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張堯佐VS包希仁,選朝臣還是選美人?

  第182章 張堯佐VS包希仁,選朝臣還是選美人?

  七月初十。

  天氣愈加炎熱。

  汴京城各個衙門皆置上了冰盆消暑。

  御史台,台院。

  一方近五十平的房間內。

  蘇良獨坐其中,望著邸報咂嘴道:「這兩位相公還真是擅於揣摩聖意,專挑官家喜歡聽的上奏。」

  陳執中與夏竦上奏,稱張美人賢良淑德,更有誕下皇子之功,建議進為貴妃。

  這已經是二人第三次上此奏疏。

  丁度、張方平、吳育、歐陽修、包拯等人,一直以來都反對趙禎獨寵張美人。

  趙禎若親自張口提出晉升張美人,丁度等人大概率還會反對。

  但由兩府的主官率先提出,趙禎便可以就坡下驢,不至於那麼尬尷。

  蘇良預料,今年年內,張美人必然會晉升為貴妃。

  對此。

  台諫官們已經不願再發表什麼意見了。

  只要不遷升張堯佐,張美人即使成了貴妃也無關緊要。

  當下。

  曹皇后後宮之主的位置,穩如泰山,根本不是張美人憑藉聖寵便能取而代之的。

  而目前開封府推官張堯佐的日子並不好過。

  包拯對下屬官員極其嚴苛。

  即使張堯佐有著外戚身份,資格較老,然公事一旦出錯,包拯也是張口就訓斥,毫不留情。

  僅傳到蘇良耳朵里的,二人都至少爭辯過三次了。

  ……

  就在這時。

  殿中侍御史范鎮快步走了進來。

  「景明,快快與我一同去中書省,張堯佐被包希仁揍了,二人正朝著中書方向去呢!」

  「希仁兄揍了張堯佐?」蘇良站起身來,搖頭道:「我不信。」

  蘇良對包拯的性格脾氣極為了解。

  包拯擅長理辯。

  在法令禮數上,自我要求極為嚴苛。

  平時即使與其他官員吵起來,也基本不會爆粗口,更別提打人了。

  更何況,張堯佐都已經六十有二了。

  雖然身體看上去也算健朗,但真要挨上幾拳幾腳,真有可能被直接送走。

  包拯不可能如此莽撞。

  若是換作歐陽修,蘇良還相信,但包拯毆打張堯佐,蘇良完全不相信。

  「我親眼所見,二人都攥著拳頭,怒氣沖沖,那張堯佐的額頭上包著一塊紗布,臉上都是血呢!」

  「什麼?都見血了?」

  蘇良甚是詫異,當即與范鎮朝著中書省走去。

  與此同時。

  唐介、歐陽修、丁度、夏竦等人聽聞一臉是血的張堯佐與包拯一起去了中書省,都不由得也趕了過去。

  ……

  中書省,政事堂。

  當蘇良看到張堯佐和包拯時,不由得傻了眼。

  張堯佐頭裹白色紗布,左臉上還有凝固的血跡,而在包拯的官服上,也有數點血痕。

  二人都黑著臉,一言不發。

  蘇良一眼就看出了端倪。

  此等傷情看上去不像是鬥毆,除非包拯拿著一塊石頭砸在張堯佐的腦袋上。

  但若這樣,就是謀殺了。

  剛走到門外的歐陽修遠遠看到這一幕,不由得無比驚詫道:「這……這個張推官到底是做了什麼惡,竟……竟然能將包希仁逼到動手,還見血了?」

  在歐陽修眼裡。

  若包拯與張堯佐起爭執,那斷然是張堯佐的過錯。

  陳執中看到這一幕,氣得面色發黑。

  在當朝,還從未出現過官員臉上見血的情景。

  實在是有辱斯文。

  他當即令人將一些看熱鬧的官員驅逐,關上了政事堂的大門。

  門內。

