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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番陳詞之後,黃錦、陸炳停下,目光看向李青。
李青在沉思……
主要矛盾在赤字,核心矛盾在未知。
百餘年來,一步步營造的小勢,如今已演變成大勢,相當大的大勢……
如今,這大勢到了爆發關頭。
其勢能之強,令人髮指。
權力場渾濁,可這些個大員也並非是大奸大惡、十惡不赦,對大明千秋計還是上心的……
問題在於……大明脫離了『正軌』!
歷朝歷代從無如此過,強如漢、盛如唐,亦遠不及也。
何況漢唐之氣候,可比大明強了太多,且漢唐之人口,也只有大明的三分之一。
人口多當然是好事,因為土地資源可以得到更高效的開發,還能催生各行各業蓬勃發展……
可土地資源總歸是有限的!
誠然,大明工商業發達,單從賦稅來說,時下商稅已超過了農稅一點點,可工商業的繁榮,都是建立在溫飽的基礎上。
一個擁有龐大人口的龐大國家,吃飯才是最重要的!
自古道:民以食為天!
士、農、工、商,士排首位無需解釋,農能排第二,是因為農代表著糧食,代表著生存之道,工再次之,末等才是商。
之所以將商劃分在最低等,就是因為商人不從事生產,非是當權者不懂商人的價值,而是……
不建立在能吃上飯的前提下,任何治世良策都是瞎扯淡。
歷朝歷代的生產力,都不支持大搞工商業。
大明能例外,是因為紅薯、土豆、玉米等農作物的引進,是因為大幅度降低官紳在土地上的優待,連藩王都沒倖免……
李青也是在解決了糧食問題之後,才真正大力推動工商業的發展……
如若不然,哪怕李青累吐血,哪怕皇帝鼎力支持,也推行不下去,更不會有現在的大明。
百餘年的努力,歷代皇帝的各種大小改革,終於締造了一個盛世。
百姓足食,國帑年年有餘,一切大好。
然,惡化的氣候,尤其是近年來的陡然惡化,給盛世迎頭一擊,也警醒了當權者。
哪怕大明還在上升,可都知道……快到頂了。
李青看到了,所以想趁著國力還處在上升期,進行根本性的改革,提前解決麻煩。
廟堂君臣也看到了,所以想通過『縮減開支』的方式,保存實力。
本來,君臣理念一致,可李青的存在,以及皇帝的私心,致使君臣產生了根本性的矛盾。
其實,大家的理念都一樣——活下去!
讓大明活下去,讓百姓活下去……
李青做了這麼多,其核心目的,也是為了這個。
活下去……
區別在於側重點不一樣,當權者,大明在前,百姓在後;李青,百姓在前,大明在後;當權者可以為了大明犧牲百姓,李青可以為了百姓犧牲大明。
前者致力於,皇權越強,皇權越弱。
李青致力於,皇權越弱,皇權越強,皇權越強,皇權越弱。
這點,極端聰明又個體獨立的朱厚熜看明白了。
可群臣卻不明白,非是沒有極端聰明者,而是他們個體並不獨立,個人融入群體之後,會不可避免的降智,短視,
況且,其中還摻雜了大量的私心……
李青深感疲倦,見沈煉直勾勾盯著他看,沒好氣道:
「瞅我做甚?」
沈煉:「……」
想說些什麼,可又不知從何說起,一時無言。
陸炳說道:「堵不如疏,可問題是水位太高了,一旦放閘,必定會洪水決堤,幾乎……無解。」
李青捏了捏眉心,道:「是棘手……不過……算了,回去告訴皇帝,我同意了。」
不是,你同意啥了?沈煉一臉懵,訥訥道:「皇上行事還需你同意?」
黃錦也是一臉迷惑,不是質疑李青,只是不明白內中詳情。
陸炳隱隱明白,卻無法確定,問道,「先生可以說的明白點嗎?」
「行吧,」李青嘆了口氣,瞧向沈煉,「我叫李青,永青侯李青的李青。」
沈煉:「???」
黃錦:(キ`゚Д゚´)!!
