眾人皆知的事。

  李廣死了六天後,都察院一百多名御史聯名上摺子,參劾王越依附奸宦,毫無廉恥。建議弘治帝以奸宦黨羽的罪名,將其斬首示眾。

  這一回,老王別說重掌兵權,守住賀蘭山了。腦袋保不保得住都兩說。

  內閣三閣老劉、李、謝都是明白人。知道安定西北,非王越不可。

  但三閣老是文官集團的首腦。底下的文官集體參劾王越,他們也不好為老王強出頭。

  當大領導的,既要有上層建築,也要有下層基礎。

  跟手下文官們鬧翻了,以後他們的權威何存?

  可憐巴巴的成化朝第一名將,就只能蝸居在自家府邸,等待著治罪的聖旨。

  這日傍晚時分。

  常風下了差,騎著馬回了府。

  今日興王朝貢完畢,風光出京。出京儀仗的事是錦衣衛負責。常風忙了一整天。

  常風下了馬,手裡拎著一個彈弓進了家門。

  常破奴迎了上來:「爹,你手裡拿的這是?」

  常風道:「我讓衛里的武庫百戶,專門給你做的牛筋彈弓。」

  「太子愛玩彈弓。你得練好了彈弓,才能跟太子有共同的話題。」

  不光劉瑾知道伺候好儲君就是最大政治投資的道理。常風亦知道。

  常破奴是太子的伴讀郎。在太子身上下注,常家有天然優勢。

  常破奴接了彈弓,愛不釋手:「好。我這就去擺幾個罐子練手。」

  劉笑嫣走了過來:「你就不教教兒子好的!」

  常風道:「你懂什麼。再說,就許你當年做小姐的時候天天練弓箭。不許咱兒子玩彈弓了?」

  「你這不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嘛?」

  常破奴附和:「就是就是。」

  他隨手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朝天上射了出去。

  石頭划過一道美妙的弧線,不偏不倚,朝著一個白髮老頭飛去。

  老頭身手矯捷,一個閃身躲過了飛石。

  白髮老頭正是吏部天官馬文升。

  常風見到這一幕,罵了兒子一聲:「胡鬧。」

  然後他領著兒子來到馬文升面前:「快給馬老部堂磕頭賠禮。」

  常破奴老老實實磕頭:「馬老部堂,破奴錯啦!」

  馬文升笑道:「好孩子,快起來。你把彈弓給我。」

  常破奴將彈弓雙手奉上。

  馬文升又指了指花壇:「去給我撿一塊小石頭。」

  常破奴照做。

  馬文升將石頭放進彈弓弦皮。猛然一拉,瞄準了院中石榴樹上駐足的一隻麻雀。

  「嗖啪!」石頭不偏不倚,將麻雀打落在地。

  如果麻雀會唱歌,一定會唱:聽我說謝謝你,因為有你.

