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退後幾步,緊了緊腰帶,將擦拭銀針的絹布,撕成布條做綁腿,一副短打扮的樣子。
「數數青哥能翻多少?」
「嗯…」
李青小腿緊繃,身體略微下沉,下一刻騰空而起,接著腰部發力,身體來了個360°大旋轉,穩穩落在地面。
雙腳觸地的瞬間,輕輕一點,再次騰空而起,空中扭轉身體,落地、騰空……
李青舞得極快,動作行雲流水,沒有絲毫停滯,越舞越快,如旋轉的風車一般……
【:你也是來唱戲的嗎?
:是啊,你也是?
:我不是,我是看戲的!
小胖墩兒奶聲奶氣,憨態可掬。
他忍不住在小傢伙兒粉嫩臉蛋兒上捏了捏,Q彈Q彈,手感極好。
:你敢捏我臉,我要打你屁股。
:開個玩笑,別生氣嘛,男子漢大丈夫,這么小氣可不行。
:哼,我的臉可不是麵團捏的。
小胖墩兒肥嘟嘟的,幼稚面龐帶著幾分成熟,反差萌很討喜。
:世子今年幾歲啊?
:四歲半了。
小傢伙兒臉上帶著傲嬌,得意,仿佛四歲半已是大人了一般。
:你留在王府吧,以後陪我玩兒,我有錢,跟著我,頓頓吃好的。
他忍不住發笑:我考慮考慮。
第二次相遇。
:你為什麼不認我?
小胖墩兒有些生氣。
:我…我有苦衷。
他巴拉巴拉解釋。
小胖墩兒很好哄,原諒了他。
:我會幫你保守秘密的,好朋友,講義氣!
:好朋友,講義氣!
:你明兒就要跟父王打仗了,你可不能戰死了啊!
:入秋了,外面涼,進來說話,小胖,你這肉是咋長的啊?
:還能咋長,都是一口一口吃出來的。
小胖墩兒哼哼著說,似乎很驕傲。
第三次相遇,第四次……】
腦海中,『幻燈片』不停閃過,李青跟頭翻轉不停,動作流暢,極具觀賞,如初見時一樣。
床榻上,小胖面容滿是懷念,嘴角帶著一絲回味的笑,晨曦透過窗戶灑將進來,地板金黃,他的臉也漾起光彩。
許久,許久……
他極力堅持著,卻終究無力,晨曦逐漸失去光彩,畫面開始模糊。
他輕聲呢喃著:「青哥莫翻了,小胖…數不清了……」
沉重的眼皮緩緩閉合,臉上淡淡笑意逐漸定格。
「父皇,父皇……!」
朱瞻基撕心裂肺的嚎啕,張皇后悲愴的哭出聲來。
李青止住身形,潸然淚下。
「皇上……」外殿,群臣悲呼,哭聲一片。
……
皇帝駕崩,宮中忙碌起來,更換縞素,群臣也紛紛回家準備。
李青拖著沉重的步伐,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換上喪服,失魂落魄地往外走。
「先生……」婉靈叫住他,遞上來一塊生薑。
李青微微擺手,沒去接。
再來到皇宮,已是縞素一片,到處都是哭聲。
「哭~」
「皇上吶……」
「停~」
又是這一套,可李青麻木的心,仍不可避免地悸動,甚至超越以往。
入眼滿是縞素,入耳都是哭聲……
太陽躲進雲層,晴朗的天氣逐漸陰沉,朔風颳起,揚起懸掛著的白色燈籠,揚起白色衣袂,揚起心中波瀾……
下雪了。
一朵晶瑩的潔白雪花落在睫毛上,模糊了李青視線。
雪越下越大,給整個皇宮染上一層白色。
……
……
……
三日後,朱瞻基即位。
臨近年關,加上先皇剛駕崩,朱瞻基沒有大動作,只是按部就班地處理政務。
一切都恢復了正常,大明王朝這座龐大的機器,不會因為誰的離去而停止轉動,哪怕是皇帝。
李青有種說不出的惆悵,說不上悲痛欲絕,卻有著濃濃的悵然若失。
在朱瞻基即位後第一個早朝露了一面,便宅在家裡不出門。
他好累,什麼都不想干,只想就這麼悶著。
數日後,放年假了。
國喪期間,府院裡沒有披紅掛彩,年味兒少了很多,生活也少了一抹鮮艷。
大年初一。
本是個給新皇拜年的日子,往年李青都起大早,喜氣盈盈地去領紅包,今年卻一直賴在床上不起,婉靈催了好幾次,他才起床。
新皇剛即位,哪怕不要紅包,也不能不給這個面子。
李青到時,朱瞻基已經在發紅包了。
輪到李青時,朱瞻基輕聲說:「你先別走,等會兒隨我去御書房。」
「好。」
~
群臣散去,二人來到御書房。
朱瞻基揮退侍候著的小黃門,「青伯,過完年我打算整頓朝局。」
李青沒有意外,這符合朱瞻基的性格,事實上,朝局也是該整頓了。
「你打算怎麼做?」
「改制度。」
「怎麼改?」
「放權。」朱瞻基道。
李青大感意外,眉頭逐漸皺起:「太祖、太宗一直牢牢把控著權力,便是仁厚如你父皇,也未曾下放權力,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朱瞻基道,「太祖創業,奠定了大明王朝,太宗二次創業,將大明抬上一個新高度,構建了大明的骨架;
他們為大明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而現在,到真正發展的時候了。」
朱瞻基輕嘆:「這些天,我日思夜想,最終發現,唯君臣共治,才是上上之策;
只有這般,才能讓大明再進一步,讓盛世延續下去,讓盛世不再只屬於大明王朝,讓它屬於所有人,讓百姓也享受到這盛世的繁榮。」
李青沉思,如朱瞻基所言,永樂盛世,的確和百姓沒有太大關係,永樂的盛世只屬於王朝。
事實上,永樂一朝的百姓,過得並不算好!
