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1章 自打臉,啪啪響!前任首相陳執中
午後。
青州,千乘縣縣城,德福街上。
蘇良、孫勝、杜雷三人正坐在一家名為「劉大碗茶坊」的茶館中喝茶。
茶館狹小而簡陋,屋內只擺有三張大桌。
不過窗台的長柜上卻放著三十多個茶壺和一整排黑瓷碗。
不時。
便有一些干力氣活的漢子來到窗台,拿起茶壺,咕嚕咕嚕喝上兩碗,然後朝著一旁的小竹簍里扔上一文錢便離開了。
這裡的茶。
一文錢兩碗,五文錢一壺還贈五枚蒸棗。
非常便宜。
茶是劣茶,略帶苦澀,不過用來解渴解乏卻是足夠了。
這兩日。
蘇良對德福街商戶侵街之事,有了更加詳盡的了解。
六丈寬的德福街,因亂建店鋪,而今不足三丈,嚴重影響車馬通過,縣衙要將其拆除拓寬,重建商鋪,沒有任何問題。
問題在於,上任知縣與眾商戶的口頭契約還有兩年期限。
當地官衙不能因變法,不能因「侵街」之罪,就無視承諾,讓商戶們承擔所有損失。
此舉會讓當地官衙失去公信力,甚至與百姓結仇。
當然。
德福街商戶們的做法也有不妥之處,當街持兇器與官差對峙,有違大宋法令。
蘇良並不準備立即跳出來處理此事。
此乃當地衙門與百姓之間的矛盾。
他若以官威解決。
解決了一個德福街,很快還會冒出第二個、第三個德福街。
此等爭端,必須依照大宋法令執行。
而不是誰官大就聽誰的。
蘇良預測。
千乘縣知縣鄭有澤雖稱明日會派遣廂兵強拆,但大概率還是嚇唬這些商戶。
真要鬧出人命,他比任何人都要恐慌。
他希望明日雙方能再心平氣和地談一談,若能在彼此都接受的條件下結束此爭端,蘇良便不會參與。
若無法和平解決。
蘇良只能向朝廷匯報,讓中書為這裡的百姓特批賠償款,且讓朝廷補充條令,日後地方上有類似這樣事情發生,百姓都應該能拿到賠償款。
官府更改契約,必須要讓官府出錢,而不是以損失百姓的利益為代價。
……
就在蘇良正慢慢喝茶時。
一位白須老者挎著一個竹籃來到了茶館門口。
蘇良識得他。
他就是那個朝著知縣鄭有澤身上砸豆腐的老者,不遠處豆腐鋪的主家。
「劉掌柜在嗎?」老者喚道。
這時。
劉大碗茶坊的掌柜劉掌柜從櫃檯後面走了出來。
「齊阿公,裡面請,裡面請,這是有何事?」
齊阿公走進門。
將一塊干荷葉包裹的嫩豆腐放在櫃檯上。
「劉掌柜,這塊豆腐送給你吃,明日午時,縣衙來人強拆時,你……你可一定不要妥協,他們……他們若抓人,有老頭子我在前面撐著呢,一旦有人妥協,他們的膽子就更大了!」
劉掌柜笑著道:「您老放心,這個茶鋪也是我半輩子的心血了,契約期沒到,我絕對不走!」
「好,好,那我就放心了!」說罷,齊阿公便朝著門外走去。
「齊阿公,坐下喝碗茶吧,或者吃幾顆我剛蒸好的棗!」
「不了,不了,我還要去別的鋪子送豆腐,都交待到位了,心才能齊!」
齊阿公晃晃悠悠地朝外走去。
劉掌柜望著他的背影,忍不住道:「唉,可憐的齊阿公啊!兒子病故,兒媳改嫁,他一個人憑著豆腐鋪的買賣供孫子讀書,而今官衙要強拆,不是要了他和他孫子的命嗎?」
「全宋變法,看著是變好了,但我們這些小老百姓不還是接著受欺壓嗎?什麼世道?」
劉掌柜的感嘆,全被蘇良聽到耳朵里。
他舉到嘴邊的瓷碗,再次放了下去。
什麼世道。
這四個字讓他如芒刺背、如坐針氈。
若是趙禎聽到百姓的此番感嘆,估計好幾日都吃不下飯。
……
日近黃昏。
蘇良從縣城別處視察歸來,剛站在德福街上,便聽到一道響亮的聲音。
「豆腐!好吃的蔥油豆腐嘞!」
齊阿公站在店鋪前,正賣力叫喊著。
蘇良帶著孫勝和杜雷,來到齊阿公的豆腐鋪前。
說是鋪子。
其實也就不到五平米。
門口的攤子上,嫩豆腐已售完,還剩下大半竹簸萁的蔥油豆腐。
所謂蔥油豆腐。
即用小蔥榨油,然後煎出來的豆腐片,除了蔥油外,便只放了一丟丟鹽。
算是一種廉價的小吃。
很多人都用來佐酒或者搭配著饅頭吃。