陸炳明悟,起身拱手一揖:「告辭。」
「沈煉,沈煉……」
「啊?哦,告辭。」沈煉與陸炳一起離開……
黃錦沒走,因為他還沒搞懂。
「李青,這是……為什麼啊?」
「因為核心矛盾沒辦法解決,只能轉移。」
「轉移到你身上?」
「也不能這麼說,皇帝也要擔起一部分壓力。」李青說道,「準確來講,皇帝要進一步鞏固皇權。」
「我還是不太懂……」黃錦搖頭,滿臉的疑惑。
李青笑了笑,道:「後面你就明白了,這一步我早有所預料,其實……也沒什麼。」
黃錦費解,問:「除了曝光你的秘密,就沒有別的辦法了?」
李青默然片刻,疲倦道:
「時代在前,思想在後,數千年來無不如此,人啊,不吃一塹,難長一智,大多時候,吃一塹都不見得能長一智。如今大明即將迎來大變局,可幾乎所有人的思想,卻都還停留在過去,甚至妄圖有史可依……」
「解釋成本太高了,且這些人也聽不進去,一波又一波的新奇事物,一波比一波大,思想與時代脫節日益嚴重……」李青嘆道,「正如陸炳適才所言,堵不如疏,可水位太高了,一旦開閘放水,必將洪水決堤。」
黃錦撓撓頭,「所以……要再進一步的鞏固皇權?」
「鞏固皇權只是手段,」李青幽幽道,「意在讓他們閉嘴!」
「啊?」黃錦震驚,訥訥道,「這樣……真的可行嗎?」
「沒辦法啊……」
「可一直堵下去……也不可能一直堵下去吧?」黃錦問。
李青沒有正面回答,而是道:「宰相必起於州郡,猛將必發於卒伍。知道什麼意思吧?」
黃錦撓撓頭:「這話好像是韓非子說的,意思是,頂級官員、武將,當從基層中開始,在基層擁有了豐富經驗之後,再入中樞才能更好的處理國家政務、軍事。」
李青嘴角泛起苦澀,「可這些個大員,又有幾人深入過基層?說起國家大事,個個高談闊論,舌燦蓮花……呵呵,實際上,大多是空談罷了。」
「其實……群臣也沒那麼壞。」黃錦弱弱說。
李青頷首:「不錯,大多數人還是心繫大明天下的,可他們有一個致命缺點。」
「什麼?」
「對過去,過於痴迷;對未來,過於憧憬。」李青輕嘆道,「這就導致,他們常常引經據典,來展望大明未來。思想觀念守舊,思維邏輯固化……說好聽點是窮酸腐儒。」
「……這還好聽呀?」
「說難聽點,就是一群誤國誤民的王八蛋!」
黃錦:「……」
李青吁了口氣,「當然了,這樣說過於武斷了些,還是有少部分官員明事理的,可他們……根本翻不起浪花,故此,暫時性的讓其閉嘴,是最優解!」
「呃呵呵……讀書人不都這樣嗎?」
「隨著教育的普及,漸漸地……就不是這樣了。」李青說,「暫時讓這些人閉嘴,是為了給後來人時間和空間成長,未來,隨著來自基層的官員越來越多,再行開閘放水,便不會洪水決堤了。」
黃錦想了想,道:「就是說,一邊加高堤壩,一邊疏通河道,待到河道疏通,再開閘放水,便能達到奔流到海之效果?」
李青輕輕笑了,「對極了。」
黃錦開心,
同時也很是心疼,「一定很累吧?」
李青輕聲說:「低下頭,彎下腰,也還好。」
「呃……啥意思呀?」
「低下頭,彎下腰,走一步,再走一步……」李青輕笑著說,「今再回首,我已走了十一朝,十一朝了。」
看著他笑,黃錦卻有些想哭。
十一朝啊……
那雙眸子,充盈著化不開的憂鬱和幾近病態的疲倦……怎能不累?
「怎麼了?」
「沒,沒什麼。」黃錦吸了吸鼻子,問,「可你有無想過,如此這般,皇上會……會……」
「會剛愎自用?」
黃錦點點頭。
「他會死的。」
「啊?」
李青好笑道:「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是說他沒辦法長生。」
「這樣啊……」黃錦緩緩放鬆下來,「對了,財政赤字怎麼辦啊?」
「其實這從不是個問題,赤字歸赤字,可國帑之充盈,完全可以承擔,我早就詳盡計算過了。」李青說道,「時下,新鈔政策也在緊鑼密鼓的準備,皇帝按照諫策推行,只會更加保險。」
黃錦驚奇:「這你也知道了啊?」
「我就在江浙一帶活動,怎會一直不回金陵?期間回去了下,都聽李浩說了。」李青吸了口氣,振奮道,「我對大明的未來……很有信心。」
黃錦凝望著他,「可你的眼神……為何總是這般憂鬱?」
李青怔了怔,輕聲道:「我是個理想主義者,理想主義者總是……悲觀。」
黃錦不太理解,卻也沒深問,安慰道:
「其實,皇上還是感謝你的,是真的,皇上親口說的……」
李青笑了笑,「其實,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感謝。」
……