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3章 超品提拔之弊

  欽天監的官員們都被蘇澤這一句「授時千年，四海一統」說的熱血沸騰。

  要知道曆法可不是普通的東西，這東西可是非常重要的東西，能夠參與到修訂曆法的工作中，又怎麼不讓這些欽天監官員激動呢。

  就在蘇澤給欽天監官員畫餅的時候，京師，欽天監。

  作為高拱新政的一份，京師的欽天監也領到了自己的任務。

  那就是修訂《大統歷》。

  可是京師欽天監又怎麼有能力修訂曆法呢？

  兩京欽天監總共只有天文官員三十人，除此之外，整個京師都找不到幾個能修訂曆法的人。

  明太祖朱元璋為了牢牢的將天象解釋權控制在手裡，規定天文曆法官必須是世襲的，若這些天文曆法官的後代不願學習天文曆法，就被發配海南充軍。

  除了天文曆法官之外，還嚴禁民間私習天文曆法。

  也就是說，大明所有的天文曆法人就全部被限定在欽天監之中。

  在明初的時候，《大統歷》雖然是抄的《授時曆》，馬馬虎虎還能用，至少日食月食還是基本準確的。

  沈一貫慢慢的說道：「叔父，言公這本書中說道，整個文官體系最重要的部分，就是層級。」

  京師欽天監監正周處梅是欲哭無淚，硬著頭皮組織人手修訂《大統歷》。

  沈明臣立刻說道：「那我可要好好看看，《論行政》？這是什麼？」

  「福建八府，只有布政使一人。」

  「言公的這本書，就是討論的『行政』，也就是官僚體系如何從上而下的行使政令。」

  沈一貫說道：

  「大都督給言公這本書的序言，第一句話就是：『行政是一門高深的學問』。」

  他聽到沈明臣的憂慮，反而淡淡的說道：

  欽天監監正很清楚高拱的性格，這些日子，通過控制京察，高拱已經罷黜了十幾名官員，其中不乏一些歷經了嘉靖隆慶兩朝的官場老油條。

  「那知府平日裡根本不去縣衙，他提拔典史的時候，又怎麼知道誰幹得好誰幹得差？」

  沈一貫的講解淺顯易懂，沈明臣撫掌說道：

  「難啊！實在是難啊！」

  沈明臣想了想，沈一貫說的好像沒錯。

  沈一貫話鋒一轉說道：

  「而高拱做的事情，就是拿走了下級的桃子。」

  而有些官員愁眉苦臉，他們惆悵，以前那樣混日子熬資歷等著升遷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京師的十家工坊建立起來，京師城北醫院也已經完工。