  常風讚嘆:「馬老部堂好手段。」

  馬文升將彈弓還給常破奴,說:「常小公子,你記住,要打好彈弓,眼要准,手要狠。」

  「先得練手勁。每天早晨拿根兩尺的繩,吊一塊青磚。來回提起放下一百回。」

  常風道:「還不多謝馬老部堂教誨?」

  常破奴給馬文升作揖:「多謝馬老部堂教誨。」

  常風道:「去別處瘋玩吧。」

  常破奴一溜煙跑了。

  常風和馬文升坐到了石榴樹下的石桌前。

  僕人很有眼力價,連忙過來給二人上了茶。

  常風道:「馬老部堂您公務繁忙,到寒舍一定是有要緊事吧?」

  馬文升喝了口茶問:「知道誰家的娃娃彈弓打得好嘛?」

  常風搖頭:「不知。」

  馬文升道:「韃靼部落的娃娃彈弓打得好。他們五歲便騎羊,在羊背上打彈弓。」

  「一個百頭的羊群,只需一個八歲娃娃看著。娃娃坐在離羊群三十步外,手裡拿著一個彈弓。」

  「有羊群逾越雷池一步,石頭子兒就精準的落在羊身上。」

  「等到十二歲時,他們手中的彈弓換成了弓箭。坐騎也換成了駿馬。」

  「可以說,整個韃靼草原就是一個大兵營。韃靼人人皆兵,自小就開始騎射訓練。」

  常風道:「這些事,我聽南鎮撫司從草原歸來的袍澤說過。」

  「自瓦剌衰落之後,韃靼就成了咱大明的心腹大患。」

  馬文升點點頭:「嗯。這兩年,韃靼小王子有意奪取賀蘭山麓。」

  「若沒了賀蘭山這道天然屏障,大明西北就像是一個赤著懷的婦人,面對著一群窮凶極惡的匪徒。」

  「西北危局,只有一人可解。你可知是誰?」

  常風脫口而出:「自然是馬老部堂您了!」

  馬文升道:「我管的是天下兵馬,而非西北一域的兵馬。朝廷需要一位有足夠能力、手腕的三邊總制。」

  「最佳人選是王越。」

  提到王越,常風皺眉:「可是他名聲不佳。最近又遭文官參劾。皇上就算想啟用他,也要面臨文官的壓力。」

  馬文升笑道:「幫王越重新出山,是一件難事。若不難,我也不會登門求你錦衣衛常爺。」

  「當初懷恩公公因保儲被貶南京。今上登基,將他召回京師後,他立即向皇上舉薦了三個人。」

  「一個是老朽,一個是王恕公,另一個就是王越。」

  馬文升連常風的干爺都搬出來了。常風當然不能拒絕。

  可朝堂人事大事,還是涉及三邊總制這種要職,常風也不能立即答應。

  常風道:「這樣吧。今夜吃罷了晚飯,我去見一見王老都院。」

  王越是以左都御史銜致仕的。故常風稱他為王老都院。

  馬文升拱手:「那就有勞了。」

  常風送走了馬文升。吃罷晚飯,來到了王越的府邸。

  走到府邸門口,門房迎了上來:「大人是?」

  常風亮了下錦衣衛的腰牌:「錦衣衛左同知常風,前來求見王老部堂。」

  門房不敢怠慢:「我這就去通稟。」

  常風卻道:「無需通稟,直接領我去見他即可。」

  不多時,常風來到了王越的書房前。

  只見王越在對著一個沙盤喃喃自語:「延綏副總兵朱槿是個憨貨。把一千騎兵擺在這兒,不是等著被韃靼人合圍吃掉嘛?」

  「寧夏總兵李俊那小崽子也淨胡鬧。這兩個千戶所不趕緊收縮向北,扼守住咽喉要道。打起來就晚了!」

  「都司張安的部署,倒是很妥當。」

  王越對西北的邊將如數家珍。這批人在成化朝時,只是王越手下的千戶、百戶。

  如今全都開衙建府,成了一方鎮帥。

  他們的老帥王越,卻落魄到連腦袋保不保得住都兩說。

  王越似乎身體不太好。七十三歲的他不住的咳嗽著。

  他鬚髮皆白,穿著一身布衣。腰板也已經佝僂。

  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王越顯然已經是風燭殘年了。

  也只有牆上掛著的那柄寶劍,還記得當初王越在千軍萬馬中的威風。

  常風咳嗽了一聲。

  王越還在盯著沙盤,頭也不抬的問:「兵部最新的西北塘報,劉部堂差人送來了嘛?」

  常風道:「王老都院。」

  王越聽聲音不是僕人,轉頭一看,驚訝道:「啊!是錦衣衛常爺啊!」

  快坐快坐!說完王越用袍袖,給常風擦了擦椅子。

  隨後他喊僕人:「快給常爺上茶。把家裡最好的碧螺春沏了!」

  恭敬不如從命,常風坐到了椅子上:「在朝廷的功勳老將面前,晚輩怎敢當一個爺字。王老都院,您還是直呼我常風吧。」

  萬萬沒想到,王越竟直接給常風跪下磕頭:「待罪老朽王越,見過錦衣衛常爺!」

  常風心中一陣心酸:當年馳騁西北的統帥,如今竟卑微到了如此地步。

  他連忙攙起王越:「王老都院,折殺晚輩了!您當初平定西北,縱橫草原的時候。我還是我爹第三條腿肚子裡的一泡水呢。」

  王越道:「您現在是皇上身邊的紅人,朝廷中有名的青年才俊。」

  「您能蒞臨寒舍。簡直讓寒舍蓬蓽生輝。」