齊阿公興奮地招呼道:「三位客官,可是要嘗一嘗蔥油豆腐?」
蘇良點了點頭。
「阿公,我們全都包了,在這兒吃,麻煩您再盛三碗熱湯!」
「全都包了?這有十多斤呢!」齊阿公有些意外。
蘇良扭臉看向孫勝和杜雷。
杜雷立即會意,道:「我……我一個人都能吃六斤!」
「我也能吃六斤!」一旁的孫勝也附和道。
當即。
齊阿公開始熱起了豆腐,用蔥油再煎一煎,很快便能出鍋。
蘇良望著動作嫻熟的齊阿公,笑著問道:「阿公,您多大年齡了?」
「八十有二了!」
「你這個年齡,該在家裡安享晚年了!」
齊阿公無奈一笑。
「鄉下人,活一天就要忙一天,我要掙錢,我孫子爭氣,特別喜歡念書,我還要再活幾年,將他考取功名的錢攢夠了,絕對不能再讓他像我這樣縮在這裡了,容易被人欺負!」
聽到此話,蘇良不由得鼻子一酸。
隨即。
蘇良三人吃起了豆腐,吃了一半後,三人準備打包離開,晚上接著吃。
蘇良朝著案板上放下一貫錢,扭臉就要離開。
「客官,給多了,給太多了!」
蘇良笑著道:「收下吧!給您孫子買些書,沒準兒能為咱大宋培養出一個狀元呢!」
齊阿公頓時笑了。
「能考上個進士就是祖上保佑了!」
……
翌日,天大亮。
德福街上的叫賣聲再次響亮起來。
商戶們都知午時左右官差會繼續來強拆,但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繼續叫賣。
他們這種拼搏勁,讓蘇良看到了底層百姓的韌性。
每一日。
他們都活得非常努力、認真,都在為自己的家人奮鬥。
……
近午時。
蘇良再次坐在了劉大碗茶坊。
剛坐下沒多久,便聽到有人喊道:有官差來了!有官差來了!
緊接著,前日的情景重現。
商戶們拿出菜刀、剪刀、鋤頭、木棍、秤桿等各色五花八門的武器,再次朝著街頭衝去。
蘇良也緊隨著跟了過去。
德福街街頭。
知縣鄭有澤身穿官服站在最前方,兩側跟著十餘名衙役。
而在眾衙役身後,則是站著二百多名手拿各種拆遷工具的廂兵。
廂兵們的任務就是修橋修路,拆遷建道。
二百名以上的地方廂兵,必須由地方主官同意後,才能調用。
由此可見。
青州主官也是支持鄭有澤的。
鄭有澤見德福街的商戶們再次氣沖沖地沖了過來,不由得瞪起眼睛,甚是憤怒。
稍傾。
雙方再次形成對峙局面。
鄭有澤高聲道:「德福街的商戶們,本官已給過你們機會,沒想到你們冥頑不靈,依然占街霸道,拒不搬離,本官再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
「現在,立刻將店鋪中的個人之物搬出去!」
「若你們不動手,本官便命廂軍士兵強拆,若有損壞,官衙一概不負責。持械反抗者,一律抓進縣牢重懲!」
這時,站在最前面的齊阿公,伸手從肩頭布袋裡抓出一塊豆腐,再次朝著鄭有澤砸去。
唰!
這一次,鄭有澤早有提防。
身形一閃,便躲了過去。
「齊阿公,本官的耐性是有限的,伱信不信,本官立即將你抓進大牢!」
「你抓吧!將我們這些人都抓進去,將我們都殺了!」齊阿公扯著喉嚨喊道。
「動手!」
踏!踏!踏!
廂軍士兵們手舉各種工具,朝著眾商戶走來,氣勢甚猛。
不遠處。
蘇良的臉色也變得陰沉下來。
廂兵若真強拆,今日大概率要鬧出人命,一旦出現傷亡,鄭有澤的名聲也算是徹底臭了。
廂兵們大步向前,將眾商戶嚇住了了,都不自覺地後退。
而此刻。
廂軍士兵後方,停著一輛馬車,馬車裡坐著的正是岐國公陳執中。
是陳執中建議鄭有澤以武力嚇唬這些商戶的。
這是他的「先兵後禮」之策。
若廂兵之威勢能讓商戶們妥協。
他會站出來再說一番場面話,讓百姓將恨放在鄭有澤身上,而向朝廷領功時,他是主功,是他的出現,避免了傷亡情況的發生。
若沒有嚇到商戶,反對是勢依然很強,陳執中則會站出來力挽狂瀾,主功還是他的。
陳執中相信,他站出來講幾句,百姓是絕對不敢反對的。
畢竟,他做過首相。
在這些縣鄉小民的眼裡,他的所言所行,代表的是朝廷,怎會不懼他。
踏!踏!踏!