  而馮碩這個九品從事，則連升三級成為工部主事。

  沈明臣連忙問道：「大都督既然為此書作序，那我們東南有什麼什麼辦法？」

  沈一貫說道：「大都督已經在《警世報》上刊文，明確各級官府要職權相等，各級主官一定要『慎權』，不可侵奪下權。」

  還好自己已經投了東南。

  沈明臣的臉色有些古怪，由一個太監研究文官體系，這怎麼都有些怪怪的。

  沈明臣喜歡用詞華麗，內容生動的書籍。

  可是高拱的人品值得信任，大明其他的官員呢？

  沈明臣想到大明的這些亂象，似乎都是和「侵奪下權」有些關係。

  「大部分的普通人心裡也知道，自己吃不到那個桃兒，但是人生在世，總要有一個盼頭。」

  他現在明面上的身份，是京師城北一家書店的掌柜的。

  「長此以往，整個縣衙還有人好好做事嗎？」

  「普通人能力平平，大部分基層官員的水平都差不多，做的事情也差不多，很少有人能做出什麼大事，但是也惹不出大紕漏。」

  「全國兩京十三道，也只有閣臣幾人，六部尚書六名而已。」

  「閣臣侵奪了部權，那閣部大臣要怎麼辦？」

  「高肅卿的人品確實讓人佩服，可他越是這樣強行推行新政，也是埋下禍根。」

  至於五星運轉，這玩意兒本來就是定義模糊，元代自己也沒整清楚，準確性也就沒那麼重要了。

  「那整個文官體系就被破壞，再也沒有什麼規矩可講了。」

  而沈一貫則喜歡說理性強，思想有深度的書籍。

  「這高拱確實有辦新政的決心，雖然有些工坊是湊數的，但是城外火藥工坊和火槍廠倒是辦的不錯，用的也都是能吏。」

  「而這些的工作，大人物是看不到的，知道自己屬下工作能力和工作態度的，往往就是直接上級。」

  「無論文官體系有多糟糕，凡是能由文官主導的朝代，在歷史上都是難得的安定時期。」

  「侵奪下權？」

  趙惠貞這個工部衛生司小小的主事，和馮碩這個小小的紡織司從事，在高閣老的點名關照下，趙慧貞火線提拔連升了兩級，成了工部郎中。

  京察考核分為九等，分別是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

  「如果每一次提拔典史，都平日裡的工作沒關係，那書吏為什麼要在縣衙好好做事，多想辦法巴結府衙的人不好嗎？」

  「布政使司被侵奪了權力，就會跨過府衙去侵奪縣權。」

  「就拿一縣做例子，縣裡如果提拔典史的權利，都掌握在知府手裡，那縣令如何讓書吏效力？」

  此外大明也沒有足夠的算學人才，可以滿足修訂曆法的計算工作。

  沈明臣沒想到一個「超品提拔」，竟然牽涉到了這麼多的東西。

  對於明廷的新務運動，《京師新報》主編沈明臣從外面回來。

  想得「上上」，你當官就這麼完美？做事情就能一點差錯都沒與？

  「而且超品提拔，就是侵奪下權。」

  「那縣裡的書吏發現，自己要升任典史，靠著縣令沒用，那縣令布置的公務，他們還會好好做嗎？」

  沈明臣愣住了說道：「不聽號令？」

  所以高拱提出要修訂曆法，就是為了證明大明的「天命」。

  「但是越往上職位越少，歷朝歷代的朝廷都是這個樣子的。」

  「有桃子在，那下屬就能競爭，就能認真做事，那主官才能當好這個官。」

  「對，超品提拔，那等於將下級推薦提拔任用的權利抓到了自己的手裡。」

  叔侄兩人對文章的喜愛完全不同。

  但是到了如今，日食月食的預測都不准了，甚至還出現日食預測偏差了一日多的情況。

  沈明臣合上書說道：「還是你給我講講吧，高肅卿這麼做，為什麼反而是是壞事。」

  為什麼高拱要修《大統歷》，除了因為誤差積累，導致大統歷的時節已經很不准了之外，更重要的還是天文預測的問題。

  沈一貫沒在意叔父的臉色，繼續說道：

  完成任務的官員都得到了超品的升遷，而不能完成任務的官員直接被罷官。

  「剛才我已經說了，基層主官能夠將衙門運轉起來，靠的就是二桃殺三士。」

  「正所謂二桃殺三士也，這個桃子，就是維持整個體系運轉的關鍵。」

  「知縣調任了，也頂多將幾個書辦提拔成典史。」

  自己這個小小的欽天監監正，若是不能完成高閣老的任務，那恐怕更沒有好下場了。

  「一個府幾到十幾個縣，只有知府一人。」

  「又或者他們去搜刮民脂民膏，去府衙走動不好嗎？」

  「可這個世界，大部分都是普通人。」

  看到叔父進門，沈一貫放下手裡的毛筆。

  沈明臣想了想還是說道：