  只剩下陳執中、吳育、張方平、文彥博、夏竦、丁度、歐陽修、唐介、范鎮、蘇良,外加包拯和張堯佐,共計十二人。

  陳執中望向一直黑著臉的包拯和張堯佐。

  「二位,到底發生了何事,怎麼弄成了這副模樣?」

  包拯率先開口道:「諸位,我沒動他一下,是他自己朝著桌角撞的。」

  張堯佐面色鐵青,眼睛裡滿是怒火。

  「他確實沒動我,但若不是他,我不可能去撞桌子!」

  張堯佐氣呼呼地說道:「我要彈劾知開封府包拯,他知法犯法,無視《宋刑統》,為報私仇而徇私,製造冤假錯案,麻煩諸位相公與我一起,去官家面前理論!」

  眾人都聽得一頭霧水。

  陳執中道:「張推官,你先將此事的來龍去脈講一講,待我們了解後,若不能處理,再去面見官家。」

  張堯佐微微點頭,當即講了起來。

  「三日前,太學生石布桐為向國子監太學博士許春急送一份講義,在鬧市縱馬過快,撞倒了一名商販,致其腿殘。」

  「石布桐乃是我的外甥,我便避了嫌,哪曾想他包拯在審案時,直接按照『走車馬傷人罪』中的『故殺傷人罪』論處,判處石布桐流兩千里,為期三年。」

  「根據《宋刑統》,若有公事要速而走者,須輕懲。石布桐乃是為送講義而縱馬,怎能按照『故殺傷人罪』論處,包拯不依《宋刑統》而判處重罪,實乃枉法之舉。」

  「此外,石布桐將在明年年初參加省試,我懷疑包拯乃是因與我不合而牽連到我外甥。我與其理論時,他竟聲稱《宋刑統》過於教條,不可全依之,老夫氣不過才撞了桌角,開封府有此等冷血之官,實乃我大宋之不幸。」

  ……

  待張堯佐講完後,陳執中看向包拯。

  「包學士,你可有什麼要補充的?」

  包拯從懷裡拿出一份文書,道:「此為石布桐縱馬案的結案文書,我可對裡面的每一句話負責,諸位一看便知。」

  當即,陳執中接過文書,先與夏竦看了起來。

  看過之後,將其轉交了其他人。

  ……

  約半刻鐘後。

  在場的眾人都閱覽過了此結案文書,結案文書與張堯佐所言,相差甚大。

  其一,石布桐已經不止一次在鬧市縱馬狂奔,此事許多百姓都可作證。

  其二,石布桐是否為國子監太學博士許春急送講義,存在爭議,因為此事只有雙方二人能證明,肇事現場,並無人發現講義。

  其三,石布桐將那名商販撞倒後,沒有立即勒馬,反而急奔而去,延誤了商販治療的最佳動機,導致那商販很可能終生致殘。

  其四,國子監太學博士許春即使當時沒有拿到講義,對其講學的影響亦不大。

  基於這些原因。

  包拯才給出了「流兩千里,為期三年」的重懲。

  此案唯一的爭議點。

  便是石布桐為國子監太學博士許春急送講義是否為真。

  但即使為真。

  因其影響不大,石布桐仍不應在鬧市縱馬。

  而張堯佐的邏輯是,石布桐乃是為了公事,為了公事做事出現事故,就應該輕罰。

  這是《宋刑統》上明確記載的。

  此外。

  張堯佐認為包拯是為了報復他,才將他外甥重罰。

  張堯佐家族中,當下最有出息的也就是這個外甥石布桐。

  有人甚至稱其有狀元之姿。

  若被判處流刑,就將失去參加省試的資格。

  故而張堯佐在論辯不過包拯的情況下,才會選擇怒而撞桌。

  張堯佐顯然有些心虛,又開口道:「我朝律法向來講究疑罪從無,一份案件在可輕判或可嚴懲的情況下,定然會選擇輕判。但包拯卻選擇了從嚴從重,此舉合乎大宋法令嗎?此等判罰,將會毀掉一名年輕人的一生!」