太祖建立大明;太宗下西洋、修運河、征交趾、伐漠北;仁宗南民北遷,開海解禁。
三位帝王將大明的基礎打得無比夯實,現在到了真正興盛的時候了。
「欲要放權,先要強權,」李青道,「絕不能讓他們野蠻生長,不然後繼之君定會被架空。」
朱瞻基點頭:「這是自然,緊箍咒我已經想好了。」
「是……?」
「太監!」
李青恍然:「也只有他們了。」
單論忠心,太監對皇帝的忠心,遠勝百官,這一點毋庸置疑。
因為他們的權力,皆來自皇帝!
「具體規劃想好了嗎?」
「還沒。」朱瞻基微微搖頭,「這不是先給你說說嘛,聽聽你的意見。」
李青瞥了他一眼:「你不是挺自信的嗎?」
朱瞻基臉上閃過一抹尷尬,「之前是我自負了,現在坐在這個位置上後,我愈發感覺任重道遠,需保持一顆謙虛、進取的心,我一人的能力也確實有限。」
「你能這麼想,已是最大的進步。」李青難得誇他。
這一次,朱瞻基沒有自得,滿臉真誠的說:「青伯,父皇走了,我也傷心的緊,但…日子總是要過的不是?
人要往前看,你一直閉門不出可不行,我需要你,大明需要你,百姓也需要你……」
「行了,少給我戴高帽兒。」李青斜睨了他一眼,「年後,我會上午朝的。」
早朝你是絕口不提啊……朱瞻基微笑:「如此最好。」
李青起身道:「我去看看你父皇。」
「一起。」
……
又有什麼好看的呢?
除了一副棺槨,壓根就看不到人,只是睹物思人罷了。
但李青還是待了許久,待下葬後,他連棺槨也看不到了。
都說離別是為了更好的重逢,可有些離別,註定不會再重逢。
直到現在,李青依舊沒從陰霾中走出來,時常夢到那個憨態可掬小胖墩兒,愁容滿臉大胖墩兒……
正月初九,小胖下葬的日子。
哭喪隊伍連成一排,群臣嚎啕痛哭,有些是因為皇帝離去而傷心,有些則是因為遷都。
他們知道,隨著兩位帝王的下葬,將再無遷都的可能。
李青一路扶棺至獻陵,親眼看著棺槨葬入深深的墓穴,久久未語,仿佛心也跟著葬了進去。
一股風來,風沙迷了眼。
……
次日,朱瞻基正式登基。
年號:宣德。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減免了百姓部分賦稅,文武百官也都或多或少得到了好處,個個喜慶盈盈,和昨日的悲痛欲絕形成鮮明對比。
又是忙碌的一天,李青回到家,靠在躺椅上懶得動彈。
「先生,別難過了。」婉靈輕聲說,「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你要學會適應。」
「先生沒有難過,」李青擠出一個笑意,嘆道:「只是……失落,遺憾。」
婉靈安慰道:「人生哪有不遺憾的啊?」
「是啊,沒有不遺憾的。」李青苦笑點頭:可我的遺憾太多了……
「紅袖呢,這兩天都沒見她露面。」
婉靈遲疑著說:「紅袖姐病了。」
「啊?」李青驚坐而起,「什麼時候?」
婉靈怯怯道:「不是大病,只是風寒而已,紅袖姐說先生心情不好,不想添亂。」
「這怎麼是添亂呢?」
李青有些生氣,「她人呢?」
「在,在東廂房,哎…先生等等妾……」
東廂房。
屋裡燃著好幾個炭盆熱,紅袖仍蓋了兩雙被子,臉色發白,憐香在一旁陪著。
見李青沉著臉匆匆進來,憐香慌忙起身,紅袖也坐了起來,「先生……」
「快躺下。」李青快步上前,略帶責怪道:「生病了怎麼不說?」
紅袖怯怯道:「只是風寒而已,妾尋思著找大夫開兩副藥,吃吃也就好了。」
見她如此,李青也不忍苛責,溫聲道:「那些大夫能跟先生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