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4章 雕青之好!讓百姓當家做主,他們才會擁護朝廷
有語云:七月流火。
天氣本應是逐漸轉涼。
但今年七月的汴京城,天氣依舊炙熱,直到月底,熱得仍像一個大蒸籠。
在非陰涼處站著,都能出一身汗。
汴京城冰塊的價格直接暴漲了三倍。
往昔,趙禎向各個衙門最多賜冰三次,今年足足賜了五次。
城內百姓大多衣著清涼。
從事力氣活兒的漢子們都打著赤膊幹活。
一些年輕女子穿著一件半透明的薄紗羅,再套上一個微微敞開的褙子,便出門了。
大宋女性的穿著還是較為自由的。
衣著打扮雖不如盛唐那般奔放,但也並不保守。
……
又一日。
午後,樞密院。
狄青、曾公亮、梁適、蘇良四人聚在一起,正在討論大練兵之策。
蘇良乃是狄青特意邀請來的。
蘇良的練兵理論和經驗雖不如這三人,但龍羽軍卻是蘇良一手帶出來的。
在訓練將士戰鬥意志和執行力方面,蘇良堪稱大宋第一。
這種能力也是全宋將士所或缺的。
房間內,四人討論激烈。
每人身後都坐著一個書寫人,會將他們的每一句話都記錄下來。
角落裡放置著兩個大冰盤,裡面放置著一塊塊冒著寒氣的冰塊,而在冰塊裡面還放著各種水果,上面還放著一個茶壺,專供四人喝冷飲解暑。
此等待遇,乃是趙禎專門安排的。
就在這時。
一名護衛快步走了過來,朝著狄青拱手道:「狄樞相,外面有五名禮官求見,為首的是鴻臚寺左寺卿,他稱有要事相商。」
狄青面帶疑惑。
「禮官?他們來做什麼,讓他們進來吧!」
樞密院與禮官們幾乎沒有任何交集。
即使樞密院的一些禮儀之事做的不規範,也都是中書省傳達。
很快。
左有鼎帶著四名禮官走了進來。
「下官左有鼎,參見狄樞相,曾副使、梁副使、蘇司諫,你們也都在啊!」
蘇良三人朝著他微微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
「左寺卿,不知來樞密院有何事?」狄青問道。
左有鼎露出招牌式的禮官假笑,看了蘇良三人一眼。
曾公亮立即會意。
「左寺卿,莫非所言之事需要我們三人迴避?」
「不不不,此事無須瞞著三位,不過需要狄樞相給個明確的回覆,三位不用表態。」
左有鼎說話喜歡拐彎。
其本意是:他與狄青說事,蘇良三人不要參與。
蘇良三人瞬間明了,當即拿著桌子上的文書看了起來。
左有鼎看向狄青,道:「狄樞相,今晨,監察御史韓絳向官家呈遞了一份奏疏,稱當下汴京城雕青者甚多,實為惡俗之風,理應禁止。官家命我等依據禮法,研究一番,然後呈上一個結果。」
雕青,又名文身、鏤身、扎青、點青。
「當下,天氣酷熱,很多百姓赤膊外出,有花臂、花頸、花腿,胸前背後刺字,刺花鳥魚蟲走獸者甚多,想必狄樞相在街頭也見到許多。」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自先秦起,文身乃為黥刑,意在懲治犯人,天下人尚無文身之俗。而至盛唐起,一些惡民開始自虐,在身上刺蛇蝎虎豹等圖案……」
「左寺卿,你先停一下!」狄青伸手打斷了左有鼎的話語。
左有鼎不由得一愣,反問道:「我講的有問題嗎?」
狄青道:「左寺卿,你剛才講了一大堆,其實就說了一句話,雕青本是罪刑,而今卻成了民間風尚,理應禁止,對不對?」
「對對。」左有鼎點頭道。
「本樞相雖沒你有學問,但大多數話還是能聽懂的,麻煩你講得精煉一些,並且只講與我有關係的話語!」狄青非常認真地說道。
聽到此話。
蘇良、曾公亮、梁適三人不由得都笑了。
