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溥龜速起身、下跪、顫悠悠道:「皇上,臣老了,還請皇上恩賜臣告老還鄉。•」
他是真老了,有時候腦子都不靈光了。
自建文朝入仕,迄今已有四十餘載,真的累了。
楊溥的請辭出乎所有人預料,誰也沒想到在這個關頭,他會說出這種話來。
曹鼐幾人心中一喜,內閣一把手的職位誰不稀罕,如今位置空出來,他們就有機會了。
不過,眼下還是司禮監的事最為重要。
「楊大學士,皇上的問話您老還沒回答呢。」曹鼐好心提醒。
陳循、苗衷、高毅也附和道:「是啊楊大學士,您老說句話呀。」
楊溥抬頭,只見朱祁鎮也在目光灼灼的盯著他看。
娘的,你們這麼多人,幹嘛非要我拿主意,欺負我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子好意思?楊溥氣得不行。
這件事不管怎麼說,都會得罪人。
雙方涇渭分明,站皇帝,名聲就臭了;站內閣,退休估計就懸了,至於孫氏,他壓根就沒考慮進去。
這可怎麼辦?楊溥破舊的cpu超負荷運轉,都快冒煙兒了。
終於,他想到了。
棄權!
「臣以為……」楊溥嘴唇吸合半晌,就蹦出這三個字,接著身子一歪,躺在冰涼的地板上,不省人事。
「楊卿(楊大學士)。」朱祁鎮以及內閣駭了一跳,連忙上前。
心中吐糟:你說完再暈行不?
這該死的斷章!
「傳御醫,快傳御醫!」朱祁鎮搖晃楊溥,朝外面吼道。
楊溥雙眼緊閉,神色略顯痛苦:皇上你輕點兒,老臣還不想這麼快去見仁宗、宣宗他們。
「楊卿,朕不能沒有你啊~」朱祁鎮悲痛大呼,表演痕跡有些重,讓人瞧著出戲。
曹鼐一眼就看出小皇帝這是沒安好心,忙道:「皇上,王振如何處理?」
「還請皇上下決斷。」陳循、高毅、苗衷沉聲說。
孫氏哼道:「哪那麼多事,直接殺了也就是了。」
「你們還有沒有良心?」朱祁鎮吼道:「楊卿都這樣了,你們不擔心他的安危,還在這兒吵吵。」
「……」孫氏、內閣盡皆無語:貌似你吵吵的最凶啊。
「楊卿,楊卿……」朱祁鎮搖著楊溥,「朕不能沒有你啊!」
楊卿很感動,當然,若是皇帝能小聲點兒,能別這麼搖他,他會更感動。
…
御醫趕過來時楊溥已經暈了,真暈了,被朱祁鎮搖的。
朱祁鎮趁著機會,使出拖字訣:一切等楊卿醒來再說。
曹鼐等人被他攆出御書房,孫氏不忿,欲再爭辯,但都被他一句:「容後再議。」給打發了。
孫氏氣得直咬牙,但朱祁鎮一臉光偉正的體恤臣子模樣,讓她無從下口。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單是文官也不會輕易放過這次機會……孫氏冷哼一聲,拂袖離開。
見人都走了,王振提著的心,總算是稍稍放下了。
「皇上……」
「嗯。」朱祁鎮擺了擺手,「把心放在肚子裡,有朕在,沒人能殺你。」
「謝皇上。」王振很感動,也很慶幸,同時也有些擔憂,「皇上,若他們死纏爛打怎麼辦啊?」
想起上次遭遇毒打,他就渾身直哆嗦。
能不怕嗎?