  這時,歐陽修站了出來。

  「我覺得包學士的判罰沒有任何問題,你外甥是人,那位被致殘的商販便不是人了,即使送講義為真,也非急事,有何值得狡辯的?」

  歐陽修說話,向來乾脆果斷,沒為張堯佐留半分情面。

  「我附議!」

  「我附議!」

  「我附議!」

  唐介、范鎮、蘇良同時站了出來,表示認可。

  至於那幾位相公,較為謹慎。

  他們感覺此事確實有一點點需要商榷之處,故而都沒有說話。

  張堯佐瞪眼道:「哼,伱們這群台諫官皆是公報私仇,莫以為老夫怕了你們!」

  這時,陳執中看向吳育。

  眾人當中,最為通曉大宋法令的。

  除了包拯和張堯佐外,便是副相吳育。

  吳育想了想,道:「此案量刑的尺度,確實有待商榷,我建議由大理寺和御史台覆核,而後再下結論!」

  吳育話音剛落。

  張堯佐便扯著喉嚨說道:「我不同意!御史台和大理寺皆是一丘之貉,根本無法主持正義,我建議將此事交給官家親審!」

  吳育看向張堯佐。

  「張堯佐,你以為你是誰,大理寺和御史台乃是朝廷賦予的監察權力,你有何資格污衊?」

  「污衊?你們這群支持包拯的人,全都是在結私黨。睜著眼睛說瞎話,莫怪我將你們一併彈劾了!」

  此刻的張堯佐,高高挺著胸膛。

  就像一隻鬥雞。

  石布桐的仕途對當下的張家尤為重要。

  這時,陳執中看向張堯佐。

  「張推官,要不要先洗把臉再去見官家?」

  張堯佐果斷地搖了搖頭,道:「不用,這是我遭受不公的見證!」

  ……

  稍傾。

  眾人一起奔向垂拱殿。

  趙禎見到張堯佐臉上的血痕,也不由得嚇了一跳。

  很快。

  他便了解到了此事的來龍去脈。

  趙禎亦然覺得包拯的判罰沒有任何問題。

  但他有顧慮。

  他非常清楚石布桐在張堯佐心中的地位。

  若被判流放。

  張堯佐真要想不開,那就糟糕了。

  他不在乎張堯佐,卻在乎張美人的感受,特別是擁有了龍子的張美人的感受。

  張堯佐見趙禎面帶遲疑,當即裝起了可憐。

  「官家,自臣擁有外戚這個身份後,朝中的士大夫官員皆對臣有偏見,而今更是因為這個偏見,要重懲我的外甥。臣心裡苦啊!沒想到兢兢業業換來的竟然是這樣一個結果。」

  「要不……要不……臣死了算了!」

  說罷,張堯佐便瞄著前方的柱子撞去。

  依照當下張堯佐的力氣,撞在柱子上根本無法將自己撞死,但卻會引得官家對其產生巨大的憐憫。

  蘇良怎能讓其得逞。

  唰!

  蘇良一個箭步沖了過去,攬住了張堯佐的腰。

  「放開我,你放開我!」別看張堯佐已經到了花甲之年,但勁力十足,使得蘇良渾身都起了汗。

  直到趙禎擺手令兩名士兵攙住了張堯佐,蘇良才放了手。

  趙禎面帶難色,儼然又是動了憐憫之情。

  此案若不嚴判,包拯等人絕對會鬧;若嚴判了,張美人那裡又將是一團糟。

  趙禎很多次都覺得想要將家事和國事維持平衡,實在太難了。

  蘇良看向趙禎,見他又將心弱,不由得皺起眉頭。

  這是趙禎的軟肋。

  若不讓其徹底改掉,以後必將會影響朝廷大事。

  這次蘇良不打算再為趙禎解決問題。

  變法在即,趙禎不能再被這些兒女情長干預了。

  他已經對這種亂七八糟的小事不耐煩了。

  當即,蘇良大步走出。

  「官家,臣以為包學士的判罰,沒有任何問題。情分怎能大於法理。褒姒一笑使周滅亡,罪不在褒姒而在周幽王。妲己惑君,罪不在妲己而在商紂王,女色哪有江山重要!」

  「臣懇請維持原判!」蘇良重重拱手,高聲道。

  此話直接將趙禎與亡國之君相比,直接令其他臣子聽懵了。

  此話是在告訴趙禎。

  朝臣和美人只能選一個,而趙禎必須在此刻做出抉擇。

  在座的除了蘇良還真沒有人敢舉出這種例子。

  這時,歐陽修腰杆一挺,道:「臣附議!」

  「臣附議!」

  「臣附議!」

  「臣附議!」

  ……

  文彥博、唐介、范鎮、等人皆心情激動。

  沒想到蘇良一下子將這層君臣各自體面的窗戶紙捅破了。

  這對大宋而言乃是好事。

  一旁的陳執中、夏竦都皆是一愣。

  沒想到蘇良如此大膽,直接以周幽王、商紂王與趙禎相比。

  但他們知曉。

  蘇良此舉,不但無罪,反而還會受賞。

  誰不想做忠臣呢?

  當即,陳執中和夏竦也都拱手道:「官家,臣亦懇請維持原判!」

  張堯佐一臉懵,他沒想到自己突然就站在了所有臣子的對立面。

  並且蘇良將張美人也捎帶上了,若張美人被趙禎嫌棄,他便徹底失勢了。

  這一瞬間,朝堂一下子安靜下來。

  群臣都擔心趙禎會大發雷霆,

  而趙禎坐在御座上,臉上火辣辣的。

  這一刻他突然意識到,張美人與江山社稷比起來,微不足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