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章 左順門闕庭

  第375章 左順門闕庭

  從浙江乘坐開船,一路飛馳到大沽港口的沈明臣和沈一貫叔侄,終於在年前趕到了京師。

  沈明臣是蘇澤親自委任的《京師新報》的總編輯,京師情報站的站長陸添壽親自迎接了叔侄二人。

  叔侄二人都是南方人,還是第一次來京師,陸添壽為了讓他們熟悉工作環境,就雇了一輛馬車,帶領他們遊覽京師。

  沈明臣也曾經有過科舉夢想,年輕的時候對於京師非常嚮往,但是真的到京師之後,沈明臣又覺得不過如此,還不如杭州城呢。

  沈明臣在離開杭州城之前,還專門去拜訪了在錢塘江修河的胡宗憲。

  對於這位老部下選擇在蘇澤麾下出仕,胡宗憲也沒有什麼反應。

  胡宗憲的幾個幕僚,現在都在東南新軍麾下效力,很多人都是身居要職。

  胡宗憲自己也是明廷懸賞的反賊二號人物。

  胡宗憲想到這裡,莫名的覺得命運給自己開了大玩笑。

  不過這段時間胡宗憲忙著在浙江修河,每次看到被治理完畢的河道,看到那些自發的送糧食送水的百姓,胡宗憲終於突然覺得做個「反賊」也挺好的。

  自己真的為百姓做了實事,而且不需要擔心朝堂的傾軋,不用擔心上面的人拖後腿,下面的人使絆子。

  胡宗憲也沒有什麼可以叮囑沈明臣的,只讓他在京師注意安全。

  思緒返回車廂里,在杭州的時候因為臨近過節,整個杭州街道非常的熱鬧。

  這一次東南不少官員也聯合上書大都督府,要求舉辦新春的慶祝活動。

  但是蘇澤在報紙上刊發文章,認為由大都督府舉辦新春慶祝活動,勞民傷財,而且只能南京的百姓看到,根本不是與民同樂。

  蘇澤宣布從臘月二十日到元宵這段時間,商戶全部免稅,也允許百姓在城門附近擺攤設置集市,自由交易年貨。

  同時各地還平價出售糧食,讓百姓能過上一個飽年。

  今年東南雖然一直在打仗,但是福建、浙江和南直隸的幾府,戰爭影響時間都非常短。

  規模最大的戰役還是在北方打的。

  而這兩年倭亂平復,海上貿易恢復,杭州府熱鬧非凡,杭州城車馬絡繹不絕,都是進城購買年貨的百姓。

  相比之下,京師就冷清多了。🎀♠ ➅❾𝐒нỮ𝔁.匚๏𝐦 👌♨

  店鋪關門歇業,一些店鋪乾脆都釘上了木板,沈明臣疑惑的問道:

  「陸掌柜,怎麼京師這麼冷清?這些店鋪不開門做生意嗎?」

  陸添壽如今的身份就是京師一家當鋪的老闆,在外別人都稱呼他為陸掌柜。

  陸添壽低聲說道:「還不是那昏君害的,剛剛返回京師就要辦什麼鰲山燈會,派錦衣衛和太監搜刮商戶,現在京師的商人寧可年前生意不做了,也好過開門被這些爪牙盤剝。」

  就在話音剛落,突然馬車停了下來。

  只看到幾個穿著飛魚服的錦衣衛攔住了馬車。

  沈明臣緊張起來,陸添壽卻淡定的作了一個手勢,從懷裡掏出一份腰牌。

  「車裡是什麼人!錦衣衛辦事還不下車!?」

  陸添壽將腰牌伸出車窗,那個為首的錦衣衛百戶立刻換了語氣。

  「原來是清遠伯家的人,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了,放行放行!」

  駕車的夥計跳下馬車,從懷裡掏出一些碎銀子,這個錦衣衛百戶的語氣更加熱情了。

  「這條路前面還有幾個卡口,這位掌柜的掛上這面錦衣衛的旗幟,就沒有人敢攔著您了。」

  夥計立刻將旗幟掛上,又和這個錦衣衛百戶道謝,繼續駕駛車往前開。

  果不其然,一路上又遇到了好幾個卡口,但是這些守衛卡口的錦衣衛看到掛在馬車上的旗幟,都沒有阻攔馬車,一行人順利的抵達了陸添壽的當鋪。

  陸添壽將叔侄二人引入密室中,這才說到:「我這商鋪是在清遠伯李家上了號的,每月都送上貢錢,這才能免於被這些錦衣衛和太監騷擾,但是日常孝敬也是少不了的。」

  沈明臣和沈一貫叔侄面面相覷,沒想到京師的環境竟然惡劣到這個地步。

  沈明臣說道:「路上我也聽說了明廷要在元宵辦鰲山燈會的消息,這鰲山燈會這麼花錢的嘛?」

  陸添壽說道:「這不是清遠伯帶著錦衣衛和太監撈錢嘛?如今這大明京師,什麼都是朝著銀子看。」

  沈明臣對於京師的最後那麼一點念想都破滅了。

  沈一貫倒是冷冷的說道:「這倒是有幾分亡國的跡象了。」

  沈一貫和交友廣泛的叔叔沈明臣性格截然不同。

  他為人非常冷感,說的不好聽的就是性格冷酷。

  在蘇澤穿越前的歷史時間線上,沈一貫出任內閣首輔之後,因為害怕朝廷議論,不允許他的兒子參加科舉。😎🐨 ➅➈s𝓱𝓾𝓧.𝒸O𝓂 ♢🐻

  他兒子成績優異,寒窗苦讀,卻因為自己父親做了首輔不能參加科舉,最後鬱鬱而終,死在了沈一貫前面。

  對自己的兒子如此,對鄉人更是如此。

  沈一貫是浙江人,也是浙黨領袖,可是他擔任內閣首輔,卻不肯提拔鄉人,浙江同鄉反而要被他打壓。

  對於侄子的性格沈明臣自然是非常了解,他向陸添壽問道:

  「清遠伯做成這個樣子,難道就沒有言官彈劾他嗎?」

  陸添壽搖頭說道:「怎麼沒有?但是言官彈劾,隆慶皇帝全部留中不發。說到底,這辦鰲山燈會就是皇帝要辦的,李家也不過是為了皇帝撈錢而已。」

  沈明臣點點頭,他這次來是擔任《京師新報》的主編,鰲山燈會這件事可以算作一個熱點題材,可以從這件事入手來宣傳明廷的腐朽。

  他又問道:「陸站長,除了鰲山燈會之外,京師還有其他熱點嘛?」

  陸添壽說道:「蒙古俺答汗之子黃台吉入京,明廷宣傳說是來京師朝廷的,但是北方草原怎麼會在這個時候來京師朝貢。」

  「這黃台吉明顯就是來京師興師問罪來的。」

  沈明臣叔侄還不了解北方的情況,連忙問道:「問罪?」

  陸添壽露出笑容說道:「俞將軍和我師傅陸二,在五原城聚眾建城,打退了俺達汗次子帶領的三千騎兵,俺達汗吃了敗仗,就來訛詐明廷了。」

  陸添壽先是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接著又說道:「只是苦了京師百姓啊。」

  沈明臣是個詩人,性格自然是多愁善感的,他也嘆息說道:「百姓苦啊。」

  沈一貫卻說道:「既然北方百姓如此之苦,我們就應該更加努力,早日推翻明廷。」

  沈一貫又說道:「陸站長,以我對明廷的了解,明廷必定會和蒙古媾和,請務必打探明廷和蒙古媾和的詳細內容,我們要在報紙上公之於眾!這樣才能更好的打擊明廷的人心!」

  陸添壽點頭說道:「我們在明廷內部的人正在全力搜集情報,爭取拿到明廷和蒙古媾和的詳細消息!」

  沈一貫又對沈明臣說道:「叔父,我們先從鰲山燈會入手,將京師商戶被盤剝的消息刊登在報紙上。」

  看到沈一貫這麼有幹勁,陸添壽想到了當日他解救的王錫爵和許國,他不由的說道:「沈主編,您這侄子日後必定是宰輔之才啊。」

  沈一貫的行動力很強,他找到了不少被盤剝的商戶,拿到了他們被太監和錦衣衛盤剝的詳細採訪。

  沈一貫的調查不僅僅到這裡,他還找到了被明廷強征徭役的煙火匠人家中採訪,得到了清遠伯如何壓榨這些匠人的資料。

  除此之外,清遠伯還強行要求住在皇宮附近的百姓,必須要穿上好衣服,在元宵節當天齊聚在午門觀看鰲山燈會。

  為了裝點鰲山燈會,清遠伯又讓錦衣衛為太監強行徵收絲綢、染布、鮮花、蠟燭來裝飾午門,又搞得多少商鋪和百姓破產。

  這些消息全部都被沈一貫匯總,他以冷峻的筆觸,將因為一場鰲山燈會而引發的京師慘狀寫成報導。

  看完了這份報導之後,陸添壽不由大喜,他對著沈明臣說道:

  「令侄這篇文章,可抵得上千軍萬馬!」

  陸添壽連忙安排印刷廠印刷,然後迅速通過報童送到了京師街頭巷尾。

  四張版面,全部詳細的報導了鰲山燈會的新聞,矛頭直指清遠伯李家父子,以及為虎作倀的錦衣衛和宮內太監,沈一貫卻沒有任何攻擊大明朝廷的言論。

  這當然不是沈一貫幫著明廷說話,而是故意為之。

  果不其然,這次鰲山燈會的報導一出,不少百姓聚集在清遠伯李煒家門口。

  李煒自然不畏懼這些普通百姓,讓錦衣衛驅散了這些百姓。

  一部分鼓起勇氣的百姓,又跑到順天府去鳴冤。

  順天府知府自然不敢管清遠伯的事情,將幾個帶頭鬧事的抓進了順天府大牢,想要將事情平息下去。

  沈一貫就在等著這個時候,他立刻將順天府發生的事情,再發一篇報導,趕在年前發了出去。

  沈明臣疑惑的問道:「為什麼你不在第一篇報導中就指向明廷,要等順天府的事情發生之後再說呢?」

  沈一貫冷冷的說道:「叔父,百姓如草,平日裡是最是柔弱,無論怎麼踐踏都行。」

  「可是為什麼歷代賢君都說要善待百姓,將百姓稱之為『邦本』?難道真的是因為這些君王仁慈,因為是同胞不忍戕害?」

  「其實並不是這樣的,都是因為百姓一旦活不下去了,就會立刻從至柔到至剛,一人揭竿而起,天下就會雲集響應,天下傾覆也就在一瞬之間。」

  「所以百姓才是至弱至強,至微至危也。」

  「可為什麼王朝初立的時候,還總能夠支撐下去呢?」

  沈明臣搖頭,他只是個詩人,從沒思考過這些問題。

  沈一貫說道:「那是因為利益還沒有板結,百姓還有發泄的機會。」

  「若漢之強項令,宋之包龍圖,總還能殺上幾個民怨大的貪官污吏,甚至皇親國戚,給百姓出出氣,讓百姓知道戕害他們的只是貪官污吏,而不是皇帝和整個朝廷。」

  「總而言之,就是『朝廷的本意是好的,只是下面的人壞了,將事情辦壞了』。」

  「百姓有了發泄,那下一次被欺壓的時候,就會想著忍忍就過去了,又或者焚香禱告,期待來一個青天大老爺。」

  「可時過境遷,等到利益板結,權貴已經成了鐵板一塊,這時候就算是包龍圖復生,也處置不了這些人了。」

  「這時候百姓才會知道,害民的不是一兩個碩鼠。」

  「那時候才到了無路可退的地步。」

  沈一貫冷酷的說道:「我前一篇報導,目標不指向明廷,而是說清遠伯的問題,百姓心中還有幻想,指望明廷良心發現,或者有青天大老爺為民做主。」

  「我這第二篇報導,就是為了破除民心中的幻想,告訴他們『天不救人,人自救之』的道理。」

  沈一貫接著說道:「叔父且等著,我還有第三篇報導。」

  沈明臣看著這個侄子,突然明白為什麼大都督要親自點這個侄子隨自己來京師了。

  沈明臣對蘇澤心悅誠服,都說大都督有識人之明,原來這一次大都督識的不是自己,而是這個侄子。

  沈明臣先是沮喪,又是高興,高興自己家族有這樣的英才。

  和沈一貫預料的一樣,在第二篇報導一出,包括王用汲在內,京師有良知的御史終於忍不住了,十二名御史聯名上書,彈劾清遠伯李煒父子借鰲山燈會害民,請求皇帝停罷今年的鰲山燈會。

  這些奏章自然是石沉大海,留中不發。

  這更加引起了言官的憤怒。

  王用汲是海瑞好友,本來他偷偷給《京師新報》寫文章,也很少激烈的抨擊大明朝廷,對明廷心存幻想。

  但是這一次王用汲徹底破除幻想,他和十二名御史決定死諫皇帝,請罷今年的鰲山燈會!

  臘月二十九日,京師飄雪,十二名御史身穿單衣,手捧奏章跪在左順門前。

  隆慶皇帝終於體會到了他父皇享受過的待遇,左順門闕庭,果然是大明特色,隆慶帝也不得不品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