  王越就是這麼個人。見到權貴就擺出一個耷拉孫的態度來。

  這是王越的處事風格。他知道,京城權貴的一句話,就能讓他掌握兵權或丟掉兵權。

  有兵權在手,他才能施展軍事才華,實現御北虜、護黎民的人生理想。

  他既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又是一個實用主義者。

  常風道:「王老都院,您要是這樣我就走了。您這不是折殺我嘛?」

  王越道:「都院二字我受不起,你還是喊我老王吧。」

  常風板起面孔:「王老都院,您要是如此自貶,我就沒法跟您談事了。」

  王越連忙道:「啊,啊。那就隨便常爺怎麼喚老朽。」

  常風看向沙盤:「這是賀蘭山一帶的地形?」

  王越道:「正是。這沙盤是老夫親手做的。」

  常風驚訝:「如此精妙的沙盤,恐怕兵部職方司的人都造不出來。」

  王越渾濁的老眼中忽然露出一絲精光:「西北的一草一木,皆在我胸中爾!」

  說這話的時候,王越的語氣不再卑微,透出一個百戰悍將的驕傲。

  常風問:「您剛才說了幾條西北防禦的不足之處。能否詳細給我講解一番?」

  一提到西北防禦的事,王越立馬來了精神,一掃病怏怏的神色。

  王越由淺入深,用通俗易懂的語言,耗費整整半個時辰,讓常風看清了西北局勢。

  常風發現,談起軍事,王越仿佛換了一個人,眼睛中似乎有光。這才是當初威震西北的王老帥該有的樣子。

  半個時辰過後,常風發自肺腑的說:「馬老部堂說的真對。西北危局,只有一人可解。那就是王老都院您。」

  王越突然裝起了可憐,七十三歲的老人開始痛哭流涕:「嗚嗚嗚!老朽現在腦袋都保不住了。談何解西北危局!」

  「嚶嚶嚶!常爺是皇上身邊的大紅人哇,一定要為老朽美言幾句。老朽來生給您做牛做馬。」

  「哇哇哇!若常爺能保住我的命。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你是我乾爹,不,親爹,比我親爹還親!」

  人生如戲,全靠演技。王越不但會打仗,還很會演戲。

  常風一聲暴喝:「王越,別裝了!」

  「你可憐兮兮的外表下,存著縱橫沙場、報效國家的萬丈雄心!」

  「你其實是個無比自傲的人。在你看來,什麼李廣、常風,都不過是只會耍弄陰謀詭計的蟲豸爾!」

  「你又是痛哭流涕,又是要認我當親爹。無非是想當上三邊總制,重掌西北軍權。禦敵於賀蘭山外。」

  「京城裡的你不是你。去了西北的你才是真的你!」

  「你攀附權貴,無非是想猛虎出於柙!」

  「寶劍藏於鞘中,只是笨鐵而已。只有出鞘才是絕世神兵。」

  「我今日來此,是幫你這柄寶劍重新出鞘的。」

  「你若再裝低三下四,我立馬就走。」

  王越聽了這些話,立馬換了一副面孔。

  他的臉上不再有卑微神色,只有百戰沙場磨礪出的英氣。

  王越道:「常風啊常風。怪不得你小子這十多年來如此得寵呢。你看人很準。」

  常風啞然失笑:「剛才還要拜我當親爹。怎麼這麼快我就成了『小子』?」

  王越道:「你是個明白人。我無需偽裝,偽裝無用。你隨我來。」

  常風跟著王越來到了後院的一間房。

  王越打開門,點燃了蠟燭。

  房間之內,赫然擺放著一座棺材。

  常風拍了拍棺材:「這什麼木頭?發黃髮朽。你要預備壽材跟我說啊。」

  「我親家是福祿街的老買賣家了。一準給你淘換一口好棺。」

  王越正色道:「用不著。我就用這口棺材。這是胡楊木所制。」

  「成化九年,我在紅鹽池大敗滿都魯,徹底收復河套。戰後,我在紅鹽池看到了一棵胡楊樹。」

  「當時我隱隱有種感覺,這顆胡楊樹是我最終的歸宿。就命人將它砍了,打了這口棺材。」

  收復河套,是王越軍事生涯的巔峰。

  河套是中原民族、草原民族歷朝歷代必爭的養馬地。

  歷代邊將,都有三個至高無上的追求。

  第一個追求:封狼居胥。

  第二個追求:飲馬瀚海。

  第三個追求:收復河套。

  成化九年的紅鹽池大捷,讓河套重歸大明。是王越一生中最得意的一筆。

  王越拍了拍棺材:「小子,真正的男兒應該有馬革裹屍的勇氣。」

  「你若助我當上三邊總制,重掌西北。我將抬棺上任,讓韃靼小王子二十年內不敢染指賀蘭山。」

  「我七十三歲了。這趟西征,恐怕無歸鄉之望。」

  「就算我死了,裝進棺材埋在西北,魂靈也會化作陰兵陰將,鎮守大明的西北邊陲。」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西北若有王越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王越一席話,點燃了常風骨子裡的熱血。

