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翰林院。
明朝的翰林院相對來說,算是比較輕鬆的機構了,大家讀讀書,寫寫文章,修修國史什麼的,還能接一些私活,補貼家用。
比如:跟顯貴人家的子女講課。
家教酬勞,再加上俸祿,生活倒也挺滋潤的,但入仕為官,都是為了出人頭地,誰也看不上這些東西。
也正因如此,翰林院是個表面上道德水準極高,實則卻戾氣極重的地方。
文人相輕,這裡的人又大多自命不凡,對自身處境不滿,難免會發些牢騷,甚至朝堂大官在他們口中,也是不過爾爾。
都是一副:我上我也行,只是沒機會的心理。
這也不怪他們如此,八股文夠難了,但他們披荊斬棘,一路過關斬將,到頭來……不過是換個地方讀書,雖然有官職,但更像是一種施捨,他們自然不滿。
劉健一路走,一路聽,一路看……
同僚們日常討論著國家大事,說著對朝廷政策的各種不滿,表述著自己的獨到見解,偶爾會爆發出驚嘆、恭維,也有人意見相左,爭得面紅耳赤。
所見所聞,都讓他頗覺幼稚……
起初,他也是這裡面的一員,但隨著時間推移,他漸漸的就不再往裡湊了,說白了,就是一群鬱郁不得志的人,在侃侃而談自己得勢後,會做出怎樣一番驚天地,泣鬼神的政績來。
再說得難聽點兒,這跟說東家、罵西家的長舌婦,並無本質區別。
如今劉健得遇機會,自然對此更是不屑一顧。
他現在追求的不再是口嗨,而是真正的仕途,一展自己的抱負,實現最初吹的牛。
巡了一圈兒,總算是在一處角落,看到了他要找的人。
李東陽抱著一卷書,對周圍的嘈雜毫不理會,一個人靜靜坐著,顯得卓爾不群。
十八歲的他還未蓄鬍須,唇角上只有一圈兒略微發黑的絨毛,看起來有些稚嫩,但眉宇間的從容不迫,卻給人一種成熟穩健之感。
察覺到有人在自己跟前坐下,李東陽也只是欠了欠身,繼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東神童,好生好學啊!」
李東陽一怔,緩緩抬起頭,見是劉健,合上書,拱手笑道:「原來是希賢兄。」
劉健大著李東陽十幾歲,如今已是三十出頭,叫上一句李神童,也不算托大,且這個外號在翰林院都傳開了,李東陽並無不適情緒。
「沒打擾吧?」劉健客氣說道。
「無妨。」李東陽笑道,「這本《三國志》學生已讀了無數次,內容早已熟記於心。」
「不愧是李神童。」劉健贊了一句,他知道,李東陽說的熟記於心不是形容詞,而是真的能一字不差的背誦下來。
不過,他對此多少有些費解,「東陽兄似乎對三國志情有獨鍾啊?」
李東陽還未取表字,劉健只能如此稱呼。
「嗯…這段歷史有著獨特魅力,每次讀,都有新收穫。」李東陽含笑點頭。
劉健贊道:「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東陽兄大才,未來定是國之棟樑。」
「不敢當,希賢兄謬讚了。」李東陽客氣的說,隨即意識到了什麼,輕聲問:「希賢兄可是……有事?」
「嗯……」劉健也不藏著掖著,直接道:「皇上命我總領中宗實錄修撰。」
「哦?中宗實錄……」李東陽眼睛一亮,立即捕捉到了話中深意,但礙於文人骨子裡的清高,又不好顯得迫切,只好笑著拱手:「恭喜希賢兄了,皇上慧眼識人,希賢兄這顆金子,總算是到了發光的時候了。」
劉健笑了笑,道:「我缺個副手,東陽兄可願委屈?」
這哪裡是委屈,分明就是拉他一把。
兩人平日關係是不錯,但李東陽也沒想到,劉健竟如此……夠意思。
「這……學生才疏學淺,怕誤了希賢兄大事啊。」李東陽矜持的說。
劉健呵呵一笑:「翰林院誰人不知李神童學問,你若不行,那為兄實在想不到別人了。」
劉健再次邀請:「不知東陽兄可願屈就?」
自謙一次也就成了,再自謙就顯得矯情,且不免給人一種過於清高之感,李東陽自然看得出這是升遷的好機會,當即道:
「承蒙希賢兄抬愛,那學生就卻之不恭了。」
「哈哈……就該如此。」劉健笑道,「為兄還要仰仗東陽兄呢。」
「哪裡那裡……」
兩人商業互吹間,有翰林注意到劉健,立即涌了上來。
昨日太監傳旨,他們雖沒聽到具體內容,卻也知道劉健大抵是要發達了,提前結個善緣很有必要。
很快,二人就被同僚包圍了……
…
御書房。
李青、朱見深相對而坐,氣氛融洽。
「李卿為國鞠躬盡瘁,乃國之棟樑,朕少不經事,有時候說話重些,愛卿莫要放在心上。」朱見深姿態擺的很低,一副禮賢下士模樣。