狄青最討厭的就是說話囉哩囉嗦的人。
左有鼎向來囉嗦,每次講事情恨不得都要從堯舜禹湯開始引用典故。
左有鼎尷尬一笑。
「是這樣的,我們經過討論,覺得韓御史的建議非常正確,雕青實乃惡俗,理應禁止。」
「但是,民間雕青者甚多,有大部分都是因狄樞相您臉上的雕青而將其當作風尚,我們想請狄樞相用藥水洗掉臉上的印記,為廢棄此惡俗,做天下人的典範。如何?」
狄青面色陰沉,緩緩站起身來。
「五位,恐怕你們搞錯了,民間百姓臉上身上的印記是雕青。但我臉上這個,乃是刺配充軍所留,並不是一樣東西。」
「雕青是不是惡俗,與我無關。我也早向官家匯報過,此印記乃是為了激勵我個人而留,我是不會將其洗掉的。」
「狄樞相,你……你何必如此固執呢?伱當下已是樞密使,還留這玩意幹嘛?在我們眼裡,它就是雕青的印記,我們勸你洗掉它,乃是為了營造我大宋的良風美俗!」
「此事,與我無關。」狄青再次道,其語氣,儼然是想攆人了。
這時。
一名禮官高聲道:「狄樞相,此事乃是官家布置,你有責配合我們的差遣,如此做,也有助於你的仕途,你就願意讓別人看著你的臉就想起你是一個刺配充軍的罪犯嗎?」
「本樞相願不願意,與你何干!」狄青已經生氣了。
狄青臉上所刺印記位於左眉之上,原來是六個字:拱聖第五指揮。
後來,狄青在軍伍中立了功。
上官同意其洗掉印記後,他便將這六個字塗抹成了一片深紫色的印記,藉此勉勵自己。
在狄青眼裡,這塊印記就是他的軍功章。
他不覺得丟人。
並且他也不認為雕青是惡習,因為很多士兵都有雕青之習,此舉,並不影響別人。
所以,他才會如此生氣。
這點兒,曾公亮、蘇良、梁適都明白。
可惜。
對面的五名禮官卻不明白。
左有鼎甚是氣憤地說道:「狄漢臣,你居功自大,狂傲無禮,我……我們要彈劾你!」
說罷,五名禮官便氣呼呼地離開了。
狄青看向蘇良三人,無奈一笑,道:「三位,我覺得刺配之刑,毀人終生,理應廢棄!至於雕青,乃個人喜好,算不上良習,但也絕非惡俗!」
蘇良三人都認可地點了點頭。
刺配之刑,源於五代十國時期的朱溫,其為防防士兵外逃,強行在士兵的臉上或手臂上刺字。
而今,在大宋的法令里,唯有刺配充軍者、逃兵和敗兵,會被標記印記,無朝廷命令,不得清除。
刺配充軍,這個罪名一直存在爭議。
臉上刺印,是逼得一些犯人造反的主因。
因刺印後,便無人再將他們當人看,許多人一輩子都要帶著這個印記活著,命如草芥。
……
翌日,一大早。
左有鼎便號召一群禮官呈上了一堆彈劾奏疏,控訴狄青居功自傲,欺辱禮官,並要引領民間雕青之惡俗。
隨後。
館閣的官員們也都跟了上去,怒斥狄青。
他們向來看不起武官,又以大宋禮儀的衛道者自居,定然是要踩上一腳的。
與此同時。
禮官們和館閣官員們再次發力,讓一些民間小報將此事捅了出去,意在將此事鬧大,讓狄青顏面掃地,輸理又輸人。
但是,看過小報的百姓並未隨著他們的想法走。
很多百姓表示,雕青乃是個人愛好,既沒有傷風敗俗,危害朝廷,又沒有對別人造成傷害,算不上惡俗。
……
諫院內。
右正言趙抃看向蘇良,道:「這群禮官和館閣之官真是無恥,汴京城雕青之俗與狄樞相有何關係?先帝執政時,汴京城的雕青已成風尚了。我雖不喜雕青,但其並不危害別人,怎麼就是惡俗了?」
蘇良淡淡一笑。
「重點不在此處,而在於狄樞相帶著印記與他們一起站在朝堂上,還站在他們前面,他們心中不服氣,覺得刺配之人沒有資格與他們為伍!」
狄青自擔任樞密使後,便活在了所有文官的眼睛裡,許多官員都盼著他犯錯,然後官家將其罷黜呢!