  十六年錦衣衛生涯,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已經將常風的熱血消磨殆盡。

  王越的豪言壯語,讓他熱血澎湃。

  常風畢恭畢敬,朝著王越深深作了一個揖:「先生大義。」

  「晚輩願助您一臂之力。」

  王越道:「我為了重掌兵權巴結李廣,幾乎散盡家財。我可沒銀子打點你啊。」

  常風正色道:「先生也太看輕晚輩了。老內相臨終前,有遺言交待給我。」

  「最重要的一句是『庇護忠臣良將』。您就是我該庇護的忠臣良將。」

  王越抬棺出征的勇氣,徹底征服了常風。

  抬棺出征,古來有之。

  說句題外話,三百多年後,一位名叫左宗棠的英雄也曾抬棺出征。

  常風離開了王越的府邸。他抬頭看了一眼滿天星斗。

  常風自言道:滿腹安邦定國大才的王老帥,為人著實有趣啊。

  在官場之中,整人、殺人是一種能力。

  保人、薦人亦是一種能力。

  常風已經深諳此道。

  常風要做的,是先替王越洗脫依附奸宦李廣的罪名,保住老王的腦袋。

  翌日上晌,常風來到了錦衣衛。

  北鎮撫使石文義,向他稟報了北司的日常事務。

  常風聽罷,突然說了一句:「李廣府中抄出書信九匣,對嘛?」

  石文義答:「是啊,一共九匣。全被燒了。」

  常風微微一笑:「其中一匣,是個鐵匣。鐵匣沒被燒,匣里的信保留了下來。對嘛?」

  石文義先是一愣:「啊?」

  片刻後他道:「常爺說留下來一匣,那就是留下來一匣。」

  常風吩咐石文義:「你去辦兩件事。找一個鐵匣。再找一份李廣的筆跡。讓沈老千戶在值房等我。」

  老千戶沈周是書畫大家。除了善於畫嫌犯小相,還善於鑑定、臨摹筆跡。

  常風又去了一趟王越的府邸。

  王越書房。

  常風道:「我昨夜想了個法子,能讓王老都院您洗清依附李廣的罪名。」

  「讓您的僕人煮一碗白米湯送來。稠一些。」

  王越不明所以,不過還是照做,吩咐僕人去熬米湯。

  隨後常風給王越研磨:「王老都院,你現在寫一首給李廣的賀壽詩,要多肉麻有多肉麻,要多酸有多酸。」

  王越道:「李廣都服毒自盡了,我給他寫哪門子賀壽詩?」

  常風道:「這您不用管,照做就是。」

  王越寫拍馬屁的酸詩是行家裡手。不多時便將詩寫成。

  常風看了看,啞然失笑:「您老這首詩就差喊李廣親爹了啊。」

  王越尷尬的一笑。

  這時,僕人端來了米湯。

  常風取了一支沒蘸過墨的新筆,蘸了些米湯。然後他將筆遞給王越。

  常風道:「我說,你用這支筆在賀壽信的背面寫。」

  王越點頭:「好。」

  常風道:「李廣,你這個王八蛋!貪財如命的閹貨,弄權作亂的小人我已暗中搜集你橫行不法的證據,待搜集齊全,必公之於眾。」

  常風說了一大堆辱罵李廣的話。王越全部寫在了賀壽信的背面。

  寫完,王越咂摸出了滋味兒:「米湯顯影?你是想用這封信,證明我非攀附李廣,而是虛與委蛇?」

  常風微微一笑:「王老都院受錦衣衛委託,假意依附李廣。在李廣身邊搜集他橫行不法的證據。對嘛?」

  王越臉上露出狡黠的笑容:「好傢夥。我成了錦衣衛埋在李廣身邊的暗樁?」

  常風道:「是啊。一回兒我就將您老的名字寫進錦衣衛的暗樁名冊。」

  「明日早朝,跟這封信一同公之於眾的,還有您的錦衣衛暗樁身份。」

  王越笑道:「可我不是錦衣衛的暗樁啊。」

  常風道:「我是錦衣衛的左同知。我說您是,您就是。」

  隨後常風回到了錦衣衛中。讓沈周偽造了一封李廣筆跡的信。

  信的大致內容是:王越老賊。你用米湯在賀壽信的背面辱罵我的事,已被我察覺。等著吧,過幾日我便讓你身首異處。

  信的日期,寫的是李廣因毓秀亭事件丟官的前兩天。

  萬事俱備,只待翌日早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