李青身心舒坦,倒不是因為好聽話,而是朱見深比之朱祁鎮,要沉穩的多,更懂得忍而不發。
皇帝就得具備這種品質。
「皇上客氣,微臣已垂垂老矣,如今不過一殘軀罷了,怕是有心無力啊!」李青輕嘆。
我看你且活呢……朱見深腹誹,臉上依舊春風滿面,含笑道:
「年前遼東進貢了幾支長白山百年老參,這人參最是養人,回頭朕命人給你送去。」
「那就多謝皇上了。」李青笑眯眯道。
朱見深也笑了:「愛卿為大明貢獻良多,區區幾支人參算得了什麼?」
頓了頓,「朕有件大事,要於愛卿商議。」
李青點了點下巴:「皇上請說。」
「那朕就直說了。」朱見深道,「朕是天子,也是人子,太上皇在草原已有十數年,身為人子,豈能坐視父親漂泊在外?」
事實上,在朱見深的心裡,老爹多半已經掛了。
畢竟……這些年草原那麼亂。
不只是他,絕大數人都是這麼認為的。
朱見深這麼做,完全就是為了借著由頭出兵,通過運作,進而掌軍權。
「這不行。」李青拒絕的很乾脆。
朱見深一呆,繼而有些惱怒:「朕身為人子,難道迎回太上皇錯了?大明以孝治國……」
「皇上,太上皇就在大明,根本用不著出兵。」李青道,「他人就在金陵,你若想迎回他,也就一句話的事。」
不說實話不行了,不然朱見深搬到檯面上,誰也說不出拒絕的話。
而說了實情,朱見深反而難以自處,因為他這個皇帝,才做了半年,屁股還沒熱乎呢。
真要迎回太上皇,那他的處境……十分尷尬。
畢竟……他還沒掌權呢。
「你在胡說什麼?」朱見深豁的起身,既惱怒,又怕李青說的是事實。
李青卻是風淡雲輕,道:「臣可沒有胡說,太上皇早就回來了,太上皇后……現在應該稱錢太后,她也在金陵陪著太上皇呢,之前那個小丫頭就是太上皇嫡女,也就是皇上的妹妹。」
「你放屁!」
朱見深驚怒道:「太上皇明明在草原上,怎麼可能在金陵?」
「事實就是如此,皇上不信,盡可派遣儀仗隊伍去迎。」李青聳了聳肩,道:「他就在永青侯府,待接回來皇上就知道了。」
「你……當真?」
「若有假話,臣甘願赴死。」李青道。
朱見深:(⊙o⊙)…
『撲通!』他一屁股跌坐在椅上,死死的盯著李青,卻看不出絲毫破綻,許久,他頹然一嘆,相信了李青所言。
這事太容易被戳破了,李青沒必要撒這個謊。
「什麼時候的事,二叔他知道嗎?」朱見深問。
李青點頭:「很早很早了,你二叔起初不知道,直到你那妹妹來京,他才知道詳情。」
朱見深臉色慘然,這可就太尷尬了,他……是庶子啊,錢氏才是正兒八經的正宮,若是老爹帶著正宮、嫡子回來,那他如何自處。
朝局他還沒穩定,百官也還未歸心,要是老子回來……
那他這個皇帝……怕是也到了頭!
朱祁鎮寵愛錢氏的程度,比他寵愛貞兒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點,朱見深是知道的,他都不知聽過多少次,娘親抱怨這個,也知道父皇對自己並沒什麼感情。
畢竟……都分開了這麼多年。
朱見深騎虎難下,他很想問問,老爹有沒有再生兒子,但又不敢問,怕知道了真相,更難以接受。
「那個……父皇他…他為什麼不早些回來啊?」
李青笑著解釋:「他現在無意皇位,不想來京師影響朝局。」
頓了頓,「皇上仁孝,臣以為若皇上執意邀請,太上皇還是願意回來的。」
朱見深咽了咽唾沫,又問:「太上皇的事,都有誰知道?」
「順天這兒,就只有你我君臣二人了。」李青說。
「呼~」朱見深不自禁鬆了口氣,他清了清嗓子,表情不自然笑笑,道:「金陵富庶繁華,氣候宜人,父皇既然不願回京,那朕自然不能勉強。」
「孝順孝順,不僅要孝,還要順著,」朱見深結結巴巴的說,「李卿…以為然否啊?」
李青含笑點頭:「所以說……皇上還要出兵嗎?」
「……太上皇既不在草原,那便沒有出兵的必要了。」朱見深訕訕說道。
他一陣頭大,這實在不是什麼驚喜,而是驚嚇!
「皇上可還有別的事?」
「沒,沒了。」
「那臣告退。」李青拱了拱手,轉身離去,沒走幾步又回過頭,問:「皇上答允的長白山人參……?」
「昂,隨後就給愛卿送去。」朱見深客氣的說。
「嗯……」李青滿意一笑,這才繼續往殿外走。
剛到殿門口,就見小恆子進來,嘴上說著:「皇上,翰林編撰劉健求見,稱是選定了編修中宗實錄人選,請皇上過目呢。」
李青腳步一頓,索性也不急著走了。
事關朱祁鈺身後名,他可得把把關,景泰不容被辜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