就在這時。
左有鼎突然得知,曹國舅曹佾在胸口處也刺了一個財神爺。
曹佾雖沒有了官身,但畢竟是外戚,左有鼎便想著拿其做一做文章。
當即,左有鼎等禮官將攻擊目標對準了曹佾,再次上奏,稱曹佾乃是受到狄青的影響,在胸口雕青,並彈劾曹皇后治家不利,也有責任。
他們覺得自己完全站在正義的一方,而將事情鬧大,不但能凸現他們的功績,還能使得狄青受懲。
可謂是一石二鳥。
……
午後。
鴻臚寺大門前,一道高亮的聲音響起。
「左有鼎,你給我出來!」
「本國舅爺在胸口雕了一幅圖怎麼了,你正事不干,吹毛求疵,誣告當朝皇后,你這個糟老頭子壞得很!」
曹佾掐著腰,站在鴻臚寺門口,破口大罵。
門前的護衛知曉國舅爺身份尊貴,不是他們能制止或驅趕的,連忙去尋左有鼎了。
而此刻。
隨著曹佾的罵聲再次響起,很多百姓也圍聚了過來。
稍傾。
左有鼎提著官袍,快步走了出來。
「國舅爺,你……成何體統?成何體統?你……你真是有辱斯文!」左有鼎跺腳說道。
「有辱斯文你大爺!左有鼎,你為大宋做了多少貢獻,我為大宋做了大宋多少貢獻!」
「為了擴大我大宋商貿,本國舅爺從南走到北,從東走到西,又從白走到黑,你知道我為大宋提高了多少商稅嗎?你知道我幫助了多少貧苦人家衣食無憂嗎?」
「以前,我不務正業的時候,你不敢誣告我。現在我正在為朝廷做事,你不但罵我,還誣告當朝皇后,我不能忍!無論宮內宮外,我曹家都是大宋的功臣,輪不到你張嘴胡言!」
「我在胸口刺上一個財神爺,乃是圖個吉利,希望大宋富裕,我藏在身上有沒讓你看,我何錯之有,你這個老不死的,今日我就罵你了,即使去官家那裡講理,你也沒有半分道理!」
……
曹佾扯著喉嚨,隔著半條街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左有鼎氣得冒出了一腦門汗水,卻根本插不進話。
曹佾罵完後,根本就不聽左有鼎辯解,丟下一句「我定向官家告你!」的狠話後,便離去了。
「粗鄙!粗鄙!實在粗鄙!」左有鼎氣得扶著老腰,差點兒沒有昏厥過去。
這次。
曹佾確實罵得狠,受罰是肯定的。
不過他並非魯莽所致。
在商界摸爬滾打數年,他已經不是那個莽撞的小伙子了。
他有自己的盤算。
他敢如此罵左有鼎,一方面確實生氣,另一方面則是要顯露一下他的功績。
這兩年。
曹佾對大宋的商貿影響巨大,小陶朱公的名號已經名副其實。
即使受罰,他也要顯露一番,讓天下百姓,讓滿朝士大夫官員,讓官家都聽到他曹佾的功勞。
此舉。
對禁中的曹皇后有利,對大皇子有利,對曹家的未來更有益。
曹佾曹國舅大罵左有鼎,再次將雕青之事的熱度抬了上來。
除了官員們紛紛上奏表態外,民間的議論聲也漸漸高漲。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損之一釐一毫!」
「我父母都不管我,用得著你來管我,我刺圖於股上,難道你還要扒掉我的褲子看一看?」
「粗鄙!良家子絕不雕青,爾等純屬潑皮無賴,日後定會入獄的!」
「關你屁事!」
……
垂拱殿,奏疏如雪花,然而趙禎卻不在宮中。
這一刻。
趙禎與蘇良正在一處茶樓的大堂中喝茶,聽百姓的議論。
二人已經逛了六座茶樓,每個人約喝了兩壺茶。
朝堂官員們大多都認為雕青乃是惡俗,理應禁止;但民間大多數百姓的聲音,卻是贊同。他們覺得此事對別人無害,不應該當作惡俗禁止。
官員和百姓乃是兩個截然相反的陣營。
這也是趙禎第一次遇到。