現在他的耳朵還少一塊兒呢,這輩子也長不回去了。
朱祁鎮對此也頗感頭疼,沉吟道:「查是一定要查的。」
「啊?」
「放心,朕會讓自己人來領銜辦理。」
「哦!」王振神色緩和,問:「皇上的意思是,讓東廠、錦衣衛查?」
朱祁鎮沒好氣道,「這怎麼可能,錦衣衛、東廠都受司禮監轄制,他們肯願意才怪。」
王振剛升起的喜色,頓時一僵,怯怯道:「還是讓三法司查啊?」
「怎麼,你就那麼怕?」朱祁鎮挑了挑眉,哼哼道:「俗話說,身正不怕影子斜,看來你是心虛了啊。」
「呃……是。」王振略一猶豫,光棍承認,「皇上,奴婢有些地方確實過分了些,以後不會了,但要是讓文官來審,您是知道他們的,栽贓陷害的事,他們幹起來比東廠、錦衣衛只強不弱。」
他苦著臉說:「到時候,奴婢就是長了三頭六臂也不夠砍的啊!」
「行了,放心好了,你且不會死呢。」朱祁鎮淡淡說。
其實王振的不法,朱祁鎮是知道的,只是知道的不夠詳細罷了,但他並不在意。
他在意的是王振對他掌控大局有利與否,顯然,經此一事後,王振只能更加賣命的為他做事。
之前或許只是為了權勢,但現在要加一條了,還有身家性命。
因為只有朱祁鎮能保下他,而想要朱祁鎮保,王振只能儘可能地滿足交代的事。
這一來,王振和文官集團的矛盾只會更深,從而更依賴朱祁鎮。
這一點,王振自己都明白,但他沒得選。
文官恨他入骨,孫太后現在也要殺他,除了死心塌地跟著小皇帝,王振別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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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多時辰後,在御醫的救治下,楊溥幽幽醒來。
「皇上,老臣……」
「你感覺如何?」朱祁鎮上前問。
「老臣真的干不動了。」楊溥苦笑道,「求皇上恩賜,准許老臣告老還鄉吧。」
朱祁鎮能感受到他無力,以及思鄉心切,朝御醫道:「楊卿身體如何?」
「回皇上,楊大人年老體衰,確實不能再操勞了。」御醫回道。
朱祁鎮微微點頭:「行,朕准了。」
「謝皇上,謝皇上隆恩。」楊溥幾乎喜極而泣,他這大半生都在廟堂,這麼久的時間早已耗幹了他的所有。
除了疲憊,就是厭倦,再無最初的衝勁兒,和對權勢的嚮往。
終於可以回去了……楊溥滿臉的放鬆之色,仿佛卸下了千斤巨石。
他沒有逗留,拖著不適的身體當天就出發了,甚至沒有通知同僚好友。
馬車上。
楊溥撩起轎簾,望著逐漸遠去的皇城,輕聲說:「下輩子,不來這兒了。」
宦海沉浮數十載,勾心鬥角,派系紛爭,起起伏伏,確實心累。
建文二年中進士,進翰林院做編修,本以為只要熬個幾年,就能回家鄉做個縣太爺,不料卻遇上了建文削藩,緊接著靖難之役打響。
改天換日後,他被太宗選中,成了東宮太子僚屬,本以為跟著太子好好干,以後定會飛黃騰達,不料卻被太宗下了大牢……
人生總是充滿戲劇性!
他落魄過,也輝煌過,但細細想來,到頭也不過是殘軀一具罷了。
他輕聲吟道:「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這首詩和他不算太貼切,卻也有很大相同。
楊溥很寂寞,昔日的同僚好友早已故去,曾經的威風不可一世的三楊,如今也只剩他一人。
連個能書信來往,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了,想到此處,致仕還鄉的喜悅也被沖淡了。
楊溥滿臉的落寞苦澀,嘆道:「唉…又有什麼好爭的呢?」
…
楊溥走了,但圍繞著這座皇宮的權力角逐,卻還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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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源局。
李青監督銅錢製造,這段時間他每天都泡在這裡,《永樂大典》一本沒偷到,他渾身不得勁兒。
「現在鑄造銅錢已經步入正軌,我在不在這兒看著也沒多大用了。」李青倚在躺椅上,輕聲自語,「找機會跟小皇帝說說,還是還朝吧,這一天不偷大典,我就渾身刺撓。」
這時,門外傳來一道尖細的聲音:「李大人,李大人在房間嗎?」
李青起身開門,「怎麼了?」
小太監笑容可掬的說,「皇上讓大人回朝呢。」
「好嘞。」李青笑著點頭,「公公稍候,本官去交代一下。」
這可真是想什麼來什麼,李青心情大好。
他卻忽略了,每次朱祁鎮找他,准沒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