廂軍士兵們大步向前,壓迫感十足。
就在這時。
又是豆腐鋪的齊阿公,不退反進。
齊阿公從懷裡拿出一把切豆腐的小刀,放在脖頸處。
「鄭有澤,老頭子我今日要死在你面前,恐怕你以後的仕途定然不會多順利,你們若再向前,我立即自殺!」
說罷,齊阿公就要舉刀抹脖子。
「停!」
鄭有澤連忙讓後面的廂兵停了下來。
後面的商戶們也都緊張起來。
有人道:「齊阿公,不值得,不值得丟了性命,我們還可以接著向上告,不行,咱們就去汴京城!」
齊阿公搖了搖頭。
「諸位,我若身死,麻煩你們行行好,幫忙照顧一下我那個九歲的孫子,他是個讀書的料兒,待他做了官,一定會為我們的冤屈平反的!」
眾人聽齊阿公的語氣,儼然已心生自殺之意。
這一刻,蘇良看向杜雷。
後者立即意,朝著前方人群走去。
若齊阿公一心求死,他能瞬間打掉齊阿公手中的武器。
「齊阿公,別,別,我們可以再商量,再商量!」鄭有澤也變得緊張起來。
「我已經不相信你了!」齊阿公的眼神里滿是絕望。
「慢著!你不相信我,還有人能為你們主持公道,你若現在死了,我……我有無數種辦法讓你孫子讀不了書!」
鄭有澤扭臉看向後方,高聲道:「國公爺,請出來主持公道吧!」
嘩啦!嘩啦!
這時。
廂軍士兵和衙役都撤到兩邊。
然後,從不遠處馬車裡走出一個面色白皙,身穿長衫的老者。
鄭有澤道:「這位老者,乃是當朝前首相,岐國公陳執中。」
陳執中曾任京東東路安撫使,兼知青州,致仕後,又回青州養老。
許多百姓都聽過他的名頭。
他在眾士大夫官員眼裡是平庸之相。
但在百姓眼裡,卻是大上了天的高官,一言一行,都能代表朝廷。
齊阿公也將脖頸上的刀,慢慢放了下來。
不遠處,杜雷也站在了一旁。
蘇良的臉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他不覺得陳執中能夠處理好此事。
陳執中大步走到鄭有澤的面前。
「鄭知縣,你作為一縣主官,卻對轄下百姓動武,這就是你的為官之道嗎?實在是放肆!」陳執中面色嚴肅地說道。
鄭有澤低著腦袋,不敢說話。
二人昨晚便商量好了,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
隨即,陳執中變作笑臉狀,看向前方的商戶們。
他走到齊阿公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道:「老哥兒,讓你受委屈了,將你逼到要自殺,實乃鄭有澤的無能!」
說罷,他拿過齊阿公的刀,將其扔到了一邊。
「諸位父老鄉親,老夫已了解了此事的來龍去脈。這條德福街肯定是要拆的,因為這是朝廷的政策,拆除侵街建築,乃是為了千乘縣未來的商貿,百利而無一害!」
「至於你們所言的兩年契約期,老夫也都聽明白了,此乃全宋變法前期存在的缺漏,錯在前任知縣,他應當受罰!」
「老夫對此事的定性是,大家確實存在侵街行為,官衙將其拆除,合乎法令。至於賠償,鄭知縣會為你們申請,但你們也應該明白,你們的侵街行為是成立的,且當下又在街頭聚眾鬧事,即使有賠償,也不會很多。」
「全宋變法是以大多數人的利益為先,拆街,就是要保障大多數百姓的利益。依照老夫對朝廷變法事宜的理解,你們即使將此事捅到變法司,捅到了兩府三司,捅到了官家面前,他們也都會以大局為重,不會認為你們是正確的。即使蘇良、王安石、司馬光這三人站在你們面前,也會判定你們有侵街之罪。」
聽到此話,知縣鄭有澤頓時興奮起來。
此話,完全可杜絕這些百姓上告,拆遷事宜就能順利完成了。
至於賠償,走個形式即可。
當下,一名地方官朝著朝廷伸手,那是無能的表現。
而商戶們聽到此話,心中則是徹底絕望了。
原來朝廷都認為他們有錯。
當陳執中說出蘇良、王安石、司馬光這三位對京東東路有巨大貢獻,總是為百姓發聲的官員都不會站在他們這邊時,他們徹底絕望了。
這一刻,蘇良怒了。
什麼叫以大多數人的利益為先,什麼叫以大局為重。
全民變法,少一個百姓都不行。
陳執中的定性不僅不合理,還污了朝堂一眾官員的名聲。
「陳公,你又不是蘇良、王安石和司馬光,怎知他們三人所想?」蘇良大步走向人群中間。
當陳執中看到這個熟悉的身影后,不由得傻眼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