  「肯定不可能，閣部大臣被侵奪了部權，就會繼續向下侵奪布政使司、府縣的權利。」

  京師之中，有的官員歡欣雀躍，這意味著在現在的大明朝廷，只要抓住機遇，就能完成以往數年甚至幾十年才能完成的晉升。

  「超品提拔，就是官場大忌。一來被提拔的官員不能服眾，大家都是辛辛苦苦等著升遷，憑什麼你就能超品提拔，一步頂別人一輩子？」

  儒家講究中庸之道，正常情況下，上三等是不授的。

  「言公？是那位寫書教大家怎麼開會的言公公？」

  沈一貫繼續說道：

  「高拱這麼做，就是壞了規矩。」

  沈一貫說道：「升遷就是難，一個知府升遷了，他不可能將手下所有知縣都推薦上去，頂多向朝廷推薦一兩人。」

  就算是進士出身，甚至是庶吉士，在翰林院沉淪一輩子的也大有人在。

  沈明臣關上門，對著侄子說道：

  沈一貫性格冷淡，就是對自家叔父也很少露出笑容。

  「高拱做的事情，等於將桃子從手下拿走，將任用提拔的權利全部抓到了自己的手裡。」

  而得到下三等，那輕則貶官重則罷黜。

  翻看一看，沈明臣看完了蘇澤的序言，就徹底看不下去了。

  沈明臣疑惑的說道：「這是為何？」

  「上級控制考核下級的工作，從內閣首輔到基層小吏，一層一級的官員掌控朝廷，就像是一台精密的印刷機，每一個零件都按照規定運動，最後印出報紙出來。」

  「這和你說的高拱新政有什麼關係？」

  「言公這本書，我一定要好好讀讀，精妙啊！這才是做官的精髓。」

  「當然侄子說的這些，只是正印官，官場上還是有很多位置的。」

  所以中上已經是最好的評價了，按照大明過往的考察規定，得到中上考評的官員，就可以升官了。

  沈一貫拿起一本書說道：「言公的這本新書，叔父看過沒有。」

  官場就和科舉一樣，大部分官員都只能在低品文官的任上兜兜轉轉。

  「就拿一個縣衙為例，一個縣衙八十多官吏，幫書和衙役人數最多，其次就是書辦，再上就是典史，典史上的有品級官員只有三人。」

  沈明臣悚然。

  就在欽天監為了修訂曆法而苦惱的時候，高拱的新政終於初步見到了成果。

  他相信高拱的人品，高拱提拔應該是沒有私心的。

  沈一貫點頭說道：「就是那位言公公，這位言公如今是南京國子監教授，據說深的大都督器重，這本新書也是大都督親自作序，並且將這本書上的內容列為南京國子監的課程。」

  「對，科層制度，可以說是等級森嚴，按步晉升，對於那些特別有才能的官員不公平，阻礙了他們的發展。」

  「以官品明尊卑，以官職明職權，從上到下的層級體系，才能構建出一個穩定的官僚系統。」

  「選官任官的制度也要建立起來，日後超品提拔要堅決杜絕，官員選任要明確程序，公開選拔。」

  沈一貫說道：「文官體系最大的穩定之處，就是層級。」

  這種情況下，自然大大損傷了大明的「天命」，尤其是在這種南北對峙的時候。

  「超品提拔一人，就有不得提拔的十人百人怨恨，就有十人百人不願意好好做事。」

  「叔父，官員往上升遷，位置是越來越少。」

  「那下官手裡沒有桃子，再下面的人會怎麼做？」

  「聽說他這一次又提拔了不少銳意進取的官員，明廷這樣我還真的有些害怕。」

  沈家叔侄都綁在東南這輛戰車上，沈明臣自然對明廷的變化有些神經過敏。

  「所以其實從整個官場來講，大部分人其實是沒有升遷機會的。」

  高拱的清正廉潔是出了名的，他對皇帝影響力巨大，銳意主持新務運動。

  「層級，可就是科層，就是文官系統有別於外戚、世家、宦官的地方，也正是文官體系的穩定內因。」

  沈明臣點點頭，文官黨爭再糟糕，也比世家九品中正，宦官專權，武人亂政要強多了。

  高拱興致勃勃的參觀了醫院和紡織工坊，對於主辦官員進行了表彰，當場在這次京察中把他們列為中上，點名讓吏部給兩人推升。

  「難道閣部大臣就要做閣臣的提線木偶嗎？」

  更糟糕的地方是，蘇澤在離開京師的時候，將欽天監中所有的天文觀測記錄，元代和明初修訂曆法的相關資料全部打包帶走了。

  沈明臣點點頭。

  「做官之道，就在於用這少數的位置，將手下的人都調動起來。」

  沈一貫說道：「要當權者慎權，確實是世界上第一難的事情。」

  「幸虧有大都督。」

  沈明臣嘆息一聲說道：「幸虧有大都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