片刻後。
趙禎與蘇良離開茶樓,坐上了馬車。
趙禎道:「朕向來不喜雕青,但其卻被百姓引以為風尚,甚至傳為美談。有人將妻子兒女的名字刺在手臂上,有人將人生理想刺在背上,還有人在身上刺著收復燕雲、官家萬歲,朕若徹底禁止,豈不是傷了他們的心。」
「但是,若不禁止。一些百姓在街頭展現的雕青確實醜陋,也不符合我大宋禮儀,本是犯人的記號,怎能變成民間風尚呢?」
趙禎面色糾結,看向坐在對面的蘇良。
蘇良想了想,道:「官家,首先,臣認為,趁著重修《宋刑統》的機會可廢除刺配之刑。」
「遇到重罪者,要麼處以極刑,要麼判處流刑。在臉上刺字,實在是不將人當人,使得罪犯被恕後,仍還要低著頭做人,這樣會使得他們受人欺負,而後只能繼續生亂做惡,甚至聚眾造反!」
趙禎認可地點了點頭。
他也早有廢棄之意,當下的大宋已經沒有逃兵了。
「至於雕青之事,官家可還記得盛唐時期流行的胡服之好,當時人人皆愛穿胡服,然過一段時間,百姓便膩了,此風氣也就過去了!」
「雕青本就是少數人愛好。我朝官員不喜雕青,諸多書生士子不喜雕青!」
「雕青者,不是獵奇的年輕人,便是怕受人欺負而用雕青展現自己無所懼怕的一類人,時間一長,人數自然會越來越少。」
「臣建議,可在汴京城內舉行一次全民投票,人人皆可參與,人人皆占一票。而後確定是否禁止。此外,可禁止十六歲以下的百姓雕青,另外讓開封府和皇城司嚴查在街頭巷尾,衣冠不整者即可。」
「全民投票?」
趙禎微微皺眉,道:「景明,你可知汴京城有近兩百萬人,如此大動干戈,是不是有些小事大辦了?並且據朕來看,定然是反對禁止雕青者居多!」
「沒錯,這個結果肯定是反對禁止雕青者居多。咱們施行全民投票的目的也不是為了結果,而是讓百姓知曉,朝廷非常尊重他們的想法!」
「此舉,能大大提升百姓的幸福感。地方州府遇到此等與百姓息息相關的事情,也可這樣辦,而不是官衙一言堂!」
頓時,趙禎笑了,他看向蘇良,道:「朕明白了!」
……
翌日。
趙禎召兩府相公,先是討論了廢除刺配之刑的事情,而後又提出在汴京城舉行全民投票,決定是否禁止雕青。
相公們很快便明白了聖意,當即便執行起來。
百姓們聽到「全民投票」都感覺甚是稀罕。
沒想到自己竟然能決定國策的走向。
很多人第一次感受到,原來自己也算是大宋的主人,而非奴隸。
至於狄青,此事和他沒有任何關係。
趙禎重懲了以左有鼎為首的五名禮官,並讓他們向狄青道歉。
……
午後。
鴻臚寺門口不遠處,停著一輛馬車。
馬車上坐著蘇良和一直撇著嘴的曹佾曹國舅。
「官家不是說了,錯在左有鼎嘛,為何要我去認錯,我不去!」
蘇良笑著道:「此乃皇后之意,你罵人有錯,過於野蠻,應為自己的粗魯致歉!」
「景明,要不我在門口轉一圈就回來,咱們就假裝道過歉了如何?那左有鼎本就理虧,他不敢去宮內亂說,只要你覺得我道過歉,我便是道過歉了!」
蘇良搖了搖頭。
「國舅爺!左寺卿可是幫著你將你經商的功績宣揚的滿朝皆知,就憑這點,你向他道個歉,不虧吧?」
「你……你看出來了?」
蘇良白了他一眼。
「你以為天下就你一個聰明人,不但我看出來了,官家和諸位相公都看出來了,你確實功勞不斐!下次記得讓別人夸,自誇就有些厚臉皮了!」
「哈哈……確實,確實,我都忘了,全宋的聰明人都在朝堂,我這就去道歉!」曹佾一臉笑容